搜索
余继聪的头像

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17
分享

余继聪:烤烟

虽然生活在不乏好烟名烟的云南,但是我却从来不抽烟。老实说,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云南的男人,好像本该为云南的烟草经济做点贡献的。就因为我的父母兄弟在老家乡下,主要都是靠种植烤烟生活的,好像也该抽烟,也算是我为亲人们做点支持和贡献。

我的父亲、伯叔、堂伯叔和我的兄弟堂兄弟,几乎都抽烟。从中学时代到如今,我身边的人也都不乏抽烟的。我为什么没有受到熏陶,开始抽烟呢?曾经反反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

逐渐想明白了,因为我自小生活在乡下,栽种烤烟,栽种得对烤烟真是太烦太讨厌了。

那时,烤烟几乎是云南农家的唯一经济支柱。每年刚开春,过完年,甚至可以说还没过完年,就开始为种植烤烟做准备而忙碌了。因为年好象是要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过了,才算是过完了。大年初三四,我们乡村人家,就要忙着挖烤烟苗地,然后铲草皮,捡拾枯枝落叶来烧地,烧草木灰肥地。然后撒种,每天浇水,每天焦心,每天要跑去看一两回,主妇看了,男人还不放心,再去看。种苗太重要了,苗好,才有个好的开头,栽种好烤烟才有了良好的开端。

清明节前后,要把烤烟种苗从地里移栽到种苗袋子里,以保证真正移栽到烤烟田里时有较高的成活率。

每年,年都还没过尽兴,母亲就会叫上我,扛起一把板锄,跟她去山野里山坡上铲草皮,或者让我也背上一个大花篮,与她一起去山上捡拾枯枝败叶,回来堆在撒种烟苗的地里烧灰。经常是一直忙碌到中午时分,太阳晒得不得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们还无暇回家做饭吃。家乡云南中部的楚雄,即便到了严冬时节,中午时分,太阳还是很晒的,我们晒得汗流浃背。我怕背着沉重的花篮爬山,怕在山坡上暴晒,怕饥肠辘辘,汗流满面地在山野里忙碌。我很厌恶母亲叫我与她去做这些,也就讨厌烤烟和种植烤烟,甚至讨厌反感抽烟的人,曾经在心里无数次咒骂过抽烟的人。我以为,只要他们不抽烟,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地栽烟了。当然,我没有考虑我们靠什么来赚钱生活,特别是家里靠什么拿钱来供我读书的问题。

本来,我的旧书,父亲都小心地帮我一捆捆扎好,收藏到屋梁上老鼠啃咬不到的地方。虽然我们余家是书香世家,但是到了父亲一辈,几乎都成了没上过中学的地道农民。家里盼望出个书生,出个读书成器的人,于是敬惜书籍字纸,敬畏读书人。

但是等到包产到户,家里栽种烤烟,要买旧报纸来粘育栽烤烟苗的纸袋时,父亲却盯上了高高放在屋梁上的我的那些旧书。从小学一年级起的书,都很齐。我开初很不舍得、很不愿意毁掉我那些书,它们陪我走过了多少快乐的时光啊,它们使我由一个懵懂无知的乡村顽童变成了一个有知识的乡村少年。

开初,我装做不懂父母的意思,坚强地、冷酷地抵制住了两三年。但是,家里贫穷,还要花钱去买旧报纸来粘贴纸袋,我又于心不忍。最后,我拗不过父母的意思,于是那些书被毁了。我很伤心。我亲手翻捡和折着那些拆散的书籍纸张,心疼得就像翻捡和折叠着我自己的心。我曾经为父亲对那些书的珍惜而感动,为他对我的满腔期望而感动。但是为了种植烤烟,他却毁了我万分珍爱的书。我于是更加憎恨抽烟的人了。

立夏节以后,就开始把种苗一袋袋移栽进烤烟田里了。就算是后来到了远离家乡的乡中学读初中和城里的楚雄二中读高中,每年栽种烤烟的时候,我知道栽种的辛苦,周末都会自觉地赶回家去帮助父母。两个学校离家都有十几公里,走路来回,我穿着塑料底的布鞋,踩着泥泞或者烫脚的泥土,淋着雨水或者汗流浃背地赶路。

我用畚箕把一袋袋的烤烟苗担进山坡地里,然后和母亲一起栽种。炎热多雨的仲夏,我累得很,汗流满面,口干舌燥,母亲不断催促我。我就在心里千遍万遍地暗暗咒骂烤烟和抽烟的人。

滇中的夏季,往往天气很晒很干。滇中的红土滤水,容易干,于是就得天天挑水去浇烤烟,有的年份,一直要从栽种下去浇到能采摘烘烤,就是要浇到有腰杆甚至胸脯那么高。我们就很巴望下雨,巴望得眼冒金星。据说家乡滇中楚雄本来多雨,但是由于害怕下冰雹,砸烂了烤烟叶子,有关部门便经常在天气变化,可能下雨的时候,轰隆轰隆打一些防雹弹上天,摧开聚集起的乌云。烤烟叶子被冰雹砸过以后就会有很多小洞,烘烤出来,小洞周围就是黑色。烤烟卖的就是颜色纯净,要纯纯的金黄,或者橘黄。于是我们白欢喜一场,咒骂着天,或者咒骂着有关部门(那时我们不知道是什么部门),继续辛勤艰难地到山坡下的坝塘溪流里担水,爬上山坡去浇灌烤烟。

无论是从村子下边的坝塘里,还是从溪流里担水,到山坡地里浇灌烤烟,都有两三公里的路,来回一趟,就是四五公里,一个早上或者傍晚,担不了几担水。中午太阳晒,不能浇,否则会烫伤烤烟的根须。于是每每下午我放学回家,母亲总是要叫我挑上桶,去帮她浇烤烟。

到了农历六月初,就要采摘和烘烤烤烟了。这是我更讨厌的工作。烤烟叶子又长又大,横七竖八伸展开来,占满了田里。母亲采摘,我用花篮挑回家。两只手上,敷满黑黑的烟油,熏得我恶心。天气又晒,肚子又饿,浑身汗水淋漓,衣服粘在皮肤上,手上又有粘粘的烟油,没法拉抻,粘扯得皮肤很痛。

我还要帮助母亲把烤烟叶子拴绑在烤烟杆上,几十杆甚至上百杆烟叶,一杆杆拴绑起来,装进烤烟炉里。在炎热的天气里,或者阴雨连绵的天气里,直忙得头晕眼花,头痛欲裂,直忙到月亮高升,或者鸡禽归巢,我们往往还没有忙完,还要点着煤油灯或者电筒,拖着疲倦的身子,打着哈欠,忍受着饥肠辘辘,把一杆杆沉重的烤烟装进烤烟房。每年都要采摘、拴绑、烘烤、分级理扎八九炉子烟叶。

我最讨厌的是给烤出炉的烤烟分级。烤出炉的烤烟,很香,但是也很辣呛,很冲鼻子。出炉的烤烟不能受潮,否则会回潮变黑,影响品质品位。所以,只好躲在房子里分级,就算阴雨连绵,六七月的滇中,房子里也很热。烤烟又脆硬,翻来翻去,碎了的烟屑和烟叶上的灰尘,直冲入鼻孔和眼睛,呛辣得人眼睛很痛,鼻子很痛,脑袋也很痛,感觉脑袋越来越大,胀大到要爆炸的样子,还是分理不完级别。

曾经有过好几年,我还要自己冒着酷热或者淋着雨,把分理好级别的烤烟用单车驮到乡烟叶收购站去卖。路上,我可以淋雨,但是烤烟得严严实实包着,绝对不能淋雨。

等在烟叶收购站里卖烤烟,有时等到太阳落山,还没轮到我过秤,也是饥肠辘辘,头痛欲裂,汗流浃背或者冷得瑟瑟发抖。收购站里烟味照样很冲鼻子。摸路回到家,已经掌灯了。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大家相互敬根烟,再点个火,人就亲切了,话就好说了,关系就融洽了。由于早年栽种烤烟栽种怕了,不论别人有多少好意敬意,给我敬烟,劝我抽烟,甚至勉强我强迫我抽烟,我都不领情,都要拂他们的好意。

如果我因为不抽烟,没有支持我父母兄弟栽种烤烟,愧对家乡父老,我只好请他们原谅我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