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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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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劁猪匠父亲

“劁猪匠,马锣别在尻子上”“劁猪匠,马锣挂在屁股上”……每每想起父亲,总好像有这样的童音传来,不绝于耳。云南楚雄人读“尻”为“沟”音。父亲就是一个劁猪匠。

别人当着父亲的面,是叫他“余师傅”,背后就称他为“骟匠”,这还算客气了,称他为“劁猪匠”则很有不敬、轻蔑、戏谑的意味。

早年父亲很年轻时,每每远远向一个村庄走去或骑单车去,小孩子们远远看见父亲来了,就躲在大树背后或者山坡上朝父亲使劲喊“劁猪匠,马锣别在尻子上”“劁猪匠,马锣挂在屁股上”,一边喊一边很高兴很开心地笑,于是很快就会聚拢一群孩子,朝着父亲大喊大叫大笑,喊声抑扬顿挫,唱歌一般在乡野村庄里飘荡。父亲如果沉不住气,跟他们认真,去追吓他们,小家伙们一撒腿,马上跑得无影无踪。再见到父亲时,他们喊叫得就会更加欢畅。

“劁猪匠”不属于三教九流,但在乡村里却少不得。劁猪匠干的就是劁猪,劁“芽猪”,也劁母猪。“劁”就是阉割,“芽猪”就是我家乡楚雄人对小公猪的叫法。劁“芽猪”就是阉割掉小公猪的睾丸,就像掐豆芽一样,在它们的“睾丸”才发芽的时候就把它们的那点“芽芽”掐掉;劁小母猪就是割除它们的卵巢。

我总是感到很奇怪,父亲自己从来不说“劁猪”“劁牛”,而只说“骟猪”“骟牛”“骟羊”,后来断定,可能他被小孩子们取笑多了,自己也觉得“劁猪”“劁猪匠”的说法难听,而“骟匠”“骟猪”“骟牛”的说法要好听得多。我不明白,为什么又要说“阉鸡”呢,而且楚雄人把“阉”读为“献”音。

开初,我总是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小猪们,它们大多只有十来公斤,就要惨遭父亲的“毒手”。我因此很恨父亲,虽然我知道作为一个儿子恨自己的父亲是不对的事情,而且父亲还是为了挣钱供我们兄弟读书,才这么辛辛苦苦风雨无阻地走村串巷去“骟猪”。

我曾经跟父亲走村串巷去骟过猪,我很同情它们,不敢看也不忍看父亲动手。父亲告诉我,他是给他们“做手术”,割除它们的“卵子”,否则它们就“很不规矩”,不容易长胖。楚雄人不说睾丸,却称之为“卵子”。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能是楚雄方言词汇不足造成的吧。

父亲很强壮,力气很大,有时去到一户人家,只有老人、孩子或者主妇在家,无人帮他搭帮手,他可以自己一个人去猪圈里捉到二三十公斤重的半大猪,把它们按倒在脚下,然后用左手按住它们的头,用左脚和左膝盖压住它们的前腿,用右脚和右膝盖压住它们的后腿和后半身,然后用右手拿出刀具叼在嘴巴里,等到找到“卵子(睾丸)”或者卵巢,就用右手从嘴巴里取下刀具,割除掉,然后取出线扎好输精管或者输卵管,涂上油质青霉素,接着取出针线缝合外面的刀口。父亲完全就是一个乡村外科医生的架势,我甚至觉得他比一个外科医生更有水平。骟小羊就更不在话下。只是在骟牛的时候,父亲非得要几个大男人做帮手不可。

我只是觉得父亲有一点不如医生,医生是为了救人而给人动手术,而父亲是在“残害”小动物。

若干年之后,我知道了这是因为不需要那么多“芽猪”和公鸡、公羊、公牛,“芽猪”和公鸡、公羊、公牛容易“发情”,长得就慢,而且不容易长胖。我因此不是很恨父亲了。

但是,我还是很同情小猪、小羊、小牛、小鸡们,它们还没有长大,就被我父亲整成了“太监”,以后长大了,也无法谈情说爱、“结婚生子”,真的是“断子绝孙”了。我不明白,它们长大后发发“情”,生生“娃娃”有什么不对,却在不明不白的“童年”就被整成了“小太监”,再也无法“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无法“享受天伦之乐”。我不知道它们活着还有什么乐趣,还有什么意义和盼头。

骟匠要风雨无阻走村串巷,自然皮肤黝黑,常常风尘仆仆。又因为是跟牲畜打交道,牲畜们当然不会很高兴被父亲弄成“太监”,所以都会拼命叫唤和挣扎,就常常弄得父亲满裤脚满手屎尿。所以说,做骟匠是很辛苦、很可怜、很脏的。而且风雨太大,就无法出动了,只好一边眼巴巴在家里等着天晴或者至少雨小些,一边愁眉苦脸考虑着孩子们的书钱学费怎么筹措。农民们因此很看不起骟匠。父亲自己也如此,有时候会自嘲说“生意人,眼前花,天阴下雨吃泥巴”,他一定是把他自己当成“朝不保夕”的“生意人”了,但我不明白他说的是“前”还是“钱”,是说生活艰辛,还是说挣钱艰难,挣钱不多,根本攒不下什么钱,眼面前就把所挣的钱花完了。

但是,主要就靠父亲“骟猪”等挣的钱,家里却供我读完了大学。开初几年,父亲骟一头猪是收主人家5角钱,骟一头牛1元,阉1只鸡是收主人家2角钱。后来涨到牛5元,猪2元,鸡5角。再后来涨到鸡1元,猪3元,牛8元。父亲也就这样由模样俊俊气气、常常会有村姑村妇注意、会有人问“讨媳妇没有,要不要给你说个媳妇”的“小余师傅”变成了满头花发的“老余师傅”。

为了生蛋卖或者孵化小鸡,母鸡一般不阉割。武定县的“壮鸡”很好吃,听说就是养鸡厂阉割过的母鸡。农家一般不阉割。“芽猪”除了有少数人家会留一头做种,一般都要骟掉。现在农家多去种猪厂拿猪种苗来人工授精,很少有留公猪的了。羊则一群里只能养一两只公羊,其它的都得骟掉。

当然,农村里养得最多的就是猪,以前几乎家家户户养猪,所以父亲的“生意”大多就是骟猪,农民们也就因此称呼父亲为“劁猪匠”“骟猪匠”,而不会称呼他其它匠。

父亲接近一个村庄,就会掏出他的“马锣”来敲,就是一个小碗口大的锣,“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的声音,怎么听怎么都很像“劁猪匠——劁猪匠”,很清脆,在很宁静的乡村里,传得很远,真的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这么说,就是父亲还没有进村,自己远远就先把“劁猪匠——劁猪匠”的声音传进村了,那么就难怪孩子们要追着他屁股后面大喊大叫“劁猪匠——劁猪匠”了。在庄稼地里或者山坡上做活的农民们,都很熟悉父亲敲打出的马锣声,因为据说我父亲是我们家乡方圆几十里内“手艺最好的骟匠”,他们可以根据父亲敲打出的“马锣”声辨别出是我父亲进了他们村。据说父亲敲打出的“马锣”声抑扬顿挫、与众不同,很好听。父亲自己也常常会洋洋得意地这么夸自己敲打“马锣”的水平。我细心听过父亲敲打出的“马锣”声,觉得好像与到我们村来的其他骟匠敲出的没有什么区别。

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或者就用父亲自己的话说“当乡不养当乡人”,除了几家本家人,村里人很少请父亲骟家畜,他们不知道是出钱给父亲好,还是请父亲吃一顿饭好。如果不出钱,好像就得招待父亲吃一顿饭,又得有酒有肉,还得欠父亲一个人情。如果出钱呢,又怕父亲不收,人情就欠得更大。农民们都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其实父亲给村里人家骟家畜,都不收人家的钱,也不放在心里,乡里乡亲的。但是,村里人往往记得这一点点恩情,常常时不时给我们家送点我们家没有的时鲜小菜。

父亲还常常洋洋得意地夸自己的“马锣”和自己制作的用来敲打锣的小棒槌如何如何好。我试着敲打过,又试着敲打过父亲的“骟匠朋友”杨正云的棒槌和“马锣”,同样觉得没有多大差别。父亲常常夸说自己手艺最好,很少骟死什么。这点我知道,不然不会父亲几天不出门就有很多农民到家里来请父亲。他们大多信任父亲的手艺。农民家养头猪不容易,都指望着养大后卖钱供孩子读书,或者杀年猪炼油腌腊肉,以备一年之用呢。

还是曾经有过两三次,有农民找到我们家来,说父亲给他们家骟过的猪已经死了,意思是要求父亲赔偿。父亲只好赔偿,然后给人家说尽好话,然后说那几天日子不太好,他一出门就眼皮跳得厉害,自己已经感觉到可能要出事,但是迫于生计还是出去了,结果果真出了事情。父亲很沮丧,一直要闷声不出气沮丧好多天。其实,农民们也明白骟匠当长了,不可能永远不出事,医生动手术都还会偶尔出事呢,何况骟过的猪是生活在不太干净的猪圈里。所以,被父亲阉割死只鸡,他们是不会说什么的,反而会做出一副释然状,笑笑说没关系,叫父亲不要放在心上,然后马上把死鸡弄出来煮着,请父亲等着喝酒。但是,父亲自己心里总是很内疚、自责。

我也常常会想,父亲这一生,究竟剥夺了多少雄性家畜家禽的“传宗接代”的权利呢,其中甚至还有多少雌性呢?父亲多多少少有些像刽子手呢!我不知道父亲心里是否也曾这么想过。如果想过的话,在下手阉割小家畜小家禽们的时候,他心里有没有一丝罪孽感,会不会心虚,会不会手抖?

那时家里贫穷,买不起新鲜肉吃,而且那是凭票供应肉食的年代,一家农民,有钱也没有肉票买肉啊!但是,那时,我们还是吃了不少新鲜“肉”。其实是父亲出去骟猪骟牛时带回家的猪“卵子”、牛“卵子”。如果父亲生意好,骟了好几头猪或者牛,猪“卵子”、牛“卵子”就会很多,一头猪牛都有两个嘛。这样,父亲就舍不得把这些“卵子”丢掉或者给人,而是会跟主人家说他要带回家。我们因此吃过很多小炒猪睾丸、牛睾丸、羊睾丸,佐以晒干的红辣椒,猛火爆炒,再放上妥甸酱油,很好吃,味道很鲜美。父亲从来不让我们看他带回来的是什么肉,只是说他买了“肉”,待母亲炒好肉后,才让我们进厨房。如果让我们知道,首先是我肯定不敢吃的,甚至会恶心。猪、牛骟得很多的时候,父亲会送一点“卵子”给敢吃的农民乡亲家,其实那时很多农民家不敢吃那东西。听说,近几年,很多人都敢吃了,都说“吃哪里补哪里”,吃“卵子”补肾填精,这东西在城里已经卖到上百元甚至数百元钱一公斤。不过,我们无意之中误吃了那么多,好像肾也强不到哪里去,我倒反从小体弱多病。看来“吃哪里补哪里”的说法和吃猪“卵子”、牛“卵子”补肾填精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父亲很早就落下了很严重的手颤抖的病,现在才50出头,就几乎端不住碗和水杯了,几乎不能继续从事他已经干了30多年的骟匠工作了。我常常想:父亲从年青时开始就落下了严重手抖的毛病,会不会是因为长期辛苦、长期高度紧张、长期从事劁猪匠职业以致心虚、同情被他阉割的那些小动物们而长期遭受罪孽感折磨呢?

我不知道那些以宰杀猪牛卖肉为职业的屠夫们的子女们,那些屠杀野生动物的“猎户”的子女们,会不会也像我这样,觉得他们的父亲很像一个“刽子手”。屠夫们、“猎人”们自己有没有这种感觉?如果想过的话,在下手宰杀动物们或者射杀野生动物们的时候,他们心里有没有一丝罪孽感,会不会心虚,会不会手抖,会不会心虚手抖地看看天空和太阳?

今年五一节前的一天,一位深圳朋友要离开楚雄回去了,我就让二弟用摩托车带我到我们村再进去一点的一个山村,就是二弟媳妇的娘家村寨朱洗冲,去买些土鸡蛋给朋友带回去。接近朱洗冲时,突然从坝塘边的斜坡上窜上来一条大黑狗,追着我们的摩托车龇牙咧嘴狂吠。我感到很奇怪。虽然山路崎岖坎坷狭窄难行,但事实上摩托车前进也不是很慢,没想到那条狗紧追不舍,就像对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我见过狗冲人狂吠、追着人狂吠,没有这么不放不饶、追出这么远的,没有这种怀着深仇大恨的样子。于是,我说:“这狗真是怪了,追出这么远.就像跟我们有深仇大恨的样子!”二弟说,他去年把它骟了,所以它恨他。这条狗被阉割了还依然那么凶,不知道原本是芽狗(公狗)还是草狗(母狗)。看来农民们包括我二弟都是知道,狗是记性很好,很记仇的。让它没法子做“爸爸”“妈妈”“传宗接代”和“享受天伦之乐”,这在狗们看来,应该也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吧?那些被弄成“太监”的猪、牛、羊等动物们对我父亲,会不会像古代的太监对皇帝一样怀着深仇大恨,日日思谋着“造反”和“报仇雪恨”呢?那些古代的太监,是不是都像被父亲和二弟阉割的动物痛恨他们一样,对皇帝及其家人恨之入骨呢?不然,他们为什么那么爱乱政呢?

父亲从来就不很喜欢我,因为我对他所从事的“骟匠”职业根本不感兴趣,甚至还引以为耻。我知道,他是很希望我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继承他的职业的,因为我是长子。长子在我们楚雄老家被认为是理所当然要当家、掌管家业的。但是,逐渐长大的我从来没有像二弟一样对骟匠工作和骟匠用的工具表现出有什么兴趣,我甚至很不愿意、很不忍心看父亲的“表演”。父亲看出了这些,开初的时候故意跟我讲读书很少有考上大学的,而且很苦,而当骟匠可以走村串巷、自由自在、很有乐趣。后来看出无论他怎样说,都引不起我的兴趣,于是对我彻底失望了,不再打扰我看书,只是看我的时候眼里很有些矢望和责怪的样子。说真的,我知道,父亲不想让我考什么大学,只想尽义务供我读到初中毕业。

父亲只好重新“选拔继承人”,转而培养二弟。二弟偶尔也会在人家的强烈邀请下免费操刀,但是很多人还是宁肯出钱请“老余师傅”,也不请“小余师傅”免费拿他们家的家畜做操练技艺的对象,因为家畜毕竟对一个农家的生活影响太大。

30多年前,父亲为了学习做骟匠,放弃了公社和大队给他的昆明铁路局招工的指标,而且还差点给他的“师傅”家做了女婿。他“师傅”答应教给他做骟匠的手艺,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父亲必须去他们家做上门女婿。父亲不想去那么远的昆明,又不想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想学会一技之长,就差点答应了。当时,母亲已经怀着我。如果父亲为了学做骟匠,抛弃母亲,而去老骟匠家做了女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出生,就算出生了,母亲一个人或者找个后夫还有没有能力、会不会供我读书。这也是我不喜欢父亲和骟匠职业的原因。据说后来父亲忍辱负重,白白在他“师傅”家帮他“师傅”打下手编了一年篾活,终于偷偷钻研和学会了做骟匠的手艺。父亲说,由于母亲经常去“缠着他”,他没有答应做他“师傅”的女婿,他师傅因此从来没有教过他任何一点骟匠手艺。

其实,二弟也根本不喜欢骟匠职业,当初愿意跟父亲学习,纯粹是图好玩。现在他喜欢开着他的农用车到各县去跑运输。我不知道父亲感到自己一天天老了,而被他自己当初那么看重的骟匠职业却后继无人,他心里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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