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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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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乡村风物志

稻草人、稻草垛

秋风是从天上捞下来的一把镰刀,不知道握在谁的手里,那么一割,什么都收割得干干净净。他一般不耐烦捆扎,不耐烦把割下的东西捆扎起来背回家,只知道把收割下的东西卷着到处飞。可能谁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

农民们却知道,就开始来帮他。原来秋风的家还是在农民家,他也象耕牛,成了农民的帮手。

稻谷收割完以后,大片大片的稻田里、整个田坝里站满了扎起的稻草人。农民们一边割稻谷,一边在打谷机上抖打,打干净谷粒的稻草就望身后丢。在大家休息的间隙,主人家就会不顾疲劳,一把把捋起稻草,用几根在穗子下边使劲一扎,掰开根部,往地上一甩一旋,一个稻草人就站在了稻田里。如果帮工的比较多,主人家会专门安排一位负责扎稻草人。在晚秋的晨雾和傍晚的水汽雾霭青岚里,稻草人还真是栩栩如生,十分象一个个矮壮的小人。

田坝里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稻草人,好似千军万马在等待检阅。人从村路上走过,或者骑着自行车经过,极其容易产生古战场上将军纵马驱驰,一呼百应,刀光剑影,杀声震天的感觉。这样的战场只有风声鸟声,静悄悄地不闻人声,不是等待将军检阅训话,就是大战在即,叫人感到很紧张。

我每次经过这样稻草人密密麻麻的田坝,总是很紧张,恍惚以为它们是无数的士兵,等着我检阅和训话。不知道古代的将军在这样的场合,会不会象我一样紧张。

我没有当过军官,不知道站在千军万马阵前的真正感觉,也没有见过著名的秦始皇兵马俑,但我觉得自己走在稻草人的队列里阵地上,很有点当将军的感觉,恍惚中有些飘飘然了。

所幸有清风、蓝天、白云和飞鸟,可以叫我从幻觉中恍过神来,减轻这种紧张感觉。

刚刚生下娃娃的女人,除了一身的疲惫外,还多了几分幸福和满足。而脱去了谷粒的稻草人除了一身的轻松外却一无所有。

该摁蚕豆种子了,得顺着每一个稻茬摁下一个蚕豆,所以得把这些稻草人挪动位置了,可惜农民们不是将军,稻草人们也不是有知觉的士兵,会听号令,可以一声令下,就撤离战场。一下子把它们都搬回家,暂时还腾不出空,得抓紧节令摁蚕豆,撒小麦,点种油菜。农民们得象搬动兵马俑一样把它们一个个搬到稻田边上,垛成一个个圆溜溜的、高高的稻草垛,下边是圆柱形,顶上是圆锥体,最高处站上一个稻草人,首领一样居高临下,踩在同伴们叠起的身体堆上,俯视空旷田野,好不威风,好不自豪骄傲,可以没有兵了,兵已经垛在他们脚下。

在晚秋的晨雾和傍晚的水汽雾霭青岚里,在晚秋明亮清寒的月光下,一个个圆溜溜的、高高的稻草垛,就象一个个透着阴森森寒气的古城堡,叫人感到神秘和阴森恐怖。住在村口崖畔上的人家,半夜里起来小解,睡眼惺忪、迷迷糊糊中往田坝里眊一眼,会感觉好象被什么东西提住了脖子,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全身毛发倒竖。

等到农民们种完了小春,晒干了收获的谷物粮食,归仓后,才有空理会这些无用的稻草人,当然,它们也不是根本无用。冬天寒冷、缺草料的时候,可以用它们喂牛,可以用它们垫猪圈牛圈。挑一个天气晴好、月亮分外明亮的日子,在凉凉亮亮的月光下收起这些稻草人,把它们几十个捆为一捆,女人们用背柴的皮条和棕背绳背,男人们用尖担挑担,尖担两头都尖,一头扎一大捆稻草人,不比女人们背得少。现在收获栽种都结束了,收稻草人就感到一身轻松,农民们心里洋溢着欢快,收稻草人,送稻草人回家都象做游戏一般开心。

过不了几天,田坝里的稻草人就都被农民们搬回村了,在院里院外从新垛成城堡状的稻草垛,三五个挤拢在一起。脸庞圆溜溜、红彤彤的太阳,和脸庞圆溜溜、亮汪汪的月亮,象两个很淘气的孩子,每天早早就迫不及待地爬到稻草垛上去打滚,去和小朋友们捉谜藏,很晚了它们才很不情愿地遛下稻草垛。稻草垛实在是太神秘了,难怪它们禁不住诱惑和那么迷恋。小朋友们也禁不住稻草垛和爬在稻草垛上神秘地眨着眼睛的太阳娃娃、月亮娃娃的诱惑,一吃完午饭或者晚饭,甚至不待吃完饭,就早早溜到稻草垛间来捉迷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或者是老鹰叼小鸡,有的钻进草垛的疏松处,有的藏在草垛间的夹缝里,有的爬上草垛顶上,经常是差点就要把太阳娃娃或者月亮娃娃挤得滚掉下来。小鸟们落得很低,盘旋着观看孩子们游戏。或者是星星们在眨着眼睛,暗示扮演猫的角色的孩子,分享着刺激和开心快乐。

小麦种得晚的人家,此时才在冷露薄雾里驾起水牛,在“驾——驾——驾——”地驱赶着水牛犁地耕田。。犁铧要反复打磨,打磨得亮堂堂的,深翻出黑黝黝的泥土,然后用耙把泥土耙得松软稀烂。接着就撒种。十多天以后,麦苗就脱颖而出、锋芒毕露了,挂着亮晶晶的露珠,象古战场上几十百万把宝剑闪闪出鞘,剑锋上寒光闪闪,在阳光或者月光下熠熠生辉。

麦秸垛、唬谷雀

收割过小麦以后,麻雀们都从深山老林搬出来,住回到村子里。于是屋檐边、屋脊上、瓦缝里、墙缝墙洞里时时可见它们小巧玲珑、活泼可爱的身影。或者双双飞落墙缝口,或者双双飞落屋脊,伸头伸脑,窥察村里村外动静,或者交颈叠翅,呢喃温存。

由于晒场上有小麦、大麦,晒场边有麦秸垛,麻雀们肥壮得很。母雀们纷纷产卵孵雏,已经出壳的小乳雀们伸着有黄豆瓣的小嘴巴,喳喳争吵着,伸头伸脑,挨挨挤挤,跃跃欲飞。

圆溜溜的麦秸垛,高高地堆在晒场边。此时,春雨渐渐走来了。南瓜秧逐渐爬上晒场边,爬上麦秸垛,挂了一朵朵艳丽的黄花,挂了一个个圆溜溜的小南瓜,不用几天,南瓜就鼓胀起大肚子了。麦秸里残存的麦粒在春雨中发芽了,整个麦秸垛上上下下露出了油绿的麦芒,麦秸垛成了个绿色的大刺猬。此时可以寻觅到的食物逐渐少了,麻雀们会钻进麦秸垛的疏松处、缝隙里刨食残存的麦粒。人一经过,会噗地惊起一堆麻雀。

麻雀其实是人的朋友、邻居或者是“家人”,很多麻雀住在瓦沟头、瓦缝里、墙缝墙洞里。

到了夏末稻谷扬花、灌浆时,麻雀们存在窝里、墙洞墙缝里的麦粒早就吃完了,它们饥肠辘辘的,也象农民们一样盼望着稻谷早日灌浆、成熟。但是,它们饿得等不到稻谷饱绽成熟了,于是纷纷饿虎扑食一般扑象稻田。

记得我们小时侯,麻雀非常多。

经过麻雀咂食的谷粒就成了秕谷,泛灰白色,在或者绿或者黄逐渐泛金黄的稻谷田里,十分醒目戳眼。正常的稻谷是绿色,逐渐变成黄绿色、金黄色。秕谷是越来越枯越来越灰白。农民最见不得秕谷。秕谷是减产的信号。

所以,每年稻谷一开始灌浆,就得想法驱赶麻雀。。这任务往往落在我们小孩子的身上。谷雀就是咂食稻谷的麻雀,唬谷雀就是吓唬驱赶飞落进稻谷田里咂食稻谷浆的麻雀。很有意思的是当时我们小学专门放假给我们赶谷雀,大概二十天左右,从稻谷大量扬花灌浆一直到大多数已经饱绽成熟,麻雀们咂吸不动为止。

这样的农忙假还有栽秧假、收稻谷假,都是两个星期左右。这样人性化的假期使得我们对这三个假期记忆犹新,而对那时是否放寒暑假印象不深。我们喜欢赶谷雀假,不喜欢栽秧假和收稻谷假。栽秧假和收稻谷假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毫无趣味。而赶谷雀假很有趣。

我们戴着顶草帽或者竹斗笠,下细雨时再披上一领棕蓑衣,象个侠客一样威风凛凛地站在视野较好的山坡上,能够驱赶一大片稻谷田里的麻雀。条件好点的人家,有一把很大的黑伞,天晴的时候,把黑伞撑开放在山坡或者地埂上,歪遮在脑后,挡住刺眼的日光,我们就可以垫着棕蓑衣睡觉。面向稻谷田,睡上一会儿,仰起头,睁开一缝眼,看看自己监控驱赶麻雀的稻田。见到麻雀们已经落在稻谷田里,不一定要起身,只要对着稻谷田使劲“嘟——嘟——嘟——”地喊叫几声,就会把大多数的麻雀唬得赶快飞走。这样赶谷雀很惬意。看着自己守住了那么大一片稻谷田,只要嘟嘟喉几声就会把麻雀们吓唬得心惊胆战狼狈飞逃,我们感到跟镇守边关的士兵一样开心。真的,生活在边远闭塞的乡村里,童年的我们曾经有多少日子梦想着成为镇守边关、杀敌立功的英雄啊!

有的麻雀很聪明,刚刚把它们轰走,才想躺下睡一会儿,它们马上就又飞回来了。有的麻雀干脆跟我们斗智,老虎试探黔地的毛驴一般,试探着先飞落在稻谷田附近或者上空的电线上,偌大的田坝或者山坡,总有电线穿过上空。等我们不注意,它们就偷偷、悄悄飞落稻谷田。我们驱赶它们,嘟嘟嘟使劲喊,它们才很不情愿地飞离。离开也不远,就停落在离我们不远的电线上或者树枝上,伺机再很容易地飞回稻谷田。它们好象摸透了我们的心理,知道我们懒得动,喊破了嗓子,它们就是不远离。

它们这样起起落落,也弄得赶谷雀的我们很疲惫,很颓丧。赶谷雀本来是很惬意很开心的事情,现在整得我们很痛苦。我们不能直接躺在一丘田的田埂上,因为水稻田埂潮湿,而且那样能监控得住的范围就小得多了。所以,我们得挑一个居高临下的山坡,可以同时监控一大片稻田。没办法,我们只好使用老办法——扎稻草人来帮助我们,把一个个稻草人插在离我们较远、监控力度不够的谷田里。

制作帮我们吓唬麻雀的稻草人不难。先用一根竹竿,在上边绑上适量的稻谷草,也可以用麦秸或者其他草木,然后再在外面绷上一件破旧衣服或者什么破布、薄膜之类,最好是醒目的颜色红色等的,便于驱赶惊吓麻雀。再给它扎戴上一顶破草帽或者破斗笠,整得很象个人的样子。在布裹的草人身上再系一只鹞鹰形的篾风筝,用一尺多长的线系住了。鹞鹰的羽毛就用蒙一块黑布代替。假鹞鹰和草人身上的破布往往太破,风一吹,乍一看,假鹞鹰翩翩飞舞,在空中盘旋,好象一只真的鹞鹰要扑向稻田,攫取麻雀或者田鼠一样,草人也摇摇晃晃、神气活现,好象是衣袂翩翩的农民在动。

开始的时候,假鹞鹰和草人也能吓唬住麻雀们几天。无风的时候,草人和假鹞鹰就不动了,不动就露了馅,现出了假意或者让麻雀觉得他们都是死的,很让麻雀们怀疑。然后它们就又象老虎试探黔地的毛驴一般,试探着先飞落在稻谷田附近或者稻田上空的电线上,见草人和鹞鹰都没有反应,它们干脆飞落在鹞鹰和草人的身上。真是得寸进尺,小小麻雀也欺人啊!

于是,我们不得不来来回回地在一块块稻田间跑来跑去,嘟嘟嘟地使劲喊叫吓唬驱赶麻雀。田埂很不好走,链子似的长草、狗尾草把我们绊得歪歪倒倒,一不小心就跌进稻田水里,十分辛苦。

吓唬谷雀,时间一长,就把嗓子喊哑了。我们只得又利用另外一个老办法,把一根竹竿的一头划散成几片,当麻雀们飞向稻田的时候,我们就握住竹竿另一头,使劲摇动,竹片互相碰撞,就会发出很清脆的“啪——啪——”声,经过竹竿空腔共鸣放大,响声就十分大,十分能吓唬麻雀。麻雀们只顾咂吸稻浆,突然之间,不辨情况,惊慌飞蹿。此法很管用,省得了跑来跑去的力气,也可以避免喊破喉咙。

其实,农民们不吝惜麻雀们啄食稻谷,那么多稻谷,它们吃点算什么,但是麻雀们不明白它们咂吸稻浆是惊人的浪费,不仅它们难以吃饱,而且很有可能使农民们饿肚子,驱赶它们也是情非得已。

等到稻谷金黄,或者晒到稻场上,它们啄食,丰收了的农民十分慷慨,知道它们几乎可以算自己家人,一个屋檐下住着嘛,所以不会驱赶惊吓它们。

这时,套种在稻谷田埂上或者山坡上的黄豆已经开始胖了,我们会在驱赶麻雀的间隙里,用从家里偷偷带去的小锄头在山坡地埂上挖出一个小灶台,从稻田埂上或者地里偷摘来胖了的青黄豆荚,放进挖好的土灶台里蒸吃。灶台里戳了些小洞,通到下边的灶坑里。灶台里事先铺上一层扦来的青松针,然后放上豆荚,再铺一层青松针在上边盖住,然后埋上泥土,让灶台不漏蒸汽。接着,捡拾来干树枝,在灶坑里烧。火苗烤着灶台里的青松针,水汽蒸腾,慢慢蒸熟了黄豆荚,等到溢出烤熟的香味,估计垫底的青松针已经烤焦,黄豆荚已经烤得皮黄味香,然后用泥土扑灭灶坑里的火,打开皮面上盖的泥土和松针,此时上边盖的松针也已经被蒸熏得发黄,剥开豆荚,鲜嫩喷香,我们往往不顾手上的泥土未拍干净就开始争相大嚼。

这也是我们争抢着去驱赶谷雀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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