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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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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西部河山

云南基本在金沙江以南,是江南的最西部。中国主体东部和北方的山河大多是东西走向。而云南的山河大多是南北走向,起于西北的青藏两省,走向东南亚,面向印度洋,是一种主动迎接西南印度洋季风的姿态。如此云南虽居平均海拔两三千米的云贵高原,却温和多雨,四季如春。

金沙江是云南唯一一条向东流的江河。金沙江从源头一直到滇西北的纳西族聚居地丽江,其实基本仍是向南流。古羌族正是顺着金沙江南来,经青海省的玉树顺着青藏高原东部边沿南下,进入横断山区,发展成为今天云南的纳西族、彝族、哈尼、拉祜、傈僳等各少数民族的。

我一直感到疑惑不解,中国版图上这两条大江,一条长江一条黄河,都发源于青海省,可以说是一母所生了,性格竟然会如此截然不同。发源于青海西南唐古拉山各拉丹东一带的长江,源头是由四条河流汇成的通天河,就是《西游记》第47回中唐僧师徒碰上金鱼精和千年神龟的通天河。那金鱼竟由观世音菩萨居住的东海趁海潮泛滥而游到了通天河。

通天河是长江在青海境内一段的名字,至玉树南不远结束。通天河基本上是东西走向。玉树以下至云南丽江,大概有一千公里,属金沙江。这一段金沙江基本上是毫不犹豫地向南流,划开川藏两省。到了丽江,金沙江大概受到了东海母亲的一再督促呼喊,她很不情愿地在滇北千回百转,有好多次她干脆赌气一下折向北一下折向南,到了四川宜宾才极不情愿地磨磨蹭蹭东去。然而金沙江也如滇西的女子纯洁得见底,纯洁得可见河底金沙,因此古羌人谓之金沙江。南来丽江的古羌人的后裔纳西族被纯洁金沙江的美丽所迷,谓之生活地及其地一段金沙江为丽江。那里有美丽的玉龙雪山,圣洁的泸沽湖神秘的摩梭人。一个泸沽湖总如一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如一颗圣洁明亮的大泪珠。我总觉得它是金沙江在这里的月光下伤心流泪而汇成的,我总觉得她感应得到自己的情人应该是南方的印度洋,自己应该南下投入他的怀抱。丽江古城如江南美女,一条条小河如一串串纯洁透明得勾魂的珍珠般流畅地串在她的脖子、手腕和胴体上。

金沙江在丽江一赌气一撒娇,折而北回,就在迪庆藏族自治州为我们撒出了一片美丽的香格里拉。那里有圣洁的太子雪山、梅里雪山,有美丽的天然草场和洁白牛羊,美丽静谧得叫人灵魂不断升华的村庄,美丽得如月亮的卓玛和她们牧歌式的生活、金沙江水般圣洁甜美的笑声。我曾经在大雪封山的冬季进过梅里雪山,希望自己永远长眠在她圣洁的怀中。我曾经坐在月光下的香格里拉欣赏过在火中跳舞的卓玛,希望自己的灵魂随着她柔柔长长的洁白舞袖飘飘。我曾经站得很近研究过藏族老人和小孩阅读蓝天的目光,是那么虔诚那么感恩。我感到我的灵魂随着老人们的目光、僧侣们吟诵的经文和那飘动的经幡升入了美丽的天堂。

我总是会把两大江河发源的青海看作我最早的故乡,然而她的文化却与云南迥乎不同。黄河发源于青海境内的阿尼玛卿山一带,是一条毫不犹豫向东流的河流,即便由于阻碍她曾不得不绕道向北。我总觉得她对我云南来说是一条很绝情的河,毕竟我云南人的祖先古羌人曾在黄河的源头生活过,她应该南来看看我们。我总是会把金沙江南来看成是她来恋我们,她还记得我和我的祖先古羌人曾经在她的童年一段生活过。我常常被青海的那首《花儿》感动得热泪盈眶。我认为它应该是一个女人站在茫茫青海湖或滚滚通天河黄河边唱的“活着呢你就捎个信来,死了呢你就托个梦来”。那么感人的歌词是唱给她思念的下四川的“哥哥”的。云南人多属古羌人经四川南来繁衍而成。我觉得这首诗是唱给我听的,正像当年觉得那一个陕北女子的一首《走西口》是唱给我听的一样。30多年前果真曾有一个青海湖边的女子顺着金沙江南来滇中呼唤我的父亲回到那美丽的遥远地方去与她一起共同生活,而且许父亲以一份很好的工作。父亲告诉她,由北南来的云南山河(金沙江除外)从来就没有回头的。如今,父亲早已满头华发,他常常会站在中国地图前,目光由云南起,顺着金沙江上溯,最后停在青海湖边,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我想在那遥远的地方,父亲的那一位美丽的“好姑娘”也应该早已满头花发了,不知道她的感情还会不会顺着金沙江南来云南。

滇东曲靖的境内有珠江的源头南盘江和北盘江。珠江是一条温柔的江。我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不只因为珠江流经的广西广东海拔已不太高,河流落差已不大,水势平缓,而且因为我在刚刚进入青春期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看过一部很温柔的电视连续剧《万水千山总是情》,我记得这是珠江电影制片厂根据琼瑶的同名小说改编的,故事就发生在珠江一带。九十年代初我在昆明读大学时曾喜欢过一个来自珠江源曲靖的女孩,我以为她会像珠江一般纯洁温柔娴静,结果她并不是这样。曲靖有一包烟叫“福牌”烟,常常会在云南台和中央台的各套节目里作“云南曲靖卷烟厂赞助”“云南曲靖福文化传播中心赞助”的变相广告。看到听到这些我会想到珠江源的那一个女孩。云南卷烟大多味烈劲足,福牌烟却真是个例外,味道特温柔。

大怒江和澜沧江是两条发源于青藏,执意南来云南的大江,她们流经滇西的迪庆、保山和西双版纳等地,把滇西滋润得十分富庶。大怒江流入缅甸,叫萨尔温江,最终流入印度洋安达曼海;澜沧江流入老挝、泰国、柬埔寨,就是湄公河。澜沧江和大怒江的水是纯洁如玉的,纯洁如玉的江水孕育润泽出上好的玉石。缅甸和滇西南交界处盛产成色极佳的翡翠玉,保山地区的腾冲早在民国时就已被称为中国的玉都、中国最大的玉石聚散地,东南亚的富商巨贾有很多是经营玉石的腾冲人。我曾经在西双版纳景洪郊外的澜沧江里游过泳,河水那种纯洁清甜的感觉,我想外省人只有通过读《桃花源记》才能欣赏到。月光下的风尾竹、孔雀舞都只有在澜沧江边才美。我认识一个景洪傣家女叫刀百凤,她们家过去曾是西双版纳傣族中的贵族。我总以为她的眼睛应该是澜沧江底的黑翡翠做成的,竟然那么纯洁灵动滋润。云南人多肤色黝黑,西双版纳的傣家女却多皮肤白嫩如玉,我想这得益于澜沧江的世世代代滋润。大怒江澜沧江这两个由藏区入滇的藏族女子有时很温柔有时又会大发脾气。每年冬春,她们总是很温柔,我常常会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或一个月光明朗的晚上坐在她们的身边听她们唱温柔迷人的歌。

每年的夏秋季节,她们总会变得性情暴烈,我不敢斗胆靠近她们。怒山、高黎贡山、云岭、无量山和哀牢山是几个很痴情的藏族、纳西族、白族、彝族小伙子,一直由北向南追求她俩,一直把她们送到了滇缅边界,也没能使她们许心住足。

我对于东西走向的喜玛拉雅山和秦岭向来没有好感。喜玛拉雅山阻断了来自缅甸一方的印度洋的水汽云团,使它以北的整个西北干旱寒冷而难以生存,使得历史上当地的土蕃政权不断入侵我云南南诏大理国。况且是他们自己不能挽留住大怒江澜沧江的温柔,却总是把火撒在敦厚善良的云南汉子头上。当然,他们的入侵往往以失败告终。

秦岭也是一条蛮横不讲理的汉子。他自己阻断了来自东南太平洋的温柔水汽云团,使得秦岭以北的整个北方干燥寒冷,生存艰难,却往往纵容他北方的人跨过南方来侵略,汉武帝、唐玄宗、忽必烈都曾跨过他来征伐我云南。而诸葛亮六次北伐都为他所阻。

东西走向的山中,我只对阴山和祁连山有好感。

河西的千里祁连山是一道走廊,便利了丝绸之路上来往的东西方商人及驼队通过、休息。阴山,它似大汉民族的一道屏障,阻住了西北少数民族的入侵,“不教胡马度阴山”。

滇西的千里哀牢山是最叫我百感交集的一条大山脉。它由滇西北的大理南来,经我家乡楚雄,南至玉溪、思茅、红河、文山。哀牢山东麓又有一条大河,发源于大理洱海一带,流至我家乡楚雄境内叫礼社江,流至玉溪、思茅、红河境内叫做元江,流至越南就是红河。越南的土地受着我云南河水的滋润,越南的军人却昏了头,捍然发动了侵略我云南的战争,1979年我国不得不对越南进行自卫还击战。我大舅也参加了战斗,他作为师长,指挥着6个团的云南地方军,自始至终参加了收复老山者阴山的战役。如今,大舅已经老了,中越人民也早已友好相处多年了。哀牢山的主峰就在楚雄州西南双柏县的鄂嘉。那里山高岭陡沟深,地势险峻,在哀牢山中,两个人可以隔山对话,甚至可以看得清对方,但要走拢相会,绕到对方所在的山上去,夸张点说,也许就得由天刚亮时走到天黑。我有几个朋友在哀牢山山区教小学,他们说,爬上哀牢山,可以看见楚雄人吃米线。我大笑,哀牢山距楚雄将近200公里,当然不可能看见楚雄人吃米线,但这个说法形象地说明了哀牢山之高,山顶之寒冷,爬上山顶,自己流出的鼻涕迅速结成冰线滑落,云雾或聚或散,迷离朦胧中往远处一看,恍惚以为看到了州城楚雄人吃米线。哀牢山区的路大概远远比李白笔下的蜀道艰险难行。朋友们开玩笑说,每次出入哀牢山,上车前都得写好遗嘱,安排好后事,一旦坐上车,能不能活着下车,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担心也没有用,你只管放心睡大觉。

要坐客车出入哀牢山,你得先喝一碗酒垫底,否则你就不敢上车,不敢拿生命去做赌注。我曾数十次出入哀牢山。开初的时候,我常常努力跟开车的师傅套近乎,提醒他认真开车,注意检修刹车等重要部位。后来我就没这么做了。哀牢山险峻,路弯坡陡,路边往往就是壁立垂直的悬崖绝壁,很多绝壁下垂数十百米,望之丧胆,慢慢地,车行到险绝之处时我干脆闭了眼不敢往下看。车行哀牢山区,无论司机有多谨慎,发生意外还是不可根本避免。所以最好就是闭了嘴,不要分散司机的注意,让他专心开车。每次从双柏哀牢山区回到楚雄,妻子总会很快打电话给我或紧紧搂住我说,“谢天谢天,终于还能见到老公你”,或者我紧紧搂着妻子说“谢天谢地,今生终于还可以活着见到媳妇你”。哀牢山区多鹞鹰在天空盘旋。我常常会想,自己要是能变成一只自由的鹰就好了,不用坐在汽车里经受心惊胆战,听天由命的煎熬。但是我讨厌这凶残的鸟,它容易让人想到生命在顷刻间结束,想到血淋淋的场面。

哀牢山常常是我思路的起点,也往往是我思路的结束,因为我的家乡在哀劳山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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