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后以来,布谷鸟就总是一个劲儿地叫了。每天清晨,刚刚一醒过来,就可以听到这雨天的笛手嘀咕嘀咕的演奏声传来,好像践约一般。或许正是它们的鸣声把我从昏睡中喊醒过来呢。
一个个节气就在我的心里苏醒过来。我知道,虽然我忘记了我的村庄和庄稼,可是古农历,还有在古农历里生活着的很多生命没有忘记我的村庄和庄稼,譬如这布谷鸟,譬如鹧鸪,譬如燕子等等鸟儿,依然和古农历一起,记着我的村庄和庄稼,依然依偎着、亲吻着我的村庄和庄稼。
就想到麦子金黄了,油菜籽饱满了,蚕豆饱绽了,梅子杏子诱人了,阳光都充满成熟的姿色,风和空气也充满熟透的芳香……
就想到乡亲们割麦了,割豆了,收油菜籽了,挥舞着连枷,比赛打麦了,打豆了,打油菜籽了,挥洒下一地的快乐,挥洒出一串串的开心;然后磨新麦面了,蒸新麦面包子馒头了,炒豆子吃了,开心了,笑了;榨油了,烙饼了,炸肉了……
一垛垛的麦秸垛在晒场边;一对对燕子裁剪着蓝天白云和大地的翠绿裙幅;一双双蜻蜓款款地在水面上搞花样表演;一只只肥壮的乳燕在堂前的巢里吱吱喳喳,伸头露脑,蠢蠢欲飞;一只只黄口乳麻雀在瓦沟头、墙缝里展翅试飞……
就想到家乡人吃鲜杏了,尝酸梅了……大地、整个乡村世界,都像一个流淌着芳香的熟透女孩,叫我家乡的兄弟们奢侈地欣赏,奢侈地享受她的美!
于是,驾起水牛,翻耕黝黑丰满、丰乳肥臀的土地,像对待妻子一般,满含深情,精耕细作;然后晒,晒得她骨酥肉爽;然后放水,泡她,泡透;然后再细细地耙……
然后女人们就上场了,绣花一般插秧。这哪里是在插秧,分明是在给这黝黑丰满、丰乳肥臀的女孩子收拾打扮呢!没过几天,这女孩子就披上了绿色的发髻、绿色的裙裾,更加妩媚迷人了。
小满、芒种节气娉娉婷婷走来了,于是栽辣椒,栽茄子,种苞麦,点豆子,割秧田埂上的草;秧苗绿了,南瓜抽蔓了,豆子爬上竿架了……整个大地上一片绿色,绿得人心醉!
芒种前后,梅雨就开始绵绵密密了,她总是很多情很缠绵,如期而来,亲吻大地,亲吻庄稼,亲吻世间万类生命,时而红着脸偷偷而来,突然急风暴雨般吻一口,然后倏忽而逃;时而温温柔柔而来,久久不愿离去,如胶似漆,缠绵悱恻,滋润得阳性、燥热难耐的庄稼、树木、草虫骨酥肉爽……
夏至、小暑追来了,南瓜、茄子、辣椒都开了花,稻谷也开始孕育绽苞,一切庄稼都开始开花……夏季是庄稼的季节,淳朴土气、美丽异常的庄稼,都在炎热多雨的夏季开花。夏季,是乡村人的又一大希望,春末夏初栽种的作物,称为大春。
立秋、处暑前后,稻谷就开始吐穗、扬花,吐露芳香了;苞麦吐出了红缨须,撮起小嘴巴,鼓掌起小胸脯,张扬开漂亮的头发;豆藤早已经爬上苞谷秆,一串串花花绿绿的爬树豆挂满叶里叶外;南瓜圆溜溜挂满瓜架,或者密密麻麻躺满地埂山坡……辣椒的红,蜜蜂的嗡嗡和繁忙,都给人一种热烈、热闹、红红火火、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感觉。
野黄瓜蹿出了很长的藤蔓,大大小小,挂起了一串串小小野黄瓜;地石榴也爬满了山坡山崖地埂,藏藏露露结了无数小小的地石榴……秧鸡在稻秧间呼朋引伴,呼唤异性,生蛋孵雏;箐鸡们在山林间谈情说爱,缠缠绵绵;野花们在山间自开自落,惟有清风明月欣赏自己,和自己做伴……
白露、秋分前后,整个田坝里,稻谷一片金黄,山地里,苞麦也一片金黄,黄得人心里漾满浪漫,想抱着大地亲吻,或者抱着哪个女孩子小伙子拼命亲吻;地埂坡头,南瓜硕大金黄,像一串串、一个个太阳在山坡上逐渐显露、滚动;红薯鼓胀开丰满的身子,想从土里钻出来,有的露出脑袋,有的露出脖颈,有的露出肩背,有的露出一线白嫩肚皮……
收稻谷,收南瓜,挖红薯,摘红辣椒……密密麻麻的稻草人,在田坝里列队,金黄黄的苞谷串,红艳艳的辣椒,挂满庭前,颤悠悠的开心和快乐担满箩筐……垛稻草,摁蚕豆种,在高高的草垛间捉迷藏,乡村里垛满一垛垛的开心和快乐,任由它们向村庄外流淌!
寒露、霜降,又该翻地,种小春了,于是驾牛,扛犁,再次想起该抚慰这相依为命的伴儿,一生一世与她一起命脉相连,躺在她身边,走在她怀里,在她怀里刨食,贫瘠也好,肥硕丰满也罢,她都能够一年生两胎,乡村人对她的感情跟她的怀一样深啊!
顺次下去是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很多生命在孕育,或者在睡觉,古农历好像是把我的村庄和庄稼树木忘记了,其实她依然记着我的村庄和庄稼,只是由于寒冷,记忆不那么灵活了。
然后是立春、雨水,春雷滚滚而来,阳光明丽,万物复苏。菜花开了;豆花开了;小麦扬花了,灌浆了;离去很久的燕子又飞回来,衔泥和唾,在屋檐下堂屋里筑巢了;布谷鸟又一声声叫起来了;蜻蜓又开始款款点水而飞了……古农历再次记忆翻腾起来,清晰地记起了我的村庄和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