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我老家后面几公里，有村寨叫朱喜冲，典型的彝族聚居村寨，村寨依山傍水，分为外村、中村和里村三个小村寨。因为有一株三百五十多年树龄的古山茶花，朱喜冲名满天下。古山茶花叫做“鹿城春”，是云南茶花里的极品，名满天下。“鹿城春”，就是以朱喜冲的这株古山茶花命名的。
楚雄彝族传说，山茶花有驱邪避害的作用。朱喜冲彝家，自古就有爱栽种山茶花、欣赏山茶花的传统，村里家家厨房外边和屋檐下，都要栽种几株山茶花，每天做饭淘米、洗菜洗碗，都会用甘冽的泉水，浇一下山茶花。隆冬里，彝家人，就可以一边做饭，或者一边吃饭，一边欣赏山茶花开；或者一边在栗炭火红红旺旺的火塘里煨茶闲话，一边欣赏山茶花；深夜里一边洗脚，同样可以一边欣赏山茶花。人在彝寨里闲坐，静默，闲话，安睡，都可以呼吸着一缕缕的山茶花香。
小村寨藏在深山里，处在一个不小的水库坝稍里，一年四季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春天里，小村寨四周山坡上，山花绽放，千树万树梨花野棠梨花开，千枝万株桃花杏花笑，千朵万朵野杜鹃闹，开出一个芳香天地，笑出一个开心彝区，闹出一个幸福桃花源。小村静静卧在一片生机勃勃里，卧在一片浪漫美丽里。
小村被水库一分为二，另外一半村寨挂在半山坡上。这一面山坡上，至今还分布着将近一百株香椿树，香椿树尽皆古老高大，大多数都有将近两人合抱粗，高大遒劲，盘曲虬扎。春天里，古香椿树，尽皆像女孩子吐出红红的舌头一般，吐出红红嫩嫩的香椿芽，或者说，像小姑娘长出红艳嫩嫩的秀发一般，长出红嫩美丽的香椿芽。春风一吹，一树树的古香椿，一枝枝的香椿芽，飘溢出浓浓的香椿香，香满一方山野，香出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香出一个曲径通幽的世外桃源。
父亲是阉匠，我们小时候，春天里，他出去走村串巷劁猪阉羊，去到朱喜冲村，每年都会背回来几大花篮肥嫩喷香的香椿芽，可把我们高兴死了。父亲知道我们就喜爱这种风味独特、有着春天的浓浓味道的山菜。我们看见父亲背回来的那么多香椿芽，马上抓一大把，放到锅里，用开水汆一下，再用酱油和油辣椒凉拌。这样的新鲜凉拌香椿芽，香喷喷的，很开胃送饭。或者抓一把鲜嫩的香椿芽，切细以后，调上土鸡蛋，油炸出来，更是鲜香可口。剩下的，我们或者拌上盐巴，腌制成咸菜或者酸菜，留着以后慢慢下饭，或者晒干了，揉碎收藏，以后放进凉拌菜里，或者作为香料拌进咸菜腌菜里。这样一味山茅野菜香椿芽，使得农家咸菜腌菜或者凉拌菜平添一种独特美味，使得农家好几个月原本平淡的日子有了一种新意一种刺激，有了一种嚼头，有了一种回味。
等到秋天，父亲又会从朱喜冲村给我们背回来几大花篮香椿籽，我们把它晾晒到院子里，或者楼月台上，与丰收的老南瓜、红辣椒、苞谷穗子一起晾晒，等到晾晒干了，香椿果就会啪啪地爆裂开来，香椿籽粒，就像一粒粒长着长长的翅膀的苗条黄蚂蚁一般，飞出来，落满一地，于是农家小院就飘溢着晒干的香椿籽熟香烤香味道，使得我们儿时的乡间生活增添了幸福感，很奢侈的幸福感。
父亲告诉我们，香椿芽和香椿籽，都是从冲洗冲村里采来的，于是那时候我们就对神秘的朱喜冲村充满了向往，就常常猜想，朱喜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村子呢，有这么香、这么好吃的香椿芽香椿籽……父亲告诉我们，朱喜冲的香椿树很多，几个人合抱粗的古老高大的香椿树，也有一百多棵。父亲的话，使得我们对朱喜冲更是神往。但是，那时候我们太小了，脚又小，腿又短，跟不上父亲，朱喜冲离我们村又太远了，好像有十几公里，父亲就不愿意带我们去。加上朱喜冲又是深山里的一个彝族村寨，我们对它又很陌生，也不敢去，就一直没去过。
后来读小学，班上有了朱喜冲村的不少彝族同学，我们对朱喜冲逐渐有了了解，知道了朱喜冲不仅有一百多株古老高大的香椿树，还有满山的竹笋，满山的山茶花，于是我们对朱喜冲更加神往。
到了三四年级，我们胆子也有些大了，放学后，就常常跟着朱喜冲的同学们，去他们村四周的山野里，春天就采摘山茶花、香椿芽、毛竹笋，秋天就去采香椿籽。这使得我的童年充满美好回忆，使得我的童年不乏幸福快乐。
今春，堂兄和二弟他们，在朱喜冲水库坝湾里，租了一家彝族农户的古宅旧瓦房，特别宽敞，特别清幽的一院彝族古宅，重新装修，搞了一个农家乐山庄，叫“朱喜冲生态山庄”。古宅旧瓦房，柱子上，梁檩上，木板上都积满厚厚黑黑的历史烟尘，装修很不容易，太新了，就失掉了古典韵味，旧的保留太多，又不清爽。堂兄和二弟他们费了一番脑筋，粗壮的柱子，梁檩木板，略微加工，表面敷满黑黑的历史烟尘，就都依然保留原样，保留那一股历史况味，屋脊上的瓦，都翻盖了黛青的新瓦。
山庄里，有几株两人合抱粗、十几米高的古椿树，春天里我去，满树长满红红的香椿芽，煞是好看，满山庄飘溢着香椿芽的香。坐在古香椿树下，就一下子被香椿芽的香味笼罩住了，马上想起来童年，想起来父亲用大花篮从朱喜冲背香椿芽和香椿籽回家去的幸福美好时光。
山庄里还有几株其他古树，其中有一棵是树芽很像香椿芽的红茶楝树，使得我想起来那些春天里我经常爬上树去采摘红茶楝嚼的小学时光。
有一窝土蜜蜂，真是会安家，把家安在了一棵枝叶茂密身子婆娑的古树上的一个树洞里。我坐在古椿树下，品着朱喜冲的白沙山泉水煎的茶，呼吸着野花香，呼吸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和各种古树野草的气息，看着蜜蜂们自去自来，看着水库里一对对鸭子白鹅相亲相近，看着水库南边满山坡红红白白的桃花杏花梨花李花，一不留神，就有一枚枚香椿叶或者香椿籽簌簌落下来，落满一头一身，叫人内心感到无限宁静闲适幸福惬意。
朱喜冲，特别是这个山庄，背靠着林木葱茏的一条山脉，山上密布着高大青葱的云南松、杉松、麻栎树、水冬瓜树，山后边是楚雄著名的景区情人谷。情人谷，以满谷密布野山茶花而得名，去情人谷浪漫消遣的小情人们老情人们，双双对对悄悄去寻幽采花，不用走多久，就可能走进躺在曲径通幽处，走进朱喜冲这一个藏在古山茶花“鹿城春”、古香椿树、山杏花、山桃花、山梨花里的彝族古村寨。
在山庄下的水库里钓鱼，也别有一番情味，在轻轻拂动秀发戏水戏鱼的古柳下，在叶子像一个个巴掌一般张开的棕树下，无论是举着一把时髦的花阳伞雨伞，还是披着一领古典的棕蓑衣，戴着一顶古朴的竹篾帽，钓鱼都很惬意。一不小心，可能就不是钓起一尾尾小鱼，而是钓起一枚枚水灵灵的美丽杏花桃花。
朱喜冲水库的鱼，也很有独特风味，它们绝对不吃配合饲料等等，只吃水草、桃花、杏花、梨花李花，只吃山泉溪水虫子和泥巴。
朱喜冲的山野里，雨季夏秋盛产各种各样美味可口的野生菌，野生菌里的极品鸡枞、干巴菌，上品香喷头、牛肝菌、青头菌、铜绿菌、九月黄等等，朱喜冲的山野里都很多。雨季里到朱喜冲，一场透雨过后，阳光一照，深夜里，密密麻麻的松林里、麻栎树林里，就密密麻麻长出些小天使一般可爱的野生菌，水灵灵的。第二天一早，我们经过森林和山路边，就会忽然发现，山野里忽然降下或者冒出来无数的可爱小天使。朱喜冲人家，每年卖野生菌的收入，据说都在万元左右。
二弟他们的山庄，鲜红辣椒爆炒鸡枞、香喷头、干巴菌等等，白沙山泉清炖青头菌、铜绿菌、九月红等等，都清香味美，可口送饭。朱喜冲山野里采挖的重楼、黄精、小红参、何首乌等等，炖山羊肉、土鸡等等，都可口又滋补养颜。朱喜冲的野蕨菜，野白花（苦刺花）也很好吃。
山庄的炖黄鳝和泥鳅，可谓一绝。黄鳝，都是村里孩子们一条条从河沟田埂洞里钓出来的，金黄粗壮，泥鳅也都是从朱喜冲的溪流或泉源捉来掏来的。黄焖朱喜冲的野黄鳝，起锅前，下点切细的鲜山韭，大补气血，提高机体免疫力。油炸野泥鳅，或者野泥鳅钻豆腐，都是大补身体的美味。一碟子山坡上随手采摘的小米菜，锅里汆一下，用糊辣椒蘸水蘸一下，就味美无比。一抱现拔的青菜，用山里的白沙泉水随便一煮，就香甜送饭。
土菜，是朱喜冲生态山庄的特色。香村的山野里，有那么将近一百五十棵两三个人合抱粗的古椿树，春天里，堂兄他们家采摘红红的嫩香椿芽，用来腌制腌菜和腌菜，或者晾晒成干香椿，等到春去后，就作为佐料掺进各种菜蔬里。秋天里，香椿籽成熟，他们也会把香椿籽用大花篮一篮篮采摘回来，晒干后，敲打出香椿籽粒，收藏起来，以后当作佐料炒进各种菜蔬里。掺入了香椿芽或者香椿籽的各种蔬菜，香味扑鼻，香飘山外，入口妙绝，叫人回味无穷。
我家祖传的供桌、八仙桌和两条长春凳，被二弟拉去摆在了山庄里，倒确实增加了山庄的文化韵味。我们家这几件祖传古董，均为我们余家于清朝末期做成，木料是上好的栗木，用土漆刷过很多遍，供桌、八仙桌和春凳，正面侧面均有镂空雕花的图饰，有石榴，有喜鹊，有梅花等等，雕花均栩栩如生，灵动美丽。看见这几件祖传古董，我就想起来，整个小学阶段，我们兄弟二人每天做家庭作业，都是用这张八仙桌作为书桌，用这两条春凳里的一条作为凳子，初中高中阶段，周末节假日回到家里，也都是用这张八仙桌作为书桌，用这两条春凳里的一条作为凳子。那时候，我们家的几把热水壶，也都是摆放在八仙桌上，烧好了开水，就提着大茶壶去倒，很多时候，八仙桌上都会被泼洒了一滩水。我们去提热水壶下来倒水，也会经常泼洒出来一些，八仙桌就常常被茵湿，我们也懒得抹掉水。供桌上，我们冬天插从山野里采摘的山茶花，也会洒满水，也懒得抹掉。就是这样毫不珍惜地用了几十年，如今，我们家这一套祖传木家具，依然古色古香，完好无损，表面的土漆，也依然基本完美。所以，我很舍不得让二弟拉出去山庄里摆放。不过，如此精美、如此有文化韵味古典韵味的古家具，能够为山庄增色，让更多的楚雄人来观赏，我还是很高兴。
女士们和小孩，吃过饭，就到山庄的花圃里去采摘鲜花，花圃里的玫瑰花、康乃馨等等，都有各种颜色的，随便她们挑剔地采摘。男人们，或者在山庄的古树下品茶玩牌，或者在水库边古柳下悠然垂钓，或者就上山去看古山茶花，去看那一百来棵古老高大的香椿树。
二弟他们朱喜冲山庄，处处都突出一个土字，处处都飘溢出泥土香，无论是古椿树遮天蔽日香味弥漫的乐游环境，还是给客人吃的蔬菜瓜瓜豆豆，还是娱乐方式钓鱼钓杏花桃花，采山茶花节，都是土味浓厚，叫人感到自然舒服惬意。
一股泉水，白沙水，从山泉里流出来，极其甘甜，冬暖夏凉，吸引了无数城里人，每天驱车进山来接水拉水，其实也不只是为了到山里来拉这甘甜的白沙山泉，更主要是为了来欣赏山野美景，来呼吸富含氧气的新鲜空气，更是为了来收藏一份春天的野花，夏天的凉风，秋天的明月，冬天的阳光，还为了收藏一份好心情。
朱喜冲，这个彝族聚居的村寨，果真是一个生态农庄，云外山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