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很穷,饭碗很少,买不起饭碗,但是又经常摔烂,所以渴望有摔不烂的碗,比如铁饭碗。母亲就告诉我,农民们端的是泥巴饭碗,所以容易砸烂,而且更容易被天砸烂,比如天旱洪涝,饭碗就砸了,就让我好好读书,将来端个铁饭碗,比如当老师。乡村里,国家公职人员那时只有老师大家熟悉,当老师被认为是旱涝保收,端铁饭碗。我明白母亲是由真正的饭碗说到了收入和生存问题,后一个铁饭碗是比喻的意思。
乡村人家靠天吃饭,十年九旱,旱涝并行,往往是大旱之后又要发生洪涝灾害,还有冰雹、大风,无论人多勤劳努力,收成的好坏,往往还要由天决定。所以,乡村人就盼望能吃上一碗安生饭、把稳饭,无论天旱水涝,照样能端稳满满的饭碗。这是比喻义的饭碗和铁饭碗。
最想说说真正的饭碗。
那时的饭碗没有现在精美。现在是精美瓷碗,表面都上了精美釉彩,光滑细腻,端在手里轻巧,手感极好,边口镀了金边,金晃流畅,有动感。这样的碗,端在手里就是享受,不要说用来盛饭。现在的米也好,饭莹白瓷糯,盛在这样的碗里,本身就是很美丽的画,真的是色香味具佳。
但是,我们童年那个年代,那时的乡村里,却只有土疤碗。土疤碗,其实就是土碗,略微上点淡淡的清釉彩,色彩灰暗,表面粗糙,这里突出一团,那里突出一粒,疙里疙瘩,就像人肌肤上的一个个疤、瘤子,或者树干上突出的一个个节疤一般,十分扎眼、难看。端在手里,十分笨重。因此,我们叫它土疤碗。
那时见惯了使惯了土疤碗,后来生活略微好点,特别是大学毕业进城工作后,突然在餐桌和厨具店里见到越来越精美的各种小巧瓷碗,我不由得啧啧惊叹,好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吃上了大筵席,赞美现在的碗精美玲珑。
如今,城乡人家都不希罕金贵碗,哪家也不愁碗,家家都有很多精美的碗,大碗小碗中碗,放满橱柜灶头。小孩子不小心,打烂了一个碗,大人往往不会斥骂孩子,反而会担心吓着了孩子,安慰孩子,譬如“罢了罢了,不就是砸烂一个碗吗?吓着没有”“岁岁平安” ……
想想我们童年,家家户户没有多余的碗,差不多就是一人一个吃饭用的小碗,加上四五个盛菜的大碗。我们小孩子偶尔失手打烂一个碗,就会立即遭到大人的斥骂。我因为失手摔烂了碗,遭到过母亲多少咒骂,数不清了。
那时,我经常跟母亲一起做农活,做家务。母亲忙,经常是我做饭。灶台很高,我站在灶台边,够不着端起大锅里蒸熟饭的甑子。甑子是又大又重的木板甑子,蒸得热气腾腾,又烫又蒸手。有时甑子一滑落,大锅就被砸烂了。我就只好端个椅子放在灶台前,站上去端大锅里蒸的甑子。如此,有时还是会失手砸烂大锅,遭到母亲打骂。
更主要的是,每天要洗两三次碗,七八个碗,每天要洗两三次,失手砸烂的几率很高。碗上有油,很滑腻,一般都是要放进滑腻的米汤里或者热水里,才能洗干净。我经常是在做完饭后,在锅里下点养锅水,用灶坑里的余火热着。吃完饭后,我负责收碗洗碗,就收进大锅里洗。或者把碗放进米汤里洗。淘米水和米汤是好东西,可以洗干净碗上的油腻。家里的洗锅洗碗水要留下来做煮猪食用,不能用洗涤剂洗洁精。当然,那时乡村人家普遍极其贫穷,也用不起甚至没听说过洗涤剂洗洁精。
米汤洗碗好是好,不过米汤本身太滑腻,所以也容易滑落打烂碗。看着碗像泥鳅一样从手里滑落,我经常是陡然一惊,但是要再抓住,抢救回来,绝对不可能了。打烂了一个碗,真是心惊胆战,马上就会想到母亲那无尽的咒骂甚至捶打。
打烂碗时,如果父母亲都外出了,还可以暂时逃脱惩罚。我常常会迅速往院子里看看,父母亲都不在家,估计暂时还不会回来,就迅速用个什么东西藏着碎碗片,比如用撮箕撮一撮箕灶坑里的火灰,再把碎碗片藏在火灰里,以防父母亲突然回来,然后我就装做去倒火灰的样子,趁机把这些碎碗片端出去,倒到屋后远处的山沟里。如果砸烂碗时,父母亲刚好在家,他们听到碗落地的响声,问我是不是砸烂什么了,很快就有可能跑进厨房来查看。我真是心惊胆战,也顾不得可能划破手,飞快地把碎碗片捡拾起来,迅速丢进灶坑火灰深处,用灶坑火灰捂起来。我赶快故作镇静,告诉他们,什么也没有打烂。母亲跑进厨房来一看,什么也没有发现,似信非信地返回屋里。
有时,情急之间,丢进灶坑里的碎碗片还没沉入火灰里,还没捂严,还露着。母亲走进厨房来查看,我真是心惊胆战,魂飞魄散。但是,母亲一天到晚忙里忙外,农活家务,把她弄得很劳累疲惫,经常不能发现露着的碎碗片。当然,主要是因为母亲想不到我会把“罪证”丢进灶坑深处捂着。等母亲返回屋里后,我赶紧用火钳或者火铲扒拢火灰,把碎碗片埋藏起来。
等到父母亲都外出后,我才又把碎碗片刨出来,端出去,倒在离家很远的山沟里。
其实,这也只能蒙骗父母亲一时,等到某一天,吃饭时,小碗不够了,不得不用一个盛菜的大碗来给家人盛饭,或者没有大碗盛菜了,母亲就明白我们又打烂了几个碗了。不过,因为事情早就过去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烂的,也不知道是谁打烂的,母亲不好发火,只能数落我们几句。这样我们就避过了一顿打骂。
我们早晨去上学的时候,时间紧时,就会把早点端着去,一路走,一路吃。吃完早点后,大多懒得把碗带到学校,就顺手把碗藏在路边松毛茂密的松树丛里,或者藏在草丛中。有时,去放牧牛羊或者去采寻菌子的大人,会发现我们藏着的碗,把它拿去。那时候,一个碗,对乡间任何农家来说都极其金贵。这也是我们家里的碗减少的一个原因。
总之,那时,我们觉得很多东西都很快,除了觉得裤子鞋子烂得快,肚子饿得快之外,就是感觉家里的碗烂得快,减少得快,随时都要担心遭到母亲盘问和打骂。当然,也确实为难费尽心思想着添加一两副碗筷、一两样家具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