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继聪：洗澡

可以老实说，我不太爱洗澡。据说，文明的、爱干净的人，如果有条件的话，应该每天洗个澡，至少两三天洗一次澡。但是，老实说，我是每周只洗一次澡，而且常常忘记，非到妻子说脏鬼为止，我是不愿痛痛快快主动去洗澡的。

不是没有条件洗澡，云南的光照情况很好，即便天持续阴两三天，一连下两三天的雨，即便到了深夜，到了第二天早晨，即便是隆冬时节，太阳能热水也很烫，要每天洗澡，完全可以。

我是不喜欢那种香皂、沐浴露或者其他洗涤剂抹到身上的滑溜溜沾粘粘的感觉，不喜欢那种躲在狭窄憋闷的卫生间里，偷偷洗澡的憋闷感觉，更不喜欢大家光溜溜一起站在大澡堂里洗浴的别扭感觉。

但是，我并不是真的不爱洗澡。我是一个乡村子弟，我很怀念那种在清幽幽的溪流河流，和宽宽绰绰的坝塘里洗澡的时光。

我们乡村人，几乎一年四季是在溪流坝塘里洗澡。童年的时候，从仲夏到晚秋，我们小孩子都经常到溪流坝塘里洗澡。那时说的洗澡，其实主要是为了嬉戏。到了炎热的夏季和秋季，我们几乎是天天都要到村外的河流或者坝塘里泡上一阵，爬上大柳树上，往水里扎猛子；在水里打水仗；比赛泅水，扎猛子；比赛扎进水底摸鱼或者掏蚌壳；比赛游泳速度和姿势。

有时，是到溪流坝塘的浅水湾里捉鱼，掏泥鳅。

当然，其间或者玩累了之后，我们就趁机在溪流坝塘里抹洗身子。这样，其实我们是几乎天天洗澡的。每天中午饭后，下午放学回家，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就会相约着高高兴兴奔向河流坝塘。整个村庄，甚至远近各村都可以听见我们在水里嬉闹的声音。

有时，当然就几个村庄的孩子相约着在溪流坝塘里比赛，照样比游泳姿势、速度，比扎猛子的姿势，比泅水时间的长短，比泅水的远近。几村的孩子也经常打水仗。

这样，由于开心快乐，经常忘记时间。如果是去上学时，在半路的溪流坝塘里洗澡，就经常会忘记时间，上学就迟到了。如果迟到了较长时间，我们往往就不敢到学校了，干脆继续捉鱼，然后躲在溪流边的树林里玩，到山坡上捡拾来干柴，用有的孩子带着的火柴点火烧逮到的鱼吃。吃完后接近放学了，更不敢回家了，于是绕到外村的外婆家，搬外公外婆来做救兵、护身符，护送我们回家。

那时，小学校在邻村，在一个山坡上，坡下是一片片坡地，坡地下是我们经常洗澡嬉戏的河流和坝塘。老师发觉我们没有到校，听到我们在溪流坝塘里洗澡的嬉戏声，就走到教室外的操场边往下边一望，越过庄稼地，就看见了我们一个个在河流或者坝塘里扎猛子，或者嬉戏。他就在操场边等着我们。突然，有人说：“学校外面不见一个人，看来是上课了，我们迟到了……”于是我们纷纷提起衣裤，一边朝学校跑，一边急切地抖着手，套上衣裤。去迟到了，我们照例说是因为家里吃饭晚了，家里事情忙，帮助家里做什么事情。老师照样不信。他板着脸，说：你们自己看看，你们身上、皮肤上还有水印，还想说谎，我都看见你们在小河里洗澡了……于是，他就叫我们：快扒下衣服，都站到太阳下！于是，我们照例在太阳下晒得脊背肩头通红甚至塌皮，晚上躺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才规矩几天。但是，等到好了伤疤，忘了痛，照样又到溪流里洗澡，照样快乐得听不见上课钟声。其实，溪流离小学校不远，老师敲钟的声音很响亮地传到溪边，甚至传到我们村，我们村的乡亲们贫穷买不起手表，平时大都是按小学校的钟声来判断时间。

那时，大家都不穿短裤，都光溜溜的在溪流坝塘里洗澡嬉戏，只不过女孩子们远远看见我们在洗澡，就远远避开了。我们从来不会觉得害羞。而且周围都是庄稼地，一年四季长满亭亭玉立、高高的庄稼，水边都有很多高高的芦苇丛，女人们走近了，容易躲避，我们很容易就消失或者说隐藏进了广大的乡村世界里，而不至于很醒目地突出，特别是不用担心自己的下身那么醒目那么难看地突出在别人面前。在广大的乡村世界里，谁会起邪念，想到那些，谁会关注别人的下身呢？何况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我们就那么光溜溜地把自己放进阳光中，放在蓝天白云下，放在庄稼地、野芦苇包围的溪流里，无所顾忌地嬉闹，极度的放纵，极度的开心，极度的快乐。

到了上大学，很多男同学，跟我一样来自乡村，都不爱进澡堂浴室去洗澡。没有了广大的乡村做背景，没有了芦苇和庄稼给我们掩藏，没有了蓝天白云让我们消失，我们觉得自己太醒目，太暴露，太难看。何况那时师范大学的浴室没有隔墙，大家挤在一间空旷的大屋子里，纷纷抹洗自己的下身，那有多难看啊！我都不敢抹洗自己的下身，担心别人看见和引起别人关注我的敏感部位。而且热水一洗，一擦，敏感部位更容易兴奋突出和醒目。

于是很多男生的洗澡票都用不完，学校每个月发给每个学生四张洗澡票，到接近月底，我们经常还剩下两三张，就送给女生，或者女生们一来要，就很高兴地给他们。女生们知道我们不爱洗，就纷纷来跟我们要。有的男生也不讨厌洗澡，但是不重视，嫌麻烦，于是忘记去洗，也乐意把洗澡票送给女生。学校就规定去洗澡要签名，还是没有效。

我们用不完洗澡票，但是女生们爱洗澡，我们丢了又觉得可惜，于是很高兴地给自己处得好或者熟悉的女生做人情。

那时，我们还不喜欢吃面，云南人多数不爱吃面，不知道学校为什么要搭配着每个月都发面票给我们，我们照样拿给女生做人情。

所以，大概女生都讨厌我们脏，不过都乐意拣我们的便宜。

真的很怀念那种可以天天在开阔美丽的乡村世界里，在活泼清澈的溪流里放纵开心地洗澡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