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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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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抽烟

虽然生活在不乏好烟名烟的云南,但是我却从来不抽烟。老实说,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云南的男人,好象本该为云南的烟草经济做点贡献的。就因为我的父母兄弟在老家乡下,主要都是靠种植烤烟生活的,好象也该抽烟,也算是我为亲人们做点支持和贡献。

我的父亲、伯叔、堂伯叔和我的兄弟堂兄弟,几乎都抽烟。从中学时代到如今,我身边的人也都不乏抽烟的。我为什么没有受到熏陶,开始抽烟呢?曾经反反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

逐渐想明白了,因为我自小生活在乡下,栽种烤烟,栽种得对烤烟真的太烦太讨厌了。

那时,烤烟几乎是云南农家的唯一经济支柱。每年刚开春,刚过完年,甚至可以说还没过完年,就开始为种植烤烟做准备而忙碌了。因为年好象是要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过了,才算是过完了。大年初三四,我们乡村人家,就要忙着挖烤烟苗地,然后铲草皮,捡拾枯枝落叶来烧地,烧草木枝木灰肥地。然后撒种,每天浇水,每天都焦心,每天要跑去看一两回,主妇看了,男人还不放心,再去看。种苗太重要了,苗好,才有个好的开头,栽种好烤烟才有了良好的开端。

清明节前后,要把烤烟种苗从地里移栽到种苗袋子里,以保证真正移栽到烤烟田里时有较高的成活率。

每年,年都还没过尽兴,母亲就会叫上我,扛起一把板锄,跟她去山野里山坡上铲草皮,或者让我也背上一个大花篮,与她一起去山上捡拾枯枝败叶,回来堆在撒种烟苗的地里烧枝木灰。经常是一直忙碌到中午时分,太阳晒得不得了,肚子饿得呱呱叫,我们还无暇回家做饭吃。家乡云南中部的楚雄,即便到了严冬时节,中午时分,太阳还是很晒的,我们晒得汗流浃背。我怕背着沉重的花篮爬山,更怕在山坡上暴晒。饥肠辘辘,汗流满面地在山野里忙碌着,我很厌恶母亲叫我与她去做这些,也就讨厌烤烟和种植烤烟,甚至讨厌反感抽烟和抽烟的人,曾经在心里无数次咒骂过烤烟、栽种烤烟和抽烟的人。我以为,只要他们不抽烟,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地栽烟了。当然,我没有考虑我们靠什么来赚钱生活,特别是家里靠什么拿钱来供我读书的问题。

本来,我的旧书,父亲都小心地帮我一捆捆扎好,包装收藏到屋梁上,老鼠啃咬不到的地方。虽然我们余家是书香世家,但是到了父亲一辈,几乎都成了没上过中学的地道农民。家里盼望出个书生,出个读书成器的人,于是敬惜书籍字纸,敬畏读书人。

但是等到包产到户,家里栽种烤烟,要买旧报纸来裁和粘纸袋,育栽烤烟苗的时候,父亲却盯上了高高放在屋梁上的我的那些旧书。从小学一年级起的书,都很齐。我开初很不舍得、很不愿意毁掉我那些书,它们陪我走过了多少快乐的时光啊,它们使我由一个懵懂无知的乡村顽童变成了一个有知识的乡村少年。

开初,我装做不懂父母亲目光里询问我同不同意动用那些书的意思,坚强地、冷酷地抵制住了两三年。但是,家里贫穷,还要花钱去买旧报纸来粘贴纸袋,我又于心不忍。最后,我拗不过父母的意思,于是那些书被毁了。我很伤心。我亲手翻捡和折着那些拆散的书籍纸张,心疼得就像翻捡和折叠着我自己的心。我曾经为父亲对那些书的珍惜而感动,为他对我的满腔期望而感动。但是为了种植烤烟,他却毁了我万分珍爱的书。我于是更加憎恨烤烟、栽种烤烟和抽烟的人了。

五四节以后,或者说立夏节以后,就开始把种苗一袋袋移栽进烤烟田里了。就算是后来到了远离家乡的乡中学读初中和城里的楚雄二中读高中,每年栽种烤烟的时候,我知道栽种的辛苦,周末都会自觉地赶回家去帮助父母。两个学校离家都有十几公里,走路来回,我穿着塑料底的布鞋,踩着泥泞或者烫脚的泥土,淋着雨水或者汗流浃背地赶路。

我用粪箕把一袋袋的烤烟苗担进山坡地里,然后和母亲一起栽种。炎热多雨的仲夏,我累得很,汗流满面,口干舌燥,也忙不赢喝水。母亲不断催促我。我就在心里千遍万遍地暗暗咒骂烤烟和抽烟的人。

滇中的夏季,往往天气很晒很干。滇中的红土滤水,容易干,于是就得天天挑水去浇烤烟,有的年份,一直要从栽种下去浇到能采摘烘烤,就是要浇到有腰杆甚至胸脯那么高。我们就很巴望下雨,巴望得眼冒金星,按母亲的说法,眼冒片子花,乌云终于逐渐聚集,或者从天边慢慢移动过来,真的是喜不自胜。据说家乡滇中楚雄本来多雨,但是由于害怕下冰雹,砸烂了烤烟叶子,于是有关部门经常在天气变化,可能下雨的时候,在我们望穿双眼,盼望下雨的时候,轰隆轰隆打一些防雹弹上天,摧开聚集起的乌云。烤烟叶子被冰雹砸通很多小洞,烘烤出来,小洞周围就是黑色,烤烟卖的就是颜色纯净,要纯纯的金黄,或者橘黄。于是我们白欢喜一场,咒骂着天,或者咒骂着有关部分(那时我们不知道是什么部门),继续辛勤艰难地到山坡下的坝塘溪流里担水,爬上山坡上去浇灌烤烟。

无论是从村子下边的坝塘里,还是溪流里担水到山坡地里浇灌烤烟,都有一两公里的路,来回一趟,就是三四公里,一个早上或者傍晚,担不了几担水。中午太阳晒,不能浇,否则会烫伤烤烟的根须。于是每每我放学回家,母亲总是要叫我挑上桶,去帮助她浇烤烟。

到了农历六月初,就要采摘和烘烤烤烟了。这是我更讨厌的工作。烤烟叶子又长又大,横七竖八伸展开来,占满了田里。母亲采摘,我用花篮挑回家。两只手上,糊满黑黑的烟油,熏得我恶心。天气又晒,肚子又饿,浑身又汗水淋漓,衣服粘在皮肤上,手上又有粘粘的烟油,没法拉抻,粘扯得皮肤很痛。

我还要帮助母亲把烤烟叶子拴绑在烤烟杆上,装进烤烟炉里。在炎热的天气里,或者阴雨连绵的天气里,直忙得头晕眼花,头痛欲裂,直忙到月亮高升,或者鸡禽归巢,我们往往还没有忙完,还要点着煤油灯或者电筒,拖着疲倦的身子,打着哈欠,忍受着饥肠辘辘,把一杆杆承重的烤烟装进烤烟房。

我最讨厌的是给烤出炉的烤烟分级。烤出炉的烤烟,很香,但是也很辣呛,很冲鼻子。烤出炉的烤烟不能受潮,否则会回潮变黑,影响品质品位。所以,只好躲在房子里分级,就算阴雨连绵,但是六七月的滇中,房子里也很热。烤烟又脆硬,翻来翻去,碎了的烟屑和烟叶上的灰尘,直冲入鼻孔和眼睛,呛辣得人眼睛很痛,鼻子很痛,脑袋也很痛,感觉脑袋越来越大,胀大到要爆炸的样子,还是分理不完级别。

曾经有过好几年,我还要自己冒着酷热或者淋着雨,把分理好级别的烤烟用单车驮到乡烟叶收购站去卖。路上,我可以淋雨,但是烤烟得严严实实包着,绝对不能淋雨。

等在烟叶收购站里卖烤烟,有时等到太阳西落,还没轮到我交,也是饥肠辘辘,头痛欲裂,汗流浃背或者冷得瑟瑟发抖。收购站里烟味照样很冲鼻子。摸路回到家,已经掌灯了。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大家共同抽一包烟,都叼着一支,相互敬根烟,再点个火,人就亲切了,话就好说了,关系就融洽了。云南人往往不会独自抽烟,往往是见面先敬烟或者说传烟。彝族等少数民族,女人也抽烟,敬烟还得给她们敬。别人经常热情地传烟给我,但是,我往往要谢绝他们的好意。

常听说“男人不抽烟,白在世上颠”。我不以为然。由于早年栽种烤烟栽种怕了,不论别人有多少好意敬意,给我敬烟,劝我抽烟,甚至勉强我强迫我抽烟,我都要不领情,都要拂他们的好意。

还有“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的说法,我觉得对于别人来说,这真是一种享受,但是我是绝对不要这样的神仙享受的。

如果我因为不抽烟,没有支持我父母兄弟栽种烤烟,愧对家乡父老,我只好请他们原谅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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