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继聪：麻蛇

家乡人吓唬小孩，往往会说“老麻蛇来了”。小孩子不乖，总是哭，大人就往往吓唬他“再哭再叫，老麻蛇就要来咬你了”。小孩子喜欢坐或者爬在地上玩，大人嫌他弄脏了衣裤，往往也吓唬他“再不起来，老麻蛇就钻进屁股里了”。这些吓唬，往往立马见效。小孩子往往立刻不再撒泼乱闹，止住了哭闹，或者马上从地上爬起来。

这是由于小孩子都知道麻蛇可怕。

麻蛇不仅行动迅速，而且样子恐怖。不仅让人躲避不及，而且常常吓得人心惊胆战。蛇行动总是“s”形路线，曲折回环，让人摸不着规律，一边滑动，还一边吐着舌芯子，时而吐出很长，时而又吸收回去，总在变化之中，时有时无之中，叫人捉摸不定。捉摸不定的东西，连小孩都知道可怕。

麻蛇行动，时而盘旋滑翔，时而又如飞翔，叫人感觉，如果被麻蛇追赶，无论如何非常难以逃脱。

有一句俗话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蛇当真是叫人很害怕的。

说是麻蛇，其实常见的就有很多种。有像一截青翠的竹竿一样在潮湿的林间沟边出没的青竹飙，有像黄褐竹竿一样的麻蛇，有像乌黑木棍的乌梢蛇，有像白色又像花色的白麻子蛇，有在水中溪流中游泳的水蛇，有像秤杆一样黄褐色的秤杆蛇……

白麻子蛇，我想就是白蛇。《白蛇传》中把她写得那么美丽善良有情有意，但是真正的白蛇一点都不美丽。由于蛇叫人害怕，所以我也没有细细看过一条活蛇，只是在它被打死之后看过。白麻子蛇身上的细鳞片略微有点白色，表面很光滑，但是“有麻子”，就是色彩斑驳，在日光下闪烁变化不一，所以谓之白麻子蛇。家乡人说“麻蛇”，是泛指所有的蛇，但是我想主要就是指白麻子蛇了。白素贞一袭素白美丽飘逸的衣服，叫人感到纯洁美丽，白麻子蛇却叫人看了绝对想不到美丽的白娘子。

白麻子蛇蜕下的皮，我们童年的时候，经常可以在黑刺莓、老鸹果或者惜力果等荆棘野果丛中发现，虽然很像麻蛇皮口袋，已经干枯没有活力，但是我们依然对它心存畏惧、心有余悸，不敢拿它。胆子稍微大一点的孩子，用小棍子小心地把蛇蜕从荆棘丛中挑出来，拿去送给或者一角两角钱卖给村里的老人，比如我奶奶。我奶奶说蛇蜕可以治疗风湿病和咳喘病。我奶奶把它晒干，冲碎了兑水喝，我爷爷是把它卷进草烟卷，塞进烟锅里抽，或者用它来泡酒。我爷爷七十岁死于中风，但是一直到临死之前还腿脚灵便，没有风湿病和哮喘，我奶奶活到了八十五岁，也没有风湿腿痛和哮喘病，大概跟吃蛇蜕有一定关系，大概白蛇的蛇蜕真有一定药用价值。

青竹飙，是我家乡最常见的一种蛇。家乡多竹林，也多植被林木水草。青竹飙，颜色青绿，一不小心，就会把它看成一截竹竿或者落地的其他树干植物杆，一脚踩上去，就要被咬和毒。《白蛇传》中说的小青，青蛇，指的就是它了。它通体青绿色，或者说我们常看见的它的脊背和身体两侧一律是青绿色，可能爬在地上的腹部略微有点白，但是我没有细看过，也没有谁敢走近它细看。由于她身上的细小鳞片色彩无变化，无闪烁，看着眼睛不花，所以它看起来没有白麻子蛇那么叫人害怕。青竹飙好象都长不到白麻子蛇那么粗大，极像一根细瘦的竹竿，所以《白蛇传》中把它描写成纤瘦苗条的“小青”是很有道理的。

水蛇生活在水边沟边，它会昂着头浮水过河，所以我们觉得它更加可怕。我们小孩子爱到溪流河流坝塘里游泳，游着游着，突然看见一条水蛇也像我们一样昂着头在游泳，可把我们吓坏了。在水里，人绝对没有水蛇游得快，它的身体是流线型的，适合流动，而人的身体扁平，在水里阻力大。要不是水蛇身体小，我们要逃上岸躲避它还真不容易。

话又说回来，其实，蛇不一定就会主动攻击人类。我想，说不定细小的它们更感到人类这庞然大物可怕。不过，它们色彩恐怖，确实叫人害怕他们。

小学时学到鲁迅先生的散文《从百草原到三味书屋》，先生说，常妈妈给他们讲故事，常妈妈讲到，蛇会变化成美女，爬到人家的院墙上，如果男孩子们经不住美女的诱惑，一答应，魂就被美女蛇叫去了。那时小小的我们，一方面感到蛇的恐怖可怕，另一方面由于精神生活苍白，孤单寂寞，又盼望也有那么一个大眼睛、瓜子脸、黑发辫的美女爬上藤蔓苍苍的院墙上来，露出半个美丽的脸庞来叫我。但是，真正见到蛇，却只感到恐怖，不会想到什么美女和甜甜的招魂的呼唤。就很纳闷，怀疑鲁迅先生和常妈妈是不是瞎编的故事。我们一向把书上讲的事情当作真的。

我们小的时候，很多孩子害怕蛇，害怕被蛇咬，所以一见到蛇，胆小的就拼命逃跑，胆子大的，为了显示他的胆子大和英勇，就追着打蛇，直到把蛇打死。

据说猫和狗有九条命，不容易死，又据说蛇的命也很大，大到和猫狗一样，也差不多有九条命，所以也不容易打死。

不知道小伙伴从哪里听来的说法，说用棍子打蛇，不容易打死，如果用竹子竹竿甚至竹蔑条子打蛇，一打就容易打死。不知道这种说法是不是由于竹子容易收缩，还是由于竹子脆硬，还是由于竹子空心。我猜，主要是由于竹子空心，宁折不弯，蛇恰好弯曲柔韧，以刚硬脆硬至极的竹子克制至柔至阴的蛇，当然容易。

用竹子打蛇，容易打死，是不是当真如此，我不得而知，也没有实践验证过。

但是，逢着蛇往往是突然之间的事情，仓促之间，找竹竿竹蔑都不容易。

由于牢牢记住了鲁迅美文《从百草原到三味书屋》中美女蛇叫人魂魄的说法，我不太讨厌蛇，见到蛇，我不仅不会去打它，而且看见小伙伴们追打它，我还很可怜它同情它，巴望它赶快缩进草丛，爬进林间，躲藏起来，巴望小伙伴们不要追上它，不要找到它。

我胆子小，不敢阻挠和反对小伙伴们追打蛇，否则他们会像打蛇一样打我，但是却巴望蛇当真有九条命。当小伙伴们用石头土块或者棍子打中了蛇，我常常斗胆或者说大着胆子请求他们不要再打它了。我跟他们说，反正已经把它打得要死了，它都已经盘成了一圈，或者已经被打伤打得遍体鳞伤，甚至被打成了几段几截。等小伙伴们住手后，我又暗暗盼望和祈祷它不要死掉，巴望和祈祷它当真有九条命，还有一息尚存，趁小伙伴们不注意或者离开后赶快醒来，活转过来，赶快逃走。

蛇纵然真有九条命，但是那些小杀手们——我的小伙伴总有把它们绝对置于死地，让蛇们万劫不复的方法，那就是在打得伤痕累累的蛇身上撒尿。我也不知道此说法是不是真有道理，但是往往如此做了之后，被它们打过的蛇往往就到第二天还躺在原地，已经死去，而且被太阳晒得干瘪。我猜想尿液太辣太蜇，蛇被打伤，本来就气息奄奄，纵然真有九条命，还残存一口气，也要被辣蜇而死。

不知道是谁发明或者发现的这种折磨蛇的方法，我常常暗暗恨他。

我见过水蛇吞食溪流中的鱼，见过乌梢蛇和白麻子蛇吞食老鼠，口张得很大，确实很难看很恐怖。蛇最恐怖的是忽然吐出来，忽然又缩回口里去的舌芯子，和那三角形头上的小眼睛。蛇的舌芯子伸伸缩缩，伸缩不定，叫人眼花缭乱，难以看清，总叫人觉得神秘，如此也就觉得它更加恐怖。

我没有见过蛇害人，却见过很多人打蛇。人们说蛇是害虫，我却觉得它是受害者，觉得它很可怜，属于弱势群体卑微生命。

小学语文课本上《农夫和蛇》这个寓言故事，我觉得很不好，误导了小孩子，让人从小就觉得蛇是害虫。其实，蛇主动攻击人伤害人的事情，我很少听说发生。

蛇，在古代也称为长虫。蛇究竟有多长，我不知道。迷信的村里人曾经说过，村里罗家老屋里有两条“祖公蛇”，有手臂那么粗，甚至说有小碗那么粗，有好几尺长，多少年长期盘挂在他们家梁上，只有喝水和吃食的时候，它们才爬下来。据说，这样的蛇是他们家的老祖宗变化成的，会保佑荫庇他们家，所以长期盘踞在梁上不去，如果哪天祖公蛇不见了，这家人就大祸临头了。

有的坟地里有巨蛇倏忽出没，有的坟堆上又恰好有锄头把那么粗的洞通进去，走近了细看，洞壁很光滑。所以又有迷信的人说，蛇是死人的魂魄所化，这正好可以被人拿来印证“祖公蛇”之说。我觉得，古坟墓上的洞其实应该是老鼠洞。

蛇本来就行动迅速神秘，见首不见尾，如此滑稽之说，更增添了蛇的神秘性和可怕性。

据说，巨蟒蛇所到之处，飞沙走石，乌云蔽日。我想未免太夸张，但是也可见蛇特别是尾巴力气之大。

听说，响尾蛇和眼镜蛇剧毒，但是我没有见过这两种蛇，可能我家乡没有。我猜想，响尾蛇会不会就是我家乡的乌梢蛇，因为乌梢蛇所过之处，都可以听到它的尾巴发出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