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继聪：阳光里的五街

五街乡是云南楚雄南华县的彝族聚居乡，海拔两千五百多米，山清水秀，一座座山上披满青翠的纱巾，那是高高低低的云南松、麻栗树和水冬瓜树。五街的天空很高，是头顶上的另外一种大海，冬日的太阳很红，是高原柿子一般的红，一枚枚的冬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与天空里这一枚太阳的柿子映衬，五街显得更加神秘浪漫美丽；五街的冬太阳，又似乎是一个山茶花骨朵一般，丰满的脸庞，遥不可及，又魅力无穷，又近在山巅树顶，近在咫尺。我心旌摇荡：是谁的脸庞？她是谁家的姑娘？她的姑娘房，是不是在不远处、西边山上那一片松林里？不然，她为什么要匆匆地向那里赶，还是说她神秘诱人的姑娘房，就在东边的那一山山水冬瓜林里？不然，那些水冬瓜树的叶子，何以要像蒲扇一般遮掩和衬托她的脸庞？她从这个高高幽深大海的东边开始游，一直游到藏进西边远处的层层绿色裙裾纱巾里，还是很温暖，很温暖。在云南高原上五街的天空里洗浴过的太阳，很清纯，很鲜活，很温暖，似乎是一个在高原上五街的清幽幽溪流里洗浴过的彝族少女少妇，分外妩媚妖冶迷人。

五街是彝族乡，五街的村寨都卧在高山上，卧在高山的臂弯里，卧在高山脚下的山溪旁。早晨云彩里的五街、云端里的五街、云彩里的村寨，给人一种身居仙境神邦的错觉；白天阳光里的五街、黄昏夕阳里的五街，给人一种梦幻、神秘的感觉；春天里的五街，有杜鹃花的绚烂浪漫美丽，秋季里的五街，有七彩野果的芳香熟女味道；夏天的五街，给人一种凉爽如山溪凉水的感觉；冬天的五街，给人一种温暖如火塘里栗炭火的感觉。

夏季里，五街的洋芋满山坡，满山坡的洋芋开花。幽幽纯白的洋芋花，在清新高雅的五街山区，显得很高雅出尘。绿莹莹的洋芋果，晾在高原的璀璨阳光里，似一颗颗精致小巧的翡翠球，显得璀璨炫目迷人。五街的洋芋，在滇中楚雄很有名气。五街洋芋长在山坡上、松树林、麻栗树林边、黝黑肥沃松软的落叶腐殖土上，光照充足，饱吸清新甘甜的山间空气，饱吸山间清雅甘甜的雨露，饱受高原洁净璀璨温暖阳光的滋润，就香甜绵软，就沙、糯，沙得粘牙齿，糯得可以在牙齿上像抽蚕丝一般抽出银白素雅的丝。五街人享受的是真丝一般纯洁雅致的洋芋，真丝一般纯洁雅致的生活。五街洋芋有红心洋芋和白心洋芋两种，都是米沙洋芋，都绵软瓷糯，都香喷喷啥露露。

五街在高山高天云外，在红尘俗世之外。夜里寒凉，一年四季，家家户户，村村寨寨都烧着火塘，焐着一塘栗炭火。山间田里辛劳一趟回来，或者已是午后，或者已是黄昏深夜，刨开火塘表层捂盖的火灰，把嘴巴撮成个吹火筒，或者就用竹子的吹火筒，对着火塘里火星星星点点红红暗暗的栗炭堆，鼓起腮帮子，扑哧扑哧吹一气，火塘里的火就旺起来。这些辛劳疲惫的彝家人，就开始在火塘里架上三脚架，或者支起砖块石头脚架，支起铜锣锅，煨煮腊肉和红豆。或者，用小陶罐煎炒香喷喷的山间清茶，煎炒香脆，再汲入清幽幽甜丝丝的山泉水，然后惬意悠悠地品咂出山间村寨日子的清淡清雅味道。

或者饭也懒得焖，菜也懒得煮，刨开温热的火塘，随便丢几个洋芋进丰厚红热的火灰，一边等着洋芋焐熟烧香脆，一边煎烤煨煮罐罐茶喝，一边说闲话。待到茶香溢满全身，渴意除尽，火塘里已经溢出了焐烤洋芋的扑鼻香。刨出来一个，很烫手，在手里来回倒腾一阵，禁不住香脆的诱惑，急切地拍打一下灰尘，就大舀一口。烫得想吐出来，却舍不得，因为立刻感到了烧洋芋的香脆酥软。南华的洋芋出名，名满滇中，烧洋芋更出名。五街的烧洋芋更出名，到了五街，吃不到火塘里慢慢焐烤出来的洋芋，是很遗憾的。每年秋冬，五街的洋芋，一麻袋一麻袋，堆满街边，州府楚雄、省城昆明的大大小小农贸市场，就都有了五街的洋芋。五街洋芋皮薄柔嫩，红心洋芋、白心洋芋，乍看都很像少女少妇洁白细腻的肌肤，叫人垂涎欲滴。

五街的萝卜名满滇中，夏秋雨季里，高原林间，山坡上、腐殖土上，抓一把萝卜籽，随便挥洒，不久以后，就会长满绿莹莹的萝卜缨，继而长出越来越粗壮的萝卜。五街萝卜水汪汪，脆嫩嫩，甜蜜蜜，像五街的彝家妹子，长在洁净净的高山，长在绿莹莹的松树林边，长在水漉漉的水冬瓜树下，长在清幽幽的甘甜山溪旁，怎么看都觉得清纯美丽可爱。秋冬的五街萝卜，更加甜脆。我走过山坡，看见满山坡绿莹莹的萝卜缨，下面伸胳膊露腿，露出白嫩嫩水灵灵的一些萝卜腿，我觉得很像江南美女的玉臂玉腿，更像江南女子的丰满白嫩乳房。我进一步想，长在五街的高山山寨里，长在这样的山清水秀的萝卜地边的彝家妹子，是不是也有五街白萝卜水萝卜一般银白嫩嫩的身子，也有五街萝卜一般水汪汪甜脆脆鼓胀胀挺拔拔的乳房……我觉得，五街的一切都很美丽，恍惚以为，那些鲜活生动美丽的白萝卜，就是无数五街的彝家妹子，山间小路上走来的彝家妹子，也就是诱惑得人想扑上去咬一口的五街甜脆白萝卜。随手在山坡拔了一个白萝卜，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水汪汪、白嫩嫩、鼓胀胀的美女乳房。忽然就发觉萝卜地边的松林里走出来一个彝家妹子，顺着山边小径朝我们走来。我以为她要骂我偷萝卜，我很害羞，脸忽然红红的。但是，她走近了，却冲我笑一笑，好像是说，拔吧，喜欢吃就拔吧，拔不完的。我很快心里释然，也冲她笑一笑。她慢慢走过去了，但是，却把我，和满山坡绿莹莹白嫩嫩的水萝卜，晾晒在高原璀璨温暖绚丽的丰沛阳光里。

五街彝族人家，多为瓦房院落，家家院里都有李树梨树柿子树，此时叶子都落净了，有些人家院里的香橼和橘子已经金黄，醒目地挂在枝干上。家家院里院外都晾晒着萝卜丝，或者晾晒在果树枝干丫杈间，或者晾晒在搭起的瓜棚豆架夹杆上，或者晾晒在晾晒衣服的铁线绳子上。有些人家，在院里院外栽起一排排木杆，在上边串上一行行铁线或者绳子，就把拉插成一丝丝的萝卜丝密密麻麻挂上去。有的人家，是直接在院里院外的果树杂树上串编一行行篾条或者铁线绳子，在上边晾晒萝卜丝。

五街的萝卜实在是太多了，院里院外哪里晾晒得完呢？有许多人家，就直接在萝卜地边、山坡上、松林边、田间地头晾晒萝卜，或者把铁线绳子篾条一行行穿在两棵松树麻栗树杆上，或者另外搭栽杆子。一帘帘洁白的萝卜丝萝卜条，一行行整整齐齐排列着，与农家院落的屋瓦一样鳞次栉比，恰似一批批丝线整齐、精美洁白的丝巾纱绢，微风一吹，似乎就飘逸起来。高原上的五街，在红尘之外，五街的彝族人家，在红尘之外，似乎就是生活在白云里、太阳里。所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匹匹、这一帘帘银白柔逸的萝卜丝绢，很像仙子们晾晒在阳光里的纱巾。那么，她们笑语喧哗、嬉笑美丽着浣洗纱巾晾晒纱巾的情景，该是多美丽呢？那么，她们浣洗纱巾的溪流，是怎样一条条清幽幽的美丽溪流呢？那么，浣洗和晾晒这些白萝卜纱巾丝巾的彝家妹子，又是何等清纯美丽的一些女子呢？还是说，五街的彝家妹子，本来就是慕名飘落高原五街的仙子，还是说，五街的彝家女子，本来就是生活在红尘俗世之外的纯真无邪仙子呢？是仙子们禁不住高原五街清幽幽、甜丝丝、美丽溪流的诱惑，禁不住彝寨密布的高原五街美景的诱惑，把丝巾拿到五街的松林、水冬瓜林里的溪流里来浣洗，晾晒到了这山间林外，还是高原彝家妹子，把她们精心编织的洁白美丽丝巾，误当做水萝卜丝，晾晒到了院里院外、山间林外呢？好骄傲的彝家山妹子啊！好聪慧手巧的彝家山妹子啊！

有些人家，直接把草席子、篾席子铺在院外地上，晾晒插拉成了一丝丝的银白萝卜，萝卜头还没有分开，一律朝下，萝卜丝一律朝上，向四周分批开，在高原五街午后金黄艳丽的阳光里，这些一朵朵的萝卜丝，晾晒得久了，就被晒得银白中泛出金黄，晃眼一看，极像一朵朵硕大美丽的金黄波斯菊。我们走过，就仿佛走进了金黄大朵菊花装点满的仙境，也闻见了满街的晒萝卜香，五街就柔软起来，飘动漂浮起来

晾晒在阳光里的五街，飘逸着浓浓的熟透了的萝卜香，飘逸着浓浓的阳光的味道。香香的阳光味道，在这样一个正午，差点叫我酣然入梦。梦是一个很惬意美丽的梦，梦里有洁白美丽的丝巾，有浣洗丝巾的美丽仙子，有甜甜的、纯真无邪的五街彝家山妹子。

我慢慢走过长长的五街，走了一趟，再走了一趟，就像一条鱼一般，畅游了一条溢满晾晒萝卜香、溢满阳光味道的香香河流。七八家收购萝卜丝的商店撒落在五街边，堆满高高的干萝卜丝，也就塞满了满屋子的阳光味道、阳光香、干萝卜丝香。浓烈的阳光味道，浓烈的干萝卜丝熟香，扑鼻而来。我们收获了满街的阳光和干萝卜香。每家店里，都有些彝家人在忙着往保鲜塑料袋里装塞一把把晒干的萝卜丝，有穿彝族服装的女子和婆娘，有穿羊皮褂、咂着草烟锅的彝族老人，有西装革履、抽着云烟红河烟、别着精美手机的彝族小伙子，有抱着满腔希望和对山外世界充满向往的彝族小孩。店家和几位青年农民、老年农民告诉我，去年干萝卜丝每公斤卖价才一块八，今年萝卜丝价格好，每公斤可以卖到六元钱。五街的晒萝卜丝，浸透了高原五街丰厚的阳光味道，远销长沙和东莞，于是，出毛泽东的长沙，和出富豪的东莞，就一边大口咀嚼着五街的萝卜香，咀嚼着五街高原的阳光香，一边向往着云南楚雄彝族山区五街，想象着晾晒这些香喷喷的萝卜丝的高原太阳，是怎样鲜美的一枚太阳，是不是很像彝家妹子的脸庞；沐浴过这些银黄银白萝卜丝的五街月亮、高原月亮，是怎样的一枚一弯月亮，是不是很像彝家妹子的眼睛和娥眉？想象着收藏了丰硕的高原阳光香的彝山妹子的模样。

新一代的五街人、五街的年轻人，是极富有开拓进取精神，极富有胆识的，竟然，把昔日闭塞落后的彝族聚居山区的萝卜，远销到了大城市长沙和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东莞，一条崭新宽阔的柏油路通往五街，通向滇南思茅市的景东县等地。我为五街的彝家人高兴，为五街这些有胆识、有本事的彝族姑娘小伙子们高兴，也被他们感动，他们凭着自己的本事过上了好日子，改变了五街的旧模样。

遗憾的是，今年，这几家收购干萝卜丝的小店，至今大多才收购到一两百吨，而往年此时早已经达到上千吨，原因是去年高原上的五街雨水充沛，而今年干旱少雨。彝家人告诉我，五街彝家，去年每家收获了上万公斤萝卜，而今年每家只有一两千公斤。

彝族汉子的温暖羊皮褂，很生活很享受的水烟筒草烟锅，彝族妇女精美的刺绣品，都令人很喜爱，彝族姑娘少妇的花衣服、花围裙，真是美丽得惊人。

彝家人是纯朴风趣的，告诉他们是州文联、州作家协会组织我们这些文艺家去五街采风，他们就问我们采到多少公斤蜂。这是因为彝家人爱烧“葫芦包”（马蜂窝），采摘葫芦包蜂蛹油炸吃，据说可以治疗风湿病等疑难杂症。

楚雄监狱的监狱长李钟明，是州摄影家协会副会长，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也与我们一起至五街采风。他酷爱彝族文化，曾经有一幅摄影作品，拍摄的就是五街彝家晾晒的一帘帘晒萝卜，晒在明丽妩媚阳光里的五街，晒在明丽妩媚阳光里的五街萝卜，使得李监狱长这一幅民族生活味道浓厚、风格独特的作品获得了全省摄影作品大赛大奖。

五街的一个彝族汉子“罗总”，据说是雄宝酒店的副总，多方“化缘”，募集资金两百多万元，在五街的山坡上，修建了一个“英武罗鲁文博园”，文博园也是在一片片的萝卜掩映之中。一走进文博园，我心里就只有了感动。罗总是一位钟爱彝族文化的彝族汉子，是一个舍得花钱、舍得花时间精力来保护和宣传彝族文化的有心人。作为一个彝族汉子，他费尽无数心血，走村窜巷去调查研究，去发掘、购买彝族文化生活博物，精神真的是令人感动，他做的事情功德无量。听说他每到一个县、乡、村寨，最感兴趣的就是彝族文物博物，一发现值得保护和收藏的东西，不惜花精力时间去调查研究，去跟各种各样的主人想方设法购买。

文博园占地十几亩，一进大门，我就被感动了。门里，院子里，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石臼石碓和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木杵，到处可见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柱脚石，到处可见各式各样的木制的、石制的磨盘……文博园的房子屋舍，分为许多座、许多间，均为彝族古典民居瓦房。其中一间收集了大量乌黑的木瓢、木盆、木桶，均为乌黑颜色的舀水盛水器皿，一看就是百年、数百年前的物品，有的土漆的皮已经斑驳脱落；一间收集了大量木制的升、斗、石等等量器，也均为乌黑颜色的百年、数百年物品，同样是有的土漆的皮已经斑驳脱落；其中一间里收藏了大量的、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铜铁罗锅吊锅铜壶，均为历经无数载火塘烘烤的乌黑颜色；其中一间里收藏了大量的篾制博物，大多为竹篾编织的精美提箩，各式各样，我从来没有见过式样如此多如此精美的提箩，这些提箩也乌黑古典；其中一间收藏了各种各样的马灯，这种东西，童年时我在外婆家用过，它们勾起了我对童年和外婆外公的回忆。其中一间，收藏了大量的马鞍、辔头，收藏了各种各样的古典犁头、曲辕犁。其中一间，收藏了大量彝家女子的刺绣，有围腰、花鞋垫、花鞋，收藏了上百副彝家男孩子、小伙子玩的皮枪（弹弓）。除了收藏室，房子中，还有火塘房、姑娘房、酿酒坊、纺织房等等。我们几位汉子，总被神秘的姑娘房吸引，想象姑娘房里的主人是一位怎样的彝家阿妹，她要什么时候才回来，月亮升上东边的松林上时，她要在这里约会一位怎样的小伙子。

罗总说，他毕业于我执教的州民族中学第一届第一班，彝家人看重恩情道德，受人滴水之恩，总铭记于心，总想涌泉相报，他得知我现在在他的母校执教，就一直称我为“我的老师”。我也为民族中学出了这样的有为有品位学生而感到欣慰和骄傲。

在五街的文博园里，我们吃了彝家妹子为我们烘烤的许多洋芋，在火塘里的栗炭火灰里烘烤焐熟，焦脆鲜香，我一连吃了三个很大的，喝了彝家酿造、彝族汉子“罗总”敬的许多碗醇香的米酒，至今齿颊犹香。

彝家人招待贵客，就是杀羊吃，羊是黑山羊，熬煮羊汤锅，里边放上五街的甜脆水萝卜，蘸水，是一大碗现做的糊辣子蘸水，辣子也是火塘里炮焐香脆的干红辣椒，佐料还有鲜薄荷、红蒜泥。围着热腾腾、香喷喷、熬煮得烂软的羊汤锅，热情腾腾的彝族汉子“罗总”、彝家妹子来敬酒，不知不觉，彝家山寨的米酒就喝多了。喝多了，却不头痛，满眼里、满心里尽是五街温暖美丽的阳光，尽是绿莹莹、白嫩嫩、水汪汪的甜脆萝卜，还有一个个笑声比萝卜还甜脆，模样比仙女还好看，脸蛋像高原上的红太阳一般健康好看的彝家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