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我的祖母在村里去世了,以后的人再也见不到祖母的小脚,难以理解封建礼教压迫下,妇女所受的痛苦了。
只要祖母能挪动着小脚在村里走,看着她那颤巍巍的艰难,旧社会的苦难,也就用不着谁给我们讲了。
祖母生于辛亥革命前夕,历大清、民国和共和国三个历史时期中八十五个春秋。六十年后,同样是辛亥年,同样是谷花飘香的季节,我出生了。同属猪,这种巧合注定了我与祖母的特殊感情。
我的父母与祖母有过长期芥蒂。
据母亲说,父亲原是到她家去上门,改从了“姚”姓,祖母觉得丢尽了我们余家的脸,就没给我父亲一文钱和任何东西。因为在我们农村有句话“小子无能,才去上门”。乡亲们会以为我的祖父母没有本事为儿子娶媳妇,才叫儿子走这条路的。后来我们家搬回村,祖母也没给我们家房子,父亲就只好求人帮着盖了一间茅草屋住,雨季一来,茅屋处处漏雨。
母亲一直记着这些,总不肯原谅祖母,因为那时什么也没有,正需要帮助,没有祖母出面,我父母连请人砌个灶台也请不动。我能理解母亲,但也不恨祖母,因为我一点也记不得母亲说的那些了,而且我能记住事时,祖母已是一个无助的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我隐约记得童年时,我的祖母要照看四个儿子的子女。常常是背着一个,牵着一个,还得招呼着几个,还得到地里去忙一阵儿,祖母真不易。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祖母当然会有偏爱,但却不是爱幺儿——我的父亲。出去干活时,她总是只背大伯家的子女,把我们三家的几个孙男孙女放在院子中央,垫一领蓑衣让我们坐着,然后用一个很大的篾鱼罩罩住,以防我们乱跑。我们就在鱼罩里看四合院上那四角的天空,看照壁上的图案,看头顶上的梨和叶儿,看屋檐边的柿子。鸡在身边走来走去,真担心它们会啄我们;鹞鹰在天空盘旋,有时它会扑下来抓小鸡,真担心它抓我们。天空很蓝时,我们会被烤得唇焦口燥;黑云压过来时,祖母发现得晚些,我们就会被淋成落汤鸡,因为祖母的小脚跑起来不利索。
但我们并不怨祖母。祖母常会给我们带回些野果子,每每出去一趟,回来总能从围裙中抖落出些东西。嚼着这些,我们就围着祖母静下来。祖母一高兴,就会给我们讲一段或真或假的故事,唱几支或雅或俗的山歌小曲儿。
我从十二岁开始远离家到异地读书,对祖母的印象渐渐浅了。大概就是从这时开始,村里的八九个小脚老奶先后过世,祖母成了村里最后的小脚女人。
我印象最深的是,祖母一知道我回家,总是不顾我母亲对她仍有余恨,颠着小脚,拣一根棍子拄着,颤巍巍到我家来看我。有时候我真担心那两条恶狗咬伤祖母,因为它们大概把从清朝走来的祖母看成了什么怪物,现代人很少有人那样走路的,它们总想扑上去咬她。
祖母来时,我总是刚到家不久,正忙着做饭。她就先到楼上楼下走几遍,看一看有几件家什,摸一摸有几袋大米,瞧一瞧有几块腊肉,推一推窗子,然后总抱怨父亲不在窗子上钉一个牢牢的扣子,让人家偷走了粮肉。她担心孙子们挨饿。父亲总是很烦,没好气地说,如今谁还会来偷一点米,几块腊肉。祖母见说不动父亲,有一天终于请人买回了一些钉子,提了一把锤,让我扶着她爬到楼上,把几道窗子都钉死了。家人又要打开,我只让打开了一扇。这几年,其他几扇窗子就一直钉着,但祖母对开着的那一扇仍不放心,又请人买来扣子,钉上后又告诉我们每天傍晚一定要关上,挂个锁。
只有我明白,祖母晚年最爱的还是父亲和我们家,祖母是想让我们原谅她早年所做的一切。
每一次来,祖母总不会忘了跟我说起说媳妇的事。先前是说不要忙找,读完了书找个吃公家饭的。等我大学毕业,又说别忙,要找一个也从农村出去的,农家姑娘良心好些。听得多了,我和母亲就唯唯诺诺地应付她。见我们并不热心,祖母有些讪讪的,并不甘心。祖母是既希望我早日找个媳妇,又希望我找个好媳妇,然而像我这样“上过大学堂的,就得找个吃公家饭的”,这就远远超出了祖母的能力范围,否则她早请七村八邻的小脚老奶给我说一个了。
祖母终于没能等到我娶进媳妇的那一天。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已经原谅了祖母。如果已经原谅她,祖母梦魂归来,不会再带那种讪讪的表情了吧?
年轻一辈大概真的“活得太累”了,而祖母的一双小脚总是要走过他们的心上,叫他们忘不了生计的艰难,特别漫长的艰难。所以,祖母一去世,他们反倒松了一口气,在笑声中很快就淡忘了祖母和很长的一段历史。
我是永远忘不了祖母的,我是见过祖母缠上和撕开裹脚布的。长长的裹脚布,要缠上和打开都很不容易,得费时很久,缠得不好,穿不进那小小的弓鞋,这样,就不能经常扯开。时间一久,长长的裹脚布被汗浸得沾在一起,很臭。一双小脚早已变形,像一片干姜。
如今,一见小脚老奶,我就很难受,就想到祖母,想到很多很多。又到了使人断魂的清明时节,我得回家去给祖母上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