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南北向,五六米左右宽,二百米左右长,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小巷里有一个幼儿园,巷子边有十八个垃圾桶。
除此以外,巷子里空荡荡冷清清的,别无其它东西。每天只有在早上七点半左右,下午五点半左右,大人们来小巷里接送孩子的时候,人才突然多起来,小巷才显得热闹起来。其它时候,就只有偶尔路过的行人,和来丢垃圾的人,多为老人。
这样的小巷,是很少有车子经过的。也只有在接送在这个幼儿园上学的孩子的时候,才突然有较多车子开进来。有出租车,车顶上都有出租车标志,只在小巷里短暂停留,就匆匆离去了。也有各种品牌的私家车,接送完孩子,同样匆匆离去,把满巷子的孤独寂寞留给小巷。
所幸随时有拾垃圾的老人打破小巷的一点点宁静。
南段的一组垃圾桶有五个,靠路东边放置,依傍着州烟草公司大院、州经贸委大院,大院里有住宿生活区,一条东西向的小巷在偏北一点贯穿。
北边的一组六个垃圾桶,放在一个十字路口西侧,依傍着一棵大树和一棵电线杆。另一条东西向的小巷贯穿这条小巷。这组垃圾桶西侧是州政协,东侧是烟厂的一个生活区和省路桥四公司的一个生活区。
中间的一组有七个,靠路东边放置,依傍着楚雄卷烟厂幼儿园,对面是州广播电视局的一个住宅生活小区。天空和云彩伤心哭泣的时候,也可以见到有拾垃圾的老人来来往往在这一组垃圾桶里冒雨翻寻。看来这两家单位丢出来的可捡东西不少。
其实,一天之中,最主要的丢垃圾时间是早上外出上班的时候,人们顺路也就把头天的垃圾带出来丢了。但是,冬天的早上,有时天还很黑,有时大雾弥漫,都难以看清。我骑单车送儿子去的时候,儿子坐在后面,见老人们在垃圾桶里很费劲地翻寻,有时会说“我要把大雾吹开”,然后就扑哧扑哧开始吹气;或者说“我要不大雾罩拉开”“我要把黑布布拉开”,就从小座位里挣扎着站起来,比画着拉雾罩或者黑布的样子。
儿子就在小巷里的这个幼儿园上学。每天去接送儿子,总是可以见到有捡拾垃圾的老人在这些垃圾桶边忙碌。
上个学期,南边的一组垃圾桶傍边常常坐着一个老年男人,大概有六十多岁的样子,他常常坐在小巷西边的人行窄道上,背依靠着路西边市法院的院墙。人行窄道其实是排水沟上面盖上了水泥块,高出路面一尺左右。他坐在上面,很舒服的样子,经常抱着一个两三尺高的、很粗的水烟桶在抽烟。
有时,我看见他旁边的地上用纸或者什么包着一包草烟。有时我看见的是一包切细的黄黄的烤烟丝。偶尔也会见到他在抽纸烟。草烟很可能是他自己家种的,黄烟丝也可能是他自己家种的。估计他就是附近的一个农民。至于说纸烟,也可能是从垃圾桶里捡拾到的,也可能是他用卖废品得的钱买的劣质烟。
他旁边放着他用来捡拾垃圾的麻蛇皮口袋。他的口袋不大,就是一般的麻蛇皮口袋,经常只有不到半口袋东西装在里面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几天才能捡拾满一口袋东西。可能捡拾满一口袋后,他就卖了。但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样把捡拾到的东西送到废品收购处去卖的,因为他是一个残疾人。他的右脚,明显有残疾。他身边的墙上靠着一副他拄的支架拐杖。有时他看到有人来倒垃圾,会放下正在吸的水烟桶,拄着支架拐杖走到小巷对面去翻翻垃圾桶里新倒的垃圾。有时他懒得拄支架,直接趔趄着走过去。
其实,多数时候,他懒得走过去翻,可能是因为居高临下,他可以把垃圾桶里面的垃圾看得很清楚;也可能是倒垃圾的人一走近,他已经看清了人家手里提来倒的是什么东西,或者是根据倒垃圾的人的样子,提着垃圾的情形,他已经猜出了人家倒的是什么垃圾,比如废品收购站根本不收购、根本没有捡拾价值的东西。看清或者猜到丢的是这些东西,他就根本懒得站起身向垃圾桶走去。
有时,我经过的时候,单车龙头上挂着一个食品袋,或者装在车前的箩子里,里面多数时候是儿子的衣服,或者是吃的东西,我发觉他忽然抬起头,嘴巴仍然不远离水烟桶口,斜瞅了我一眼。我想他肯定是误认为我是去丢垃圾的了。开初的几天,见他那样定定地打量我,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以为他认识我,或者是我的亲戚。细细一打量,这一惊就更是非同小可,原来他竟然很有几分象我二姑父。后来回老家,就问父母亲,才知道二姑父在家乡小镇照看自家的小商店,我犹不信,直到后来见到二姑父,才明白那捡拾垃圾的老人为什么那样细细盯着打量我。
但是,现在这个年代,装东西用得最多的就是塑料袋,或者叫食品袋,丢垃圾也如此,很多人家是用食品袋装垃圾的,出去的时候,顺手带出去,往街巷边最近的垃圾桶里顺手一扔,不用再提桶回来,十分方便。但是,这却苦了捡拾垃圾的人,他们得把一个个结紧的垃圾袋一个个小心地打开翻寻后,才知道里边有没有可以卖钱、值得捡拾的东西。可是,很多时候满怀希望地小心打开,里边却只有失望。有时懒得打开吧,别人竟然又翻出了能卖钱的东西。好在他们失望惯了,所以绝大多数捡拾垃圾的老人都会不厌其烦地细细翻寻每一个袋子,打开垃圾桶里的每一个袋子、每一个瓶瓶罐罐来细细翻寻。只除了那个老人。
我猜想,他的脚掌是不是撬石头时被石头砸伤的,是不是被马车或者汽车压伤的,或者是天生残疾,但是我猜不到。我当然无法去问他。他旁边的墙角里还堆着一床很脏的被子,我猜想,晚上他一定是抱着这床被子去躺在什么屋檐下墙角里过夜的。
他很辛苦,虽然是残疾人,但是他到位得很早。上个学期,是秋冬季节,我送儿子去幼儿园的时候,七点半左右,天还很黑,但是他已经在垃圾桶对面那里靠墙坐着了,在抽水烟桶,只看见他的烟头在黑暗中红红的,他抽的时候突然更加亮,照亮了他黑黑的脸。或者,他晚上就是在垃圾桶对面躺着睡觉,等着捡早晚的垃圾废品的,因为墙角总是搭着他的被子。而且拉开一角,刚刚掀开、睡过觉的样子。
有一天,我下午去接孩子,经过北边的一组垃圾桶时,听到了一席话,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对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愤愤地说:“他想得倒美,说好的我回老家,给他捡几天,现在我回来了,他还要来捡,不还给我,哪里有那么好那么便宜的事情……”
我明白了,原来捡拾垃圾也是有“专利”,有势力范围的,看来,这老女人无非是想说明,小巷北段的这一组垃圾桶是她的“专利”,她的势力范围,她可能已经守在那里捡拾了若干年了,形成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对这组垃圾桶里的垃圾废品的“专利专捡权”。她是坐地的捡垃圾者,绝对不允许游击队员式的游走拾垃圾者来抢拾她的垃圾废品。
北边的这组垃圾桶边从此后天天只见这老女人,她一直在那里从早守到晚。春夏季节比较热,秋冬季节的下午也比较热,但是她不用怕,因为垃圾桶就在一棵高大的树下,树阴遮蔽住了骄阳,甚至可以遮蔽住小雨。下大雨也不怕,她就到东西向横穿过的那条小巷边的屋檐下去避雨,也不远,就在拐角处对面,垃圾桶就在这边。
她的麻蛇皮口袋很宽大,不是装化肥的那种,而是她自己拼接的,可以装很多东西。我看见她连装腌制酸腌菜的陶罐都小心地从垃圾桶里拾出来。有一天,我见到一个到餐馆饭店拉泔水剩饭的中年妇女骑着三轮车经过,她见到垃圾桶里有许多蚕豆豌豆壳和剩饭,她就停下车去垃圾桶里抓。那老女人竟然帮着她抓出,然后递给她。
看来,没有谁敢侵犯这老女人的“专利权”,只有这无法卖、废品收购站不收的东西,经过她的允许,才能捡。
但是,南边的那一个老头的“专利”,却常常受到威胁和侵犯。我经常看到有老女人、中年妇女、小孩子甚至小伙子到他的这六个垃圾桶里去翻捡东西。只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满面乌黑,满身肮脏和戚惶。看来,欺软怕硬就是在捡拾垃圾这一个行业里也同样存在。他们见这老头是个残疾人,所以敢于打破这心照不宣的惯例,在这老头子愤怒而又无奈的目光中,来乱翻乱动这老头势力范围内、拥有“专利权”的垃圾桶里的东西。
一天下午,我去接儿子的时候,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正在小巷中段、幼儿园门口的一组七个垃圾桶里争捡垃圾。无一例外,他们都那么急迫紧张,匆匆忙忙捡拾出金属易拉罐瓶子、塑料矿泉水瓶子、塑料袋、废纸等等,匆匆忙忙塞进自己的麻蛇皮口袋。看来,幼儿园门口早晚停放的车太多,出入的人也太多,捡垃圾的人不好意思坐或者躺在那里守着,或者是幼儿园的守门人不允许他们长期守在那里,才给了游走捡垃圾的“游击队员”机会,造成了哄抢废品垃圾的现象。我从来也没看见南边守着的老头和北边守着的老女人来中段的这一组垃圾桶里捡过垃圾。看来,他们也不贪心,只要守住自己的“自留地”垃圾桶就满足了。
我注意到,垃圾桶脚下坐着一个孩子,大概跟我的孩子一般大,也是四五岁。他靠着垃圾桶坐在地上,正在玩他母亲给他从垃圾桶里捡拾出的小瓶子一类的东西。我想,他根本不知道这些被亲人们接送着出入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家里玩的是些什么玩具,读的是些什么书,在幼儿园里又是做些什么有趣的游戏,学习些什么知识,因为他现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好象对幼儿园也不是很关注很感兴趣。但是,他可能关注到了上幼儿园的小朋友穿的新衣服,和那些父母的摩托车。为了不堵路,有的家长把摩托车紧紧靠着垃圾桶停放,我看见那小孩子渐渐走近去,小心地、胆怯地摸了摸摩托车坐垫,又摸了摸车头和镜子,又动了动挂在车上的头盔帽子。我想,这孩子是很想坐或者骑摩托车的。但是,悲观地想,他的今生可能注定无法实现骑摩托车的愿望了,因为他跟我的小孩一般大,却无法上幼儿园,只能跟他母亲经受风吹雨打日晒,四处去捡垃圾废品,看情形,叫人很怀疑他母亲能不能供他上小学中学,就更不要说大学了,那么以后他能做什么赚钱?也捡垃圾吗?我不知道他们这些捡垃圾的人如何供他们的孩子上学,如何赡养他们的老人,就算老人都在老家,或者已经没有老人,那么他们生病了怎么办,他们在下雨的晚上、寒冬的晚上住在哪里。
听我母亲说,我家邻居小罗就是在卷烟厂生活区给人家打扫楼梯,包括丢东西下去堆的楼梯间,说可以捡到很多东西,很多东西能拿去卖给废品收购站、旧家具店,有的可以直接拿回家里来用,说有时竟然可以捡到整只的火腿、大块的牛干巴,只不过稍微生了一些虫,把有虫部分切除后,还可以吃;还可以捡到奶粉、糖、各种精装的营养补品、大团的大米,有的还很好,虽然可能是过期的,但是还很好,还能吃……母亲给我说这些的时候,一方面是羡慕小罗竟然有这么好的机遇,可以去给人家扫地,乘机捡垃圾,一方面是感叹现在的城里人日子真是好过了,那么浪费,那么好的东西,就丢弃了,农村人是根本舍不得买吃的各种补品,好端端的就丢了,很多好东西竟然就丢弃了。
而我,是想着:经过小罗他们这些在各单位各大院干小工打扫卫生的人捡过一道之后,那些无法进去捡,只能在街边捡人家偶尔丢出的垃圾的人,他们每天还能捡拾到多少东西?卖到多少钱呢?他们吃些什么东西呢?都到垃圾桶里去捡吗?那残疾的老人,他生病了,有钱看医生吗?……
我们学校有五个垃圾桶,每天都能堆得很尖,还得堆一些在垃圾桶旁的地上。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母亲进城来给我照看孩子,她会抽空到学校的垃圾桶里去翻翻,就在厕所外面,顺路去上厕所,也就可以去捡垃圾了。母亲捡回来的多是旧书籍本子废纸和塑料饮料瓶,少数金属易拉罐瓶,少数玻璃的牛奶瓶。每次满载而归,母亲总是很高兴很激动,她告诉我,象娃哈哈那样中等大的塑料饮料瓶,每个可以卖将近一角五分钱,金属易拉罐瓶可以卖将近五角,玻璃的牛奶瓶拿到卖牛奶处三个就可以换一瓶牛奶,牛奶每瓶一圆五角,也就是说瓶子值五角一个,一公斤旧字本旧书可以卖七角钱。一个月左右下来,母亲把捡到的东西用三轮车拉去卖了,竟然都能得两三百块钱。很多农民在家里辛辛苦苦干一个月,都还挣不到这么多钱呢。我知道,这还是经过守教学楼的小工捡过一道了,不然每天每个教室单是饮料瓶就有十几甚至几十个。我去上课的时候,曾经细心观察过。而且还有打扫校园的几个小工、守大门的几个小工、种花的小工、食堂和烧开水的小工等等很多人在跟母亲抢着捡垃圾,常常可以看到他们各自隔不了多久就要拉出尖尖一三轮车废品去卖。
学期结束的时候,母亲的收获就更大,她几乎连饭也顾不上回家吃,几天下来我们家阳台已经堆了很高一堆装满废品的麻蛇皮口袋和一捆捆的旧书,一袋袋旧口缸、香皂肥皂洗衣粉,还有旧鞋子、旧衣服。有的鞋子衣服还很新,估计是毕业班的学生嫌家远,不想带回家而丢弃的。母亲把他们洗干净晾干,整整齐齐收好,好的她就让我穿。我是老师,不愿意穿学生穿过丢弃的旧衣服,万一被学生看出,面子上不好过,但是也不好拂了母亲的好意,只好接着几件。其它的她就拿回家去给弟妹们穿。那些香皂和肥皂,母亲也叫我们用,她见我们不愿意用,就把它们全部摆开晾在窗台上,叫太阳晒,说这样晒过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可以用了。
我就一直在想,在儿子上学的那条小巷里捡垃圾的那些人们,有这么好的运气么,能有这么大收获,捡到这么多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