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小镇温暖过年

在乡村小镇过年，很温暖。当然其实是从过年的预备工作——杀年猪开始就让人感觉很温暖了，乡村里、小镇上家家户户一开始杀年猪，就让人感觉到盼望已久的年马上就要来临了。猪叫年猪，可见它们与过年的关系不一般，当然，不止过年要吃肉，一年通头，乡村小镇人家都得吃腌腊肉。

十冬腊月里，往往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白霜满地，霜露漫天，寒风飕飕，吹得树叶呼啦啦呼啦啦，一层层的落叶铺满地，最后只剩光秃秃的枝条，就开始噼里啪啦落枝条了。此时山茶花漫山遍野开放，竹篱院落边，横横斜斜伸出一枝枝一树树红山茶红梅来，让人感到年意越来越浓了。

此时也是农闲时节，农家就在此时杀年猪，为过年做准备工作了，掏莲藕，挖山药，做豆腐，然后杀年猪，宴宾客。杀年猪的时候，是乡村小镇人家宴宾客的最好机会，蔬菜品种众多，菜肴丰盛好做，人也得闲。三五个相好的汉子，在白霜地里、坝塘水边，刨挖出一个临时灶坑，把家里煮猪食的大锅扛去支好，然后挥动大斧头破柴，点燃柴火，熬好一锅沸腾的水，就去摁猪。猪早已经在中秋前后就开始用新苞谷和红薯催肥，乡村小镇人家，种植苞谷、红薯，养着老南瓜，就是为了催喂年猪。养年猪和杀年猪，都是乡村小镇人家的大事，平时他们要经常彼此交流养年猪、催喂年猪的经验的，自己家吃的年猪，是不能喂配合饲料和添加剂的。

杀年猪是乡村小镇人家十冬腊月里的一件大事，如果不娶媳妇嫁姑娘，不竖柱盖新房，就没有宴客的机会，乡村小镇人就难以有个见面问好的机会，但是其实乡村小镇人是盼望久别的乡亲见个面，聚集在一起唠唠家常的，是盼望宴客的，一方面趁机在乡亲们面前显示一下自家的日子红火殷实富足，一方面趁机与乡亲们拉近拉近感情。大家彼此想念了，杀年猪宴客，就是个乡亲们相互见面交流的好机会。今天您到我们家来吃年猪饭，明天我又到你们家去吃年猪饭，一来二去，人就亲了，心就近了。

一开始杀年猪，一开始借此机会宴客，乡村里、小镇上，就相当热闹了，过年的气氛就越来越浓了，过年的味道也就很浓了。

乡村小镇人家杀年猪，也是一年中的大事，也要像娶媳妇、嫁姑娘、竖柱盖新房，要请阴阳师掐算日子的，掐算好适宜的日子，一般不能是主人家任何人的生日，就要恭恭敬敬去各村各寨各镇邀请亲友。此事往往也要提前十天半月甚至一月准备。

肥肥的年猪，三五个汉子，摁倒在桌子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猪在喊叫，叫出的却是乡村小镇人家的富裕殷实，叫出乡村小镇人家的吉祥幸福。小孩子们和女子妇人们，远远地躲在一边看，又害怕，又激动兴奋，好像这也是过年前的一道亮丽风景。

主妇到底有些心里不忍，年猪到底是她一年到头一瓢食一瓢水养大的生命，所以只好心痛痛地躲在厨房里忙碌。

红红的猪血喷出来，就有汉子拿个洗脸盆或者洗菜盆接住了。杀年猪时候，年猪流出的血，乡村小镇人家叫“旺子”，就是说它吉祥吉利，要旺主人家的。肃杀寒冷的冬天里，红红的“旺子”，也像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和村里村外的红梅一样，是另外一种叫人激动兴奋的乡村小镇风景呢！

一串串的苞谷穗子，挂满楼月台上的夹杆，挂满院墙和屋檐，像是月亮流泻下来的目光一般，或者就是月亮姑娘披散下来的一缕缕小辫子，煞是美丽。一串串的红辣椒，也挂满屋檐和楼月台上的夹杆，像是是红日头顾盼流泻下来的目光，或者就是太阳姑娘披散下来的一缕缕小辫子，也煞是美丽。

晒干的红辣椒炒“旺子”，很好吃，是杀年猪时节宴客的头一道菜。辣椒下进油锅里，炒到香糊，下“旺子”，下入酸脆好吃的水腌菜，炒到熟透，血色消失净，起锅，一道美味就诞生了。热腾腾的新鲜猪肉，炒小炒，用酸甜香爽的腌红辣椒爆炒，或者照样用晒干的红辣椒，爆炒成糊辣椒，然后下入瘦肉爆炒，都是一年中难得吃到的美味。

然后把年猪捆绑起来，抬到坝塘边的、杀年猪专用的临时灶坑边，把猪身子的各个部分分别摁进锅里烫，或者摁在锅边，舀起沸水来浇烫，一边烫，一边刮毛。年猪真是命中注定与这口大锅有缘，平日主妇就是用这口大锅来每天煮猪食给它们吃的，此时缘分即将尽了，还得用这口大锅来给它们“洗澡”。烫透了，就用刮叶刮毛。刮叶是一种很像猪耳朵一般的工具，就像个巨大的猪耳朵，却叫刮叶，可见乡村小镇人豪爽大气，是把它看成另外一种叶子，可以用它的边沿来刮猪毛的叶子。

刮干净，开膛破肚，翻洗好肠子，砍好一块块肉，熄了火，杀猪的汉子小伙子就用大花篮担起沉甸甸的猪肉，扛起大锅，回主人家里了。

简单的午饭后，一家人，姑娘、婶子、嫂嫂、弟妹、妯娌就聚在厨房里，准备下午宴客的丰盛晚餐。粉蒸肉扣山药，要蒸得绵；夹沙肉，要不醸，要半肥半瘦；千张肉，要切得薄，扣在碗底的酸腌菜，味道要正；油炸排骨，要炸得酥，炸得透；红烧肉，要红而不艳，绵而不腻；排骨炖莲藕，要炖得绵软；凉拌瘦肉，要酸而香……还得杀几只鸡，每桌凉拌一碗，清炖一碗，以避免给客人满桌猪肉，肉菜单一的感觉。

总之，菜是尽可能地丰盛，平时乡亲们难得相互走动，此时，主人家是尽力尽情招待，乡村小镇的厨师们，或者就是本村本镇本家的哥哥嫂嫂掌大厨，也是按主人的意思，拿出了看家本领，浑身解数。

其他男人们就在院子里烧起炉子，熬松脂，拔猪头猪脚上用刮叶刮不干净的猪毛。

主人就在院子里，温暖的冬阳下陪很久不见的、远道而来的乡亲们唠家常，说收成和庄稼。院子里，一个个硕大的香橼已经金黄，挂在树上叶间，乍一看，像碧绿枝叶间露出或者挂着一个个金黄坚挺的乳房；一树树的柿子落干净了叶子，只剩下一树树小太阳一般红、小灯笼一般红、或者小月亮一般金黄的熟透了的糯柿子，引来无数野雀子，在枝头飞来飞去，啄食着香甜的糯柿子，歌唱着幸福生活。

有经验的老人就开始用一个大簸箕，把肉一块块放进簸箕里，撒上足够的盐巴，使劲搓揉，把大量的盐巴揉进肉里，甚至骨头缝里，然后一块块放进专门准备来腌制腊肉的大缸里，摁实落，然后盖上大缸，腌腊肉。腊肉与乡村小镇人家的关系大，平时来客，来不及上街买肉，就得用上好的腊肉炒辣椒或者青葱蒜苗来宴客，所以腌腊肉此事非同一般、责任重大，得有经验的老人担当此任。

另外一些女人们，就同样用一两个大簸箕，在院子里，太阳下，一边享受温暖的冬阳，一边装豆腐肠。就是压得半干的豆腐，拌上猪血和盐巴辣椒，装塞进猪肠子里，然后穿绑在夹杆上，吊在屋檐下，风干晒干。等到过完年后，农历二三月里，乡村小镇人家忙碌，蔬菜又开花了，缺蔬菜吃，就油炸或者煮豆腐肠吃。

豆腐肠很好吃，我们小时候，家庭艰难贫穷，猪肉猪油都不够吃，豆腐肠也要充当肉来待客，吃上几个月。

下午五点左右，一切准备停当，主人夫妇就走村串巷，去恭请乡亲们来吃年猪饭。乡村小镇人家的小院里就飘满酒香肉香。在这严寒的隆冬，一个个小村庄小镇，此时就给人很温暖的感觉。

腊肉腌制二十来天，盐巴浸透了每一块肉的骨头缝。隆冬里，天气经常阴冷，主人就瞅一个晴朗的日子，把腊肉捞出来，一块块洗干净，然后用绳索串起来，一挂挂一块块挂到楼上的屋檩上，慢慢晾干风干。

过完年，二三月里，春风一吹，腊肉就当真有了腊肉味道，很香了。

但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主人家就要吃这些腌肉。

有的人家，年猪杀得晚，到过年时，肉还腌在大缸里，叫做“爆腌肉”，就是“突然之中、匆忙之间还没腌制透的肉”的意思。这一点，主人家可不着急，到大年三十自己家要吃，或者是春节期间宴客，就从大缸里捞出来一块，用干辣椒爆炒爆腌肉，才更好吃呢。爆腌肉没有新鲜肉的腥味，也没有腊肉的哈喇味道，爆炒红辣椒和青蒜苗，都特别香。

真正过年，其实也得从几天甚至十来天前就开始准备。大人们，忙碌着，开心着，掏莲藕，挖山药，从门前鱼塘里捞起些鱼，鲫鱼、鲤鱼、草鱼各一些，农家小镇人家，就讲究个日子富足，连年有余，当然少不了这“鱼”。小孩们更是盼望过年，提前十来天就早早背上大花篮，上山扦青松毛（松针），背回来待过年时摆松毛宴，还得塞满一花篮，或者堆一大堆在墙角里，用来埋藏焐酿糯米甜酒的陶罐，焐酿糯米酒。当然，小孩们也同时擗回许多含苞欲放或者开得正艳的红硕山茶花，插在瓶子里。山茶花红硕艳丽，漫山遍野，小孩子们也震惊于山茶花的绝美，也禁不住诱惑。

许多人家，都要在腊月二十八九日就把能卖的大红公鸡阉鸡卖了，买回门神春联年画和炮仗，这可是乡村小镇人家过年的头等大事。等到大年三十傍晚，用麦面调好糨糊，父子们小心认真地贴好门神春联和年画，整个农家院落马上有了旺旺的过年气氛，过年味道。

大年三十的午后，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忙碌在厨房里，准备好丰盛的年夜饭

贴好门神春联和年画，小孩争着去放过炮仗，就封门了，就不兴串门子了。然后一家人铺撒青翠美丽柔软的松毛为席子，铺撒成圆圆的一个大圈，厚厚一层，人盘腿坐在上面，好像驾着幸福的祥云一般。七大碗八大盘热腾腾的佳肴放上松毛席去，色香味俱全，松毛青翠，辣椒红艳，南瓜金黄，糖醋鱼金黄，红烧肉也红，贡桌上花瓶里插着的山茶花也红艳，松香扑鼻，肉菜香扑鼻。扒开青松毛，糯米甜酒也香甜扑鼻，给每人舀出一碗糯米酒，全家人就有的盘腿坐，有的坐小矮凳子，围坐在芳香的松毛席地上，温暖地、开心地吃年夜饭，一边开着电视机，放中央一套电视节目，看春节联欢晚会。一家人一边吃丰盛的年夜饭，一边看“春晚”，一边开心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