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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1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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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菌子

云南的菌子,是雨中的精灵。初夏,一场透雨,一夜之间,精灵一般的菌子就神秘地冒出地面来了。大雨涟涟的仲夏、季夏和初秋,菌子更是纷纷冒出地面,刚刚采过菌子的树下草坡,一夜之间,又会冒出密密麻麻的菌子,精灵一般,露珠滴滴,十分神秘。幽静神秘的深山老林,因此更显得神秘莫测。到了中秋晚秋,雨水渐渐收了,但是滇中的雨季来得早,去得晚,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是常下,不下时,就下冷露,此时菌子照样很多。

菌子,是上天赐予云南人家的一道美味。云南人爱吃菌子,正如外省人爱抽云南卷烟。云南人离开了家乡,最想吃一口的就是云南的菌子,譬如鸡枞、香喷头、干巴菌、青头菌、铜绿菌、九月黄。一朵朵云南菌子,都会让云南的游子们魂牵梦萦。很多离开了家乡的云南人、楚雄人,雨季里爱回乡,老了爱回乡,其实也是念念不忘童年时、年少时在家乡雨季里可以常常吃到的野生菌子。出生于楚雄州永仁县彝族山村的二舅杨洪普,是有名的彝族科学家,少小离家,曾经长期在北京和长沙工作,退休后,久居上海长沙珠海等地,每年雨季吃菌子的时节,也总是喜欢回故乡,临走时还不忘记带一些晒干的菌子。平时我们给他邮寄快递一点野生菌,他也分外高兴。

寓居云南的外省人,只要吃过云南的菌子,也纷纷会被云南的菌子迷住,从此割舍不了。沈从文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教过书,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过书的时候,他们都很爱吃昆明的菌子,都对云南的菌子情有独钟,其中就是偏爱鸡枞、干巴菌和青头菌,也都写过多篇有关昆明的菌子的散文。汪曾祺先生盛赞云南野生菌子中的鸡枞和干巴菌,赞誉之为“人间至味”。

学生时代,生活在乡村,我爱采寻菌子,而且是采寻菌子的高手,哪座山上有菌子,哪个山坡有鸡枞、香喷头(黄牛肝菌、金牛肝菌)、麻栗香,哪个山坳有干巴菌、青头菌,松树下多铜绿菌、九月黄,麻栗树下多麻栗香(白牛肝菌)、羊肝菌、黑木碗,腐植土上和山箐里多干巴菌,我熟悉得很。

因为菌子寡淡,破气、下气,接连吃几天菌子,走路就没力气,腿脚提不起。小时候,楚雄的山野里,野生菌太多,但是那时候日子寡淡,清汤寡水,人们很不敢多吃,也很不喜欢吃菌子。

现在,大家的日子过得油水过多,都喜欢吃点寡淡的减肥菜,为了保健,也愿意花高价买野菜山菜、野生菌吃,菌子就大受城乡人的钟爱了。昆明人爱吃鸡枞和干巴菌,在昆明每公斤可以卖到好几百元钱。我家乡楚雄人青睐鸡枞、香喷头、麻栗香、干巴菌、青头菌、羊肝菌、奶浆菌、铜绿菌、九月黄等菌子。

楚雄菌子种类繁多,楚雄人常见常吃的也很多,大致可分两大类,薄菌子和厚菌子,或者说煮汤菌和炒菌。

绝大多数菌子,都有菌杆和菌帽两本分。

香喷头、麻栎香(牛肝菌)、葱菌、黑木碗、羊肝菌等等野生菌子,是厚菌子,菌帽厚,就是说它们的“帽子”特别厚,帽子里面还有一层厚厚的里子,好似一顶厚厚的斗笠。厚菌子,适宜切成薄片,用红辣椒和大蒜头爆炒出来,味道浓香,所以又叫炒菌。有些厚菌子有毒,有些毒性较大,但是只要烹炒烹煮熟透,一般就没毒了,而且厚菌子香味更浓、更独特。

鸡枞、青头菌、奶浆菌、铜绿菌、九月黄等薄菌子,菌帽里没有衬层,没有里子,菌帽比较薄,适宜大块或者整朵放入锅中,清炖煮汤,味道香甜鲜美,所以又叫煮汤菌。其中,鸡枞、鸡油菌、白奶浆菌、黄奶浆菌、青头菌最好吃,九月红、铜绿菌次之。鸡枞太贵,贫穷如我的小百姓,虽然也爱吃鸡枞,但是很舍不得花钱买吃,就喜欢买价格相对便宜的青头菌、九月红、铜绿菌等等。其实这几种野生菌子,味道也很鲜美。

菌秆上生长着一个环扣的菌子,一般是毒菌子。这个环扣,楚雄人叫“耕索扣”,因为它像耕田用的耕索上的一个扣子,套着菌秆。小时候,在山野里看见菌秆上生长着环扣“耕索扣”的各种毒菌子,比如一种颜色、形状和鸡枞很象的毒菌子,我们总是把它一脚踢碎,以防被其他人采去误食。

菌子出土季节,村村寨寨,家家户户都采寻菌子,卖菌子。云南的每个城市,每个乡镇,每个村落,都飘溢着菌子的香味。

农历六七月,楚雄彝族传统节日“火把节”前后,楚雄多雨,野生菌纷纷竞相拱土,破土而出。楚雄谚语“五月端午,鸡枞拱土”,五月端午前后,楚雄进入雨季,山野里,像精灵一样美丽的鸡枞纷纷拱土破土而出,山野里就热闹欢快起来。

近期下几场雨,楚雄山野里,野生菌就像仙子降临人间、降临山野一样,从山野的地下冒出来,五彩斑斓,形状各异。

每年此时,一条条老街边,一个个农贸市场附近,就摆满了野生菌。楚雄人爱吃菌子,也爱逛菌子街,更爱亲自上山去找菌子、采菌子。

我最爱吃菌子,有菌子吃,我就不吃肉。

每年雨季一来,雨水落地,野生菌出土,我也最想回乡间山野去,上山去找菌子,采菌子。这段时间,就总是爱忙中偷闲,抽一时半会儿,去逛菌子街。倒不是为买菌子。菌子太贵,经济拮据,没钱经常买吃。主要是为了去看那些美丽可爱的菌子。

看着那些来自楚雄各地山野的菌子,像看着来自山区无数村村寨寨的各种各样模样的山民、各种各样精灵生命。我喜欢这些山野生命,山野精灵,那么多姿多彩、那么纯洁美丽,那么生机勃勃,那么鲜嫩多香!其实,我也是为了去看那些卖菌子的山民,我喜欢看他们淳朴的模样,喜欢听他们乐观开朗的笑声,喜欢听他们嘴里那些来自乡间山野的生动信息。看着他们,我的心里也充满了阳光。

这几天晚饭后,出去散步,我都喜欢朝卖菌子的老街道、农贸市场走。野生菌越来越便宜了,铜绿菌、青头菌,每公斤四五十元,黑木碗、葱菌、香喷头,每公斤六七十元。

鸡枞、干巴菌、青头菌、奶浆菌、铜绿菌、九月黄是无毒菌子,可以生吃,可以凉拌。我们小的时候,翻过山头去邻村上学,或者上山放牛,见到这些可以生吃的菌子,有时把它们采拔起来,抹抹泥,就生吃。

香喷头、麻栗香属于微毒菌子,炒熟透后毒性丧失,就可以放心吃。葱菌,分为红葱菌和白葱菌两种,红葱菌又叫见手青,因为用收一触摸,被触摸处就会变青。葱菌毒性略高,我们小的时候很少有人敢采来吃,看见它,我们往往走开,或者淘气地把它们一脚踢烂。但是,葱菌炒熟炒透以后,却跟香喷头、牛肝菌一样味道香浓。据说日本人爱吃葱菌、麻栗香和松茸,说可以防治癌症,所以,现在商家也大量收购葱菌,价格甚至比香喷头还高。

菌子寡,很吸油,常吃菌子,容易降低血脂和中气,有利也有弊,吃多了还是会拉肚子。微毒菌子,炒不熟,食之可能中毒。只要放足香油,炒透炒熟,食之就不会中毒,也不会拉肚子。炒菌子的时候,放进几粒大蒜头,可以防治拉肚子。但是,大蒜头辛辣,菌子清香,放进大蒜头容易夺味,盖过菌子的清香。所以,我炒菌子,从来不放大蒜头。

一、鸡枞

鸡枞,被楚雄人奉为菌子里的至味,味道极其鲜美,可以煮汤,可以爆炒红辣椒,也可以用香油炸成鸡枞油,留着慢慢下饭或者放进面条米线里做佐料。

楚雄人有此口福,这得感谢在地底下默默培育鸡枞的白蚁黄蚁。

鸡枞生长奇特,它生长的地方,往往地下有一个洞,洞里住宿着一窝白蚁黄蚁,有大堆的鸡枞饭(营养土),像蜂房一般疏松,样子和颜色就像一饼饼的疏松干牛粪,估计白蚁黄蚁是把树皮牛粪和腐植土等东西搬进洞里来,拌和成这种供鸡枞吸收营养的营养土——鸡枞饭。

撬鸡枞很讲究,不能用铁器,更不能用锄头挖掘,据说一用铁器挖掘,就破坏了地气,这个鸡枞窝以后就再也不会出鸡枞了。我估计,用锄头、刨杆等利器,挖掘得太深,把鸡枞的根茎都刨尽了,没有了菌种菌丝,白蚁黄蚁再有本事,也无法培育出鸡枞了。

发现鸡枞拱出地面,或者已经拱破地面泥土,泥土疏松或者开裂了,一般是就近擗一根树枝棍子,撬松泥土,刨开泥土后,小心地拔出鸡枞。这样,既不会拔断肥嫩可食的鸡枞主根,又不至于把泥土深处又黑又细长的鸡枞宿根拔干净,不会弄破鸡枞洞。一弄破鸡枞洞,雨水下注,白蚁黄蚁就会死亡或者搬家,这个鸡枞洞就废了,再也不会出鸡枞了。

我曾经见过破了的鸡枞洞,有的竟然有一两头水牛身体那么大,里边的鸡枞饭(营养土)象溶洞中的钟乳石一般直抵洞顶,鸡枞的根茎直接扎在鸡枞饭中。

鸡枞和长翅的白蚁黄蚁,都是雨中的美丽精灵。

每年农历六月前后,雨水一下透,精美得如同仙子贵妃的鸡枞纷纷破土而出。在地底下辛勤培育鸡枞的白蚁黄蚁们,就大功告成了,纷纷爬出鸡枞洞,张开翅膀,快乐的飞向空中,在雨中快乐飞舞,尽情沐浴雨水,经受洗礼,很快又纷纷被雨水打落地面,或者力尽而落,很快在雨中悲壮而又默默无闻地死去。这些卑微短暂却很美丽的生命,在黑暗的地下辛苦了一年,创造出了另外一种雨中的精灵——鸡枞。

每当我看见雨季里漫天飞舞的白蚁黄蚁,想到美丽喷香的鸡枞拱土,长满山野的同时,我就想到又有无数的白蚁黄蚁壮烈凄美牺牲,内心满怀着对这无数卑微柔弱美丽生命的感激。

我为白蚁黄蚁们的一生感到震惊,震撼,同情它们,有时甚至觉得不应该吃掉鸡枞,那是它们——千百万黄蚁白蚁一生的心血啊!

小时候,我们这些淘气的乡间孩子,在好奇心驱使下,喜欢扛着大板锄去挖鸡枞洞玩。我们破坏了无数白蚁黄蚁深藏在地下的家园,也破坏了无数的鸡枞窝。

鸡枞开始拱土,是每年雨季里乡间的大喜事。有一种在楚雄彝族传统大型节日“火把节”前后破土而出的鸡枞,叫做“火把鸡”,一出土,就是白花花一大片,像一些白天鹅、白仙子突降山野,在山野雨中展开羽翼翩翩起舞。

鸡枞为野生菌里的极品,极其难得采摘到,极其难得一饱口福。楚雄人爱用“大鸡枞”“一朵大鸡枞”来比喻乡间或者某个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罕见人才。我九十年代初以极高分数考取师范大学本科中文系,我们远近各村的人在羡慕敬佩的同时,都是把我比喻成“一朵大鸡枞”,说我是我们老家乡间山野、那条沙溪村小河边的十来个村子里,冒出来的“一朵大鸡枞”。

仲夏时节的鸡枞,是野生食用菌中的极品,沈从文和汪曾祺推崇备至。红辣椒爆炒鸡枞,万分喷香。

鸡枞,有独脚鸡枞、火把鸡枞、露水鸡枞和松茸四种。

常见的,人们常说起,常吃到的是独脚鸡枞和火把鸡枞。

“独脚鸡枞”,就是一窝只出一朵的鸡枞。“独脚鸡枞”长得很蛮壮,所以又叫“蛮脚鸡枞”。离“火把节”(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彝族传统节日)很早时候出土的鸡枞,大多为“独脚鸡枞”,大多数是银灰色、瓦灰色和黛黑色。独脚鸡枞肥大,一窝白蚁黄蚁,就只能够培养出那么一朵鸡枞。它的根可以有胳膊那么粗,有一尺那么高,鸡枞帽子开盘以后可以有斗笠那么大,恰似一朵银灰色或者灰黑色的斗笠,或者像一把小伞,有的还没有撑开,有的已经撑开。

“火把节”前后出的鸡枞,叫“火把鸡枞”,大多数是纯白色、莹白色,晶莹可爱。“火把鸡枞”一出就是一大片,像一朵朵银灰色的小火把,烧满一个山洼或者山坡。又像一朵朵的小伞,煞是可爱。突然发现这样一群可爱的神秘精灵,总是很想悄悄靠近,推开小伞,看看小伞下边躲着怎样的一个个小小仙子,是怎样的一个个小小仙子擎着这样美丽的小伞。

但是,因为火把鸡枞出得太多,一窝就是一大片,数十百朵,发现一窝一坡“火把鸡枞”,背着一个大花篮,就都可以采满,有几公斤到几十公斤,一家人炒吃不完,只好拿去城里卖,或者用香油炸鸡枞油。鸡枞油很香,放到冬季没有菌子的时候,搛出一碟鸡枞油,下一碗干饭,或者以之作为佐料,煮米线面条吃,保管你不再想要其它任何蔬菜大鱼大肉。

“火把鸡枞”也有一尺来高的,但是菌杆细瘦高挑,菌帽单薄。如果说“独脚鸡枞”给人雍容华贵感的话,那么“火把鸡枞”给人的是纤细苗条、弱不禁风的感觉。而且,纯白色、莹白色的她们,在万绿丛中,更加见得脱俗,更加脱颖而出,与众不同。如此一来,“火把鸡枞”显得更有精灵气,更加空灵幽远,更加神秘美丽诱人。

松茸的菌帽,样子不象小伞状,而是盆子状,肉质也不是纯白色,俗称山鸡枞。

露水鸡枞就是在晨露中开盘的鸡枞,菌帽很薄,像露水一般,容易蔫萎干枯,所以得名。

红辣椒爆炒鸡枞,辣椒色红,鸡枞色白,红白映衬,颜色诱人,味道喷香。鸡枞,虽然是薄菌子,但是无论是爆炒红辣椒,还是烧汤,都味道鲜美。

滇中遍地红土,山多青青的云南松和麻栗树,如烟似雾的雨丝中,躲躲闪闪冒出这么多纯白色、莹白色的小精灵,显得滇中的山野煞是可爱迷人。

火把节前后,一场透雨,一夜之间,山坡地里就会大量冒出一种细小的鸡枞,因为其细小如花,家乡人叫它“鸡枞花”。“鸡枞花”烧汤,香甜送饭。

鸡枞不择地而生,乡村人家的院里院外都经常会有一两窝鸡枞年年雨季冒出来。

采寻鸡枞有讲究,只要有鸡枞窝,没有被挖掘踩踏通洞,她就每年都会在那里冒出来,而且按农历推算的话,同一窝鸡枞,每年出土的日期大致相同,前后差距就在一两天。如果你今年火把节前一天在南山坡上的采寻到鸡枞的话,那么,明年的同一天,你只要记得时间和地点,在同一天,同样的地点位置,可以采寻到同样的鸡枞。

云南多鸡枞,但是鸡枞是菌中的极品,家乡人也很珍惜,不敢暴殄天物,采寻到鸡枞,都是小心刮干净根部泥土,小心洗涤,然后细心地撕匀净。菌杆和菌帽都要顺着纹理撕,这样撕细小,爆炒红辣椒,才出味,辣椒味也才进得去。这样吃鸡枞,其实真是品味,也只有用“品味”这个词才能准确描绘,不能用俗气平凡的“吃”字表达。

有了一碟或者一盘红辣椒炒鸡枞,往往可以激发人的食欲,有一种享受美食的感觉,感觉生活真的很幸福美好。一碟或者一盘红辣椒炒鸡枞,往往能兴奋得我的祖父、外祖父、父亲等老农民急切地倒出一盅小酒,慢慢品咂。

二、香喷头

香喷头,又叫黄牛肝菌、金牛肝菌。从这个名字可以看出它的喷喷香,也可以看出家乡云南人对它的钟情。我特别喜欢香喷头,不要说吃它,就是想想这名字,也觉得美,而且香喷头菌帽菌杆都是金黄色,十分美丽。如果说纯白色、莹白色的鸡枞给人高洁、神秘的美感,那么金黄色的香喷头给人的感觉可以说是一种大唐气派的高贵感。

香喷头为楚雄野生厚菌子里的贵妃,不仅肤色金黄美丽,肉质细嫩,而且个子硕大丰美,显得雍容华贵。鲜嫩未开盘时,香喷头菌秆很粗壮肥嫩,开盘以后,可以长到像一顶小草帽那么大,大概每朵有一两公斤。

采摘野生菌的雨季,乡间稻花开遍,田坝里飘满稻花香、豆花香、瓜花香,山野里飘满香喷头等等菌子香,此时最是乡间人享受幸福的好时节。

香喷头香味浓郁,不是放进锅里炒时才香,而是生长在山上时就香。哪个山坡、哪片松林里或者麻栗树林里有香喷头,很远就可以闻见香味扑鼻扑面而来。特别是在晴天,阳光下,它的香味会大量飘溢出来,一阵风,就把香味远远传来,因此楚雄人谓之香喷头。惟其浓香,所以不论它藏在哪里,都很容易暴露自己,采菌子的人很容易找到它。采寻香喷头,只要鼻子好就行,象视力不好的老人和我这样的近视眼,也可以凭着它的喷头扑面而来的浓香寻找采摘到它。

学生时代,菌子季,我也是采寻野生菌子的高手,就算下雨天,香喷头散发的香味很淡,我也能找寻到许多香喷头。

嫩小的香喷头,菌帽是深橘黄色,菌杆是金黄色。长到开盘或者说撑开菌帽时,菌帽也已经变成金黄色。有一次,我在一蓬棠梨树下采寻到两朵金黄色的香喷头,已经开盘,金黄淡黄的,表面斑斑驳驳,都有中等的洗脸盆那么大。突然一见,绿荫丛中,衬托出两团纯纯的金黄,煞是美丽,我还以为棠梨树下是卧着两只巨大的羽毛金黄的锦鸡或者野鸡。

未开盘的菌子,楚雄人叫“菌子箍箍”,因为菌帽紧紧箍在菌杆上,像一个羞涩的处女,所以我总以为写成“姑姑”也未尝不可。开盘的香喷头,像一朵朵巨大的油纸伞,在山野雾气云岚中忽隐忽现。

香喷头和鸡枞等其它菌子一样,不会挪窝,就是说,年年在同样的地方生长出来。

香喷头属于厚菌子,要切成薄片,可以炒红辣椒,炒火腿,也可以炒腌菜。

香喷头没有成片生长的,大多两三朵,四五朵一簇,是由地面腐植土上的菌丝在雨水中长成。菌子中只有鸡枞是由黄蚂蚁培育出土,其它的都像树木一样从地面由“种子”发芽长成。菌子的种子就是菌丝孢子。

三.干巴菌

干巴菌,我家乡楚雄人也叫它“马牙菌”,与猪拱菌(松露)一样,属于块菌。其它菌子都是一朵朵,像花朵一样,有菌帽,有菌秆,一朵一朵,称为朵。干巴菌和猪拱菌(松露),却是一种块状的菌子。远远一看,一饼干巴菌,就像一快槽牙向上放在地上,或者说更像一饼蜂房放在地上,所以称为一块马牙菌,或者一饼干巴菌。

干巴菌,大多长出在高大的松树或者麻栗树下,在腐烂的松毛腐叶腐殖土上,或者深箐山沟边,总之是生长于潮湿阴凉的地方。长透的时候,它们像一块青黑的牛干巴。鲜嫩时候,它们像一块青白色的马牙齿。

我童年时很多,也吃过很多,现在吃不起了,价格很昂贵,每公斤卖好几百元,对于出身农家、而今又一直做清贫的中学教师的我而言,干巴菌现在的价格简直是天价,堪比金马牙了。

干巴菌,味道近似雨季潮湿的腐木香,因为其中穿插着松针枯草,夹杂着星星点点泥土,就还有草木泥土香。

由于干巴菌长在树下或者箐边沟边,形状像蜂房和牙齿,所以里边往往串着很多松毛、草茎,或者泥沙,择洗非常不容易。如果急忙之间,大块地洗,中间残存夹杂泥沙,吃起来就硌牙齿。所以,得小心地、慢慢地把干巴菌撕碎成火柴棍那么细的丝,小心地摘除松毛、草茎,剔除泥沙,再放进水中浸泡,浸泡到粘附的细小泥沙化尽、落尽,才拿出来晾干水汽,然后才能爆炒。

炒其它菌子,都可以下点水烹煮一下,唯有炒干巴菌,只能放足油干炒,不能下水,很像是炸牛干巴,而且它被撕碎成小块小片或者小丝,味道又象牛干巴,香得很,只不过干巴菌是菌子的清香味道,而牛干巴是肉香,所以叫做干巴菌,这是比较恰当比较形象的。

干巴菌香,干香,要慢慢细细咀嚼,像咀嚼牛干巴一样,慢慢品味,不能像吃其它菌子一样狼吞虎咽。

干巴菌,无论怎么择洗,都无法把“牙齿”里残存的细沙彻底洗干净,总是有点硌牙齿和泥巴的味道。按我家乡楚雄人的说法是“干巴菌,干香干香的,就是有点硌牙齿”,因此我不太爱吃。但是沈从文、汪曾祺和昆明人爱吃,干巴菌就很有名气,而且很有文化味道。

四.青头菌

我老家楚雄山野里最多的菌子,是青头菌,雨季里,一场透雨之后,太阳一晒,山间林下、草地上,就会密密麻麻长出很多青头菌。采青头菌,极其容易。

很多楚雄人爱吃青头菌,我也喜欢青头菌,爱吃青头菌。

青头菌的菌帽是淡绿色,略微泛青,白里透着青,青里透着绿,碧绿碧绿的,非常美丽,非常可爱,所以家乡楚雄人叫它青头菌。

青头菌真正是雨季的典型精灵,从夏初开始,一场透雨,青头菌的身影就密密麻麻在草地上、树林下、光山坡上闪耀了。

我们村附近的山上,麻栗树下和松树下比较多青头菌。即使不下雨,只要泥土潮湿,一夜的露水,也会使大量青头菌拱出地面。

我喜欢采寻青头菌,因为喜欢它的青绿色。它的菌帽是青绿色,但是菌杆却是白色,白色的菌杆托举着青绿色的菌帽,好像白云或者玉柱托举起一方方小小的蓝天。

未开盘时,青头菌菌帽中顶部下凹,这在菌子中很罕见,因此,清晨,菌帽中顶部这个下凹部分就承接着一小汪露水,或者一颗露珠,或者一小汪雨水,等到阳光一照耀,好似一个个小小的荷叶上托举着露珠水珠,晶莹闪亮,煞是迷人。

即便到了晚秋,雨水几乎已经收干净,干燥的红土山,经过一夜露水浸润,偶尔也会零星拱出地面几朵青头菌。有了这些荷叶一般可爱的青头菌衬托,山上就有了水汽,就有了水水的感觉。

青头菌烧汤,色香味都是达到极至。沸水中,突然下进几朵青绿色的青头菌,略微放一点食盐,略微煮一会儿,就倒进洁白的瓷碗中。洁白的瓷碗,莹白色的菌杆,鲜绿色的菌帽,略微泛青,真是赏心悦目。一缕缕水汽沁人心脾,一缕缕菌子香沁人心脾,不禁要叫人微闭双眼,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慢慢品味这天造地设的精灵的芳香。

舀一匙一勺轻轻放进口中,滑而不腻,细而不软,又香又脆,感觉似乎是触到了少女婴儿的肌肤,又觉得“此物只应天上有”,怀疑是神仙的美食。继而,满口香甜。除了菌子,其他任何蔬菜,任何肉食,都不是这样一种香甜味道。

以味道纯正酸甜的新鲜水腌菜,煮青头菌,又滑又脆又鲜嫩,极其鲜美可口。青头菌下锅煮熟即可,保持其形状的美丽,保持其色彩的青绿鲜美。起锅前,放入水腌菜一把。这一道美味,只要是地道的楚雄人,未及入口,先就会被其飘散飘溢而出的香味所迷住陶醉。没开盘的嫩青头菌,把菌帽摘下来,在“帽子”里填塞上肉,清蒸,也别有风味。

五.铜绿菌、九月黄

铜绿菌,古铜色,有一种古典的味道。铜绿菌大量出在晚秋。九月黄,农历九月最多,橘黄色或者金黄色,因此得名。经过冷露寒气一浸润,铜绿菌和九月黄都显得清灵清凉,甚至清冷。

晚秋,雨水收尽,山明水秀,高山时常云雾缭绕,时常处在冷露浸润之中,其他众多的菌子禁不住寒冷,已经少见,铜绿菌和九月黄真的是“众芳摇落独鲜妍”,独对寒秋冷露,采撷天地精华,饱吸山间灵气。

这两种菌子也是未开盘时,菌帽中顶部下凹,因此,侵晨,菌帽中顶部这个下凹部分,就也象青头菌一样,承接着一小汪露水或者一颗露珠或者一小汪雨水,等到阳光一照耀,好似一个个小小的嘴巴,圆圆的、翘翘的嘴巴,向上擎着露珠水珠,晶莹闪亮,煞是迷人。

我就爱乱想:那么它们是谁的嘴巴?那么淘气!那么翘翘的!是不是仙子的嘴巴?是不是山精灵的嘴巴……

小时候,晚秋陪大人们上山牧牛羊,采寻铜绿菌和九月黄,都用蓑衣装,采寻到半蓑衣,拿到溪水泉眼里洗干净,汲一汪清幽幽的山泉,找三个石头,支起一口锅,就开始煮铜绿菌和九月黄,煮着的也是一汪清幽幽的山泉,漫天的清风,轻悠悠的白云,不绝如缕的鸟鸣和虫吟声。

锅里水涨得吱啦啦,口水也流得吱啦啦。烫也顾不得了,大家急忙开始吃菌子,嘴巴里咀嚼得也吱啦啦。

其实,铜绿菌和九月黄跟青头菌一样,滑而不腻,细而不软,很适合烧汤,是煮菌,入口就满口香甜,堪与青头菌比美。

铜绿菌,菌帽表面是淡黄色,菌帽底面的丝瓤是铜绿色,黄绿相衬托,绿色在下边暗暗托举,好似绿叶中托出淡淡的橘黄色花朵或者太阳。九月黄菌杆菌帽都是很纯很纯的橘黄色或者金黄色,其美丽堪与青头菌相比。

七.葱菌 

葱菌,有红葱菌和白葱菌两种。红葱菌,菌帽菌秆都是胭脂红色。白葱菌淡黄色,泛出白色。葱菌都高挑美丽,真的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两种葱菌,味道都很香浓,韵味都很独特。

但是葱菌毒性较大。如果急急忙忙烹炒就吃,半生不熟,七生八熟,就很容易中毒,出现幻觉。很多爱吃菌子的楚雄人,爱其味美,但是很怕这种美味。吃菌子中毒,楚雄人叫做“被菌子闹着了”。这个说法,叫人觉得楚雄人很风趣,吃了毒菌子,就像一个淘气的小孩跑到了人们的脑袋里去调皮打闹。一个“闹着了”,一个“闹”字,拿来形容吃了毒菌子之后出现幻听幻觉,总是幻觉有小人人在眼前打打闹闹,很形象生动。

胭脂红的红葱菌,楚雄人也叫“见手青”。只要人用手一触摸,它的颜色就会变成青蓝色,像一个异常羞涩的淳朴村姑,一接触生人,就会脸红一样。估计这是因为它的表皮是胭脂红,而里边是青蓝色。

我爱吃葱菌,每年都要炒吃几次。关键是要炒熟炒透,要舍得放香油,爆炒半个小时左右。炒不熟,半生不熟,七生八熟,都可能会有毒,吃了可能会“被闹着”。也不能炒得时间过长,炒过头了,炒糊了,反而可能有毒,不能吃了。正因为它毒性较大,所以爆炒透了,爆炒熟透了,其味道鲜美香醇,更胜于其他菌子,比绝大多数楚雄人偏爱的鸡枞更香。

现在,红葱菌、白葱菌,据说营养价值都极高,爆炒而吃,味道香浓,日本人爱吃,广东人也爱吃,商家大量收购外销,葱菌摇身一变,成了很拿俏的抢手货,身价不断攀升,价格很贵了。

八、黑木碗菌

我喜欢山区人家常见的木盆木碗,充满古典古朴味道,也就很喜欢菌子里古朴隐忍的黑木碗。

这种菌子的菌帽和菌秆,都是棕黄里微微泛出黑色,像是菌子里的隐士修女,毫不张扬,故意把自己隐藏在五彩斑斓的菌子世界里,故意把自己隐藏在大红大绿的山野里。谦逊文静贤淑的女子,也喜欢一身黑色衣裙,内敛隐忍、含而不露,很有层次和品位,我喜欢这样的女子。我喜欢菌子里的这种默默无闻的隐士。

黑木碗菌烹炒出来,味道香浓,一点都不逊于大红大绿、大白大黄、张扬骄傲的其他菌子。

因其颜色黑黑的,像黑炭,不招人喜欢,有些人甚至不敢吃。儿时,我们采菌子回家,看见有黑黑的黑木碗菌子,母亲还不敢炒给我们吃。

现在,据说黑木碗菌因为营养价值极高,爆炒而吃,味道香浓,口感极佳,许多北京人、广东人、上海人都很爱吃,日本等外国人也爱吃,所以商家大量收购外销,黑木碗菌子就也像葱菌一样身价陡增,价格很贵了。

九、松露

“松露”之称,足见其稀罕。楚雄人叫它猪拱菌、块菌,把它看得何其寻常甚至低贱,也反映出楚雄松露相当常见,相当不稀罕。松露泡酒,据说滋阴壮阳,有极高的药用价值。

因为“松露”,不长出地面,深藏于地下,也就是它们自己不能破土而出,拱出地面,人们要寻找采摘,根本不可能,但是山村山寨的山猪,喜欢嗅着猪拱菌的气味,拱出猪拱菌而吃,于是楚雄人把“松露”叫做猪拱菌。我家乡楚雄山区乡间的猪活得何等幸福奢侈啊!

想要捡拾“松露”的人,必须跟着山猪,让它们去山野里嗅出生长于地面下的猪拱菌,再拱出地面,采拾菌子的人才能够拾到,因此“松露”极其难得,也极其昂贵。每公斤“松露”要卖到好几百元。楚雄人用“松露”泡酒,一公斤酒,也只舍得放三五块“松露”。

据说法国人极其爱吃“松露”,把它奉为高档美味。

八.松茸

松茸,味道鲜美。凉拌松茸,别有风味。松茸炖鸡,松茸泡酒,药用价值都极高。

据说,日本专家认为松茸可以抗癌,日本人很爱吃松茸。过去,松茸主要是外销日本。现在楚雄的农贸市场,松茸也卖得很多,进入了寻常百姓家的餐桌和各种山菜山味馆。

每年雨季菌子季,楚雄和瑞祥农贸市场,都摆满很多松茸,各种老街巷边,小农贸市场边,也可以买到松茸。楚雄人家,喜欢买松茸炖鸡吃。

九、红菌

有一种红红的菌子,菌帽色如胭脂,菌帽内壁和菌秆却又雪白,红白反差,看着刺眼。

这种胭脂红的菌子,菌帽颜色,总让人想到乡间老屋里红红的棺材头,觉得很恐怖。楚雄乡间就叫它“红棺材菌”。那时候,生活于乡间,雨季里,上山牧牛牧羊或者采菌子,上学路边,看见这种红白反差、极其刺眼恐怖的菌子,我们往往觉得不吉,绕道而行,或者把它踢碎。

现在,据说有日本专家认为这种菌子有补血作用,药用价值极高,据说每公斤已经卖到了数百元。

楚雄乡间人家也学着采来煮吃,美其名曰“红菌”“红胭脂菌”。

 十.白牛肝菌

白牛肝菌,多长在麻栗树下腐植土上,白嫩美丽,味道鲜香,因此我家乡叫麻栗香。

木料中,云南人爱麻栗树,因为它木质铁硬,适宜做锄头把、犁辕等必须经久耐用的工具。麻栗木烧炭,炭质好,经得住烧。今天,很多人家用麻栗树木划的地板条,经久耐用,经常用潮湿的拖把拖洗,或者水泼倒在上面,也不会开裂和变形、翘起。

这样的麻栗树下生长出的麻栗香菌子,颜色稍微淡一些,淡淡的肉白色,既不太黄,也不太红。

麻栗香适宜切成薄片,用红辣椒为佐料爆炒。

十一、虎掌菌

还有一种虎掌菌,菌帽厚实宽大、绵软柔韧,可能形似虎掌,楚雄人因此叫它虎掌菌。以虎掌菌爆炒火腿肉,爆炒红辣椒,炒饭,味道也都很鲜美。虎掌菌晒干后,磨成粉,留作作料,放入各种食品,都味美诱人。

十二、奶浆菌

奶浆菌,菌帽红艳美丽,菌秆高挑白嫩,也很肥壮俊美,掐开来,就会泌流出奶浆一般的稠白汁液。奶浆菌煮清汤,味道也很鲜美香甜,口感极好。

据说法国、英国、俄罗斯、日本等外国人吃菌子很小气,因当地价格太贵,每次只吃一二小块薄片。不像我们云南人楚雄人,雨季里请客聚餐,满席满桌野生菌,自家烹煮而吃,也是大碗大盘大钵大盆。

野生菌,是我家乡云南楚雄大自然欢快的眼泪,是人间美味、佳肴佳品。忙中偷闲,回乡间山野去,觅菌子,拾菌子,是楚雄人最快乐的事,也是楚雄人雨季里最想做最爱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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