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老家汪家屯看望老母亲,给老人家送去我在驻村工作的武定县狮山镇矣波村的苗族农家买的两块山猪腊肉。母亲深感惭愧、难受,再三拒绝。
以前每一年,都是老父亲老母亲给我送来老家的腊肉、土鸡、土鸡蛋、新米、新鲜苞谷蚕豆、腌菜咸菜,还有很多其他的新鲜蔬菜和乡村土特产。
老父亲9年前去世,那年他刚年过60。第二年,我们老家村子汪家屯拆迁。紧接着,附近相邻的蔡家冲、元寿桥、谢家河、倪家咀子、干锅鼎、红土坡、杨罗屯等几十个村子也被拆迁,昔日芊芊莽莽的农田、鳞次栉比的村庄全部变成了高楼林立、大街纵横、人声鼎沸、车流滚滚、繁华热闹、灯火辉煌的城市。
如今,老母亲已经70岁,满头白发,一个人孤孤单单住在二弟家。二弟家的六层楼房高大漂亮,每层将近120平方米,但村里的田地被征占完了,再也种不成稻谷、苞谷、红薯、茄子、辣椒、南瓜、红豆,干不成农活、养不成猪了。勤劳辛苦了大半生的老母亲突然间无事可做,身体一下子就差了,常常全身这儿不痛那儿痛,常常不停地咳嗽,常常不自觉地叹气,为没有办法再给我送新米、腊肉、土鸡、土鸡蛋和新鲜蔬菜水果而难受。这几年,每一次回老家,临离开时母亲总是叹气,愧疚且遗憾地对我说:“什么也种不成了,养不成鸡猪了,什么也没有可以拿给你的了……”
以前,父母总要在山地里播种许多苞谷,栽种许多红薯白薯,每年养几头猪。等到红薯白薯藤蔓长长、爬满一垄垄的时候,每天傍晚他们就会背着大花篮,拿上一把镰刀,到山地里去割一大花篮红薯白薯藤背回来,第二天一早砍细了煮一大锅,分早晚两顿喂猪。等到深秋初冬,红薯白薯藤割完了,红薯白薯已经长得很大很甜了,父母亲就挑上一对大花篮,扛上一把大板锄,去山地里刨挖回来一大挑红薯白薯,第二天一大早又起来砍红薯,煮一大锅喂猪。
每年雨季,父母都要在山坡地埂上栽种许多南瓜。等到南瓜藤蔓爬得很长、爬满山坡地埂的时候,他们就背着大花篮、拿上镰刀,到山坡地埂上去割一大花篮南瓜叶子背回来,第二天一早就起来砍南瓜叶子,砍细了,煮一大锅喂猪。深秋里,母亲会把躺卧满山坡地埂的老南瓜采摘回来,堆满屋檐下、院子里,每天砍几个,煮一大锅喂猪。
等到深秋初冬收了苞谷,晾晒干以后,磨成苞谷面,父母就在锅里掺上两大碗苞谷面,把年猪催得胖胖的。到了腊月,杀年猪,腌腊肉,好不热闹。杀年猪的日子,家里会邀请七村八邻的乡亲来吃杀猪饭。母亲总是会让我把我的同事同学好友都邀来,离开时还会让我带上几块鲜肉和一些炸好的酥肉排骨。等到腌制的腊肉晾晒干后,父母就会陆陆续续背进城里来给我。吃着红薯、红薯藤、南瓜叶、老南瓜、苞谷面长大的猪,鲜肉极好吃,腌制的腊肉也很香。腊肉炖红豆汤、腊肉煮杂菜、腊肉炒蒜苗,是我、媳妇和儿子一家人的最爱。
那些年,家里收割了稻谷,碾出了新米,采割了土蜂蜜,新鲜苞谷、辣椒、茄子、南瓜、红豆、青菜、白菜、茴香、菠菜、芹菜、芫荽、葱蒜、韭菜、桃李梨杏等等熟了,母亲一趟趟背来城里给我,或者与父亲一起骑着三轮车送来。
母亲知道我们全家都爱吃柿饼瓜和黄薯,所以每年除了栽种用来喂猪的红薯白薯以外,她也栽柿饼瓜和黄薯,其实黄薯藤蔓生长很缓慢,栽种不划算。媳妇也是农家女,也爱吃腊肉黄薯等。吃着父母从老家送进城里来的新米、新苞谷、新黄薯、新鲜蔬菜,我们便觉得家乡还不算遥远,思乡之心得到了些许慰藉。
1998年腊月,刚刚工作四年的我准备结婚,那几年每个月工资只有三五百元,没有钱办婚礼。母亲把她种粮食和蔬菜、卖猪羊积攒起来的9000元钱拿给我办婚礼。她辛辛苦苦盘田种地,供我读到大学毕业,却没有享到我什么福。
从刚读大学开始,我便爱上写作散文,直到2008年,我终于有机会出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炊烟的味道》,但是得自己交编辑费、印刷费12000元。由于当时刚刚买了一小套旧房子,交了几万元钱,我再也交不出这么一大笔钱了,就打算放弃出书。母亲知道写作是我最大的爱好,再次拿出她积攒的买粮食的钱给我。这一张张钱,是母亲去山地里浇灌庄稼挑的一担担水,是母亲挑去地里的一担担粪水粪草,是母亲从地里挑回来的一担担粮食蔬菜,是母亲挑去城里卖的一担担南瓜茄子辣椒青菜啊!
如今,我们全村人都住进了拆迁安置楼房,虽然过上了城里人的幸福日子,但是都没法种地养猪了,母亲和村里的许多人都很不习惯。一年四季,母亲依然按着节令节气,在二弟家楼房顶层的花圃里陆陆续续播种着一溜溜青菜白菜,一溜溜茴香菠菜,几簇香葱韭菜,几蓬辣椒茄子。每次回老家去看母亲,临走时,她总要摘几个辣椒茄子,或者拔一把白菜青菜,或者割几簇韭菜给我。
有时很不恰好,蔬菜长大了,我又没空回老家去,母亲只好摘了分送给村里人家。等到我回去,母亲很想再摘一点什么、拔一点什么、拿一点什么给我,可是在屋里转了一圈,在楼顶的花圃看了又看,还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东西可以拿给我,只好再次感到惭愧、无奈、遗憾地对我说:“唉!什么也没有给你的了。”
如今,一辈子总是想拿给我们东西、总是想关照爱护我们的母亲,再也拿不出大米、腊肉等等给我了。看着母亲一副无奈、惭愧、遗憾、难受的样子,我无能为力、心疼难受,只能尽可能多地回老家去看看她,给她送一点腊肉、水果、药物什么的。但母亲总是坚持不要。以前那么好强、生气起来连我们都很害怕的母亲,现在却总是一副愧疚、生怕给我们添负担的模样。
我可怜可敬的母亲!
原载于中国作家协会机关报《文艺报》2021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