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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1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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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的女子(三章)

小香

堂妹叫小香,有南方人少有的白晰肤色,一双会问问题的乌溜溜的大眼睛,是个很招人夸的女孩子。

堂妹读小学五年级时,家中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她父亲暴病死了。这件事改变了堂妹的一生。

大伯父死后,两位堂兄分了家,小香分归大堂兄家抚养。大堂兄夫妻都是十分自私小气的人,不愿再供小香上学,而想让小香回家务农,就常常故意撕毁堂妹带回家的书籍和作业本,比如撕毁小香的书本放进灶坑里引火。小香是个爱读书,很有上进心很成器的孩子,常常流着泪哀求兄嫂。兄嫂却假装不知是小香正在用的课本,反倒责怪小香随便乱丢课本,叫人以为是旧课本。这样,尽管小香有时眼疾手快,不顾火苗灼烧从灶坑里抢出课本,也终于只能辍学了。

其实,小香是个很有自尊,很有志气的女孩子。上学时,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忙着做农活家务,割麦,点豆,浇烤烟,浇菜园,挖地,种菜,整猪食,煮饭,喂猪,她都主动努力去干。后来大堂嫂藏在枕头下的25元钱不见了,就是这25元钱,使堂妹小香心理上遭到最重的一击,成为了一个“疯子”。因为找不见那25元钱,大堂嫂就主观臆断是小香偷去了,每天从早到晚只要一有空就劈头盖脸地责骂小香,根本不听小香辩解。后来,分归二堂兄家赡养的大伯母就搬了出来照看小香,与小香一起过,大伯母心疼小香,用尽了盘菜卖来的钱为小香抓药买药,请巫婆神汉跳神驱邪。然而堂妹小香总是每年要发几回疯病。春夏秋天暖热容易发病常常神志不清,冬天寒冷,清醒的时候才多些。我读大学时,有一个寒假回家过年,在村外遇到她。她竟忽闪着能提问的大眼睛疑惑地打量了我好半天,问我要去哪家人家。当我告诉她我要“回家”时,她竟问我“你是谁?……你是哪里的人?……回什么家”。听到这些,我十分心酸,感慨万千。人生真的难以琢磨,一件小小的偶然的事情就可能根本改变人的一生。谁说命运握在自己手里,难道像堂妹这样的乡村小女孩的命运是她自己可以把握的么?

所幸,她嫁了个好人家,丈夫公婆对她都很好。

兰花花

继堂妹小香之后,村口罗家媳妇兰花花也成了疯子。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着实令我一惊。

兰花花嫁到我们村时,我还在家乡读小学。那是个很不错的女人,长得富实高大,清清爽爽的样子,干起活来麻利勤快,是农村里典型的好媳妇。

六七月雨量大,菜地板结难种,我常常见兰花花背着很大的竹篮上山找猪食的野菜,我跟着母亲和她一起去找过野菜,最远要去到十多公里外的象山、穆家大地一带。那儿已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十分可怕。有时蹿过一只野兔,惊起一只野鸡也让人心惊胆战。

六七月的雨,说来就来。看着山雨欲来,我们催她快回家,她却迟迟不走,坚持在后面挖野菜,每次她都是迟迟归来,然而总比我和母亲挖得多。

几年前,由于两个女子上学,家庭负担加重,她进城赶过小马车,后来是她丈夫去赶。然而她丈夫有了几个钱后常常在城里的小馆子喝醉酒,回到家就打她,后来她就复发了疯病。

她的丈夫是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粗鲁男人。本来她是要嫁给州城北郊官屯村的一个小伙子的。还在她与那个小伙子相好的时候,在一次与小伙子到元谋贩菜卖的过程中。她的草帽从手扶拖拉机上掉下去,性急的她跳下去捡草帽,结果被拖拉机压伤了脚,后来医好了脚,但小伙子担心她留下后遗症,干不了很重的农活,就不要她了。她伤心绝望而发了疯,时而发作,时而清醒。

罗家是很穷的人家,娶不进好媳妇,所以明知兰花花有疯病,还是娶了她。早些年夫妻和睦,日子虽苦却开心,她从未发过病。

由于醉酒的丈夫经常打她,她曾多次寻死,其中两次跳过村前的大坝,都是在深更半夜。她跳坝的扑嗵声,被从行政村回来的我三伯父听到,三伯父把她救上来送回家。然而她那粗鲁的丈夫既不让她换件干衣服,也不让她上床睡觉,而且在三伯父等人走后竟又狠狠打她。

后来她就复发了疯病,常常赤身裸体满村子乱蹿。直到夜深村人睡醒还可以听到她游荡在村子里凄厉无力的疯话。有时我回村,她会跟我到我家门外。我见昔日白晰丰满强壮甚至也有几分好看的她竟然已病得只有二三十公斤的样子,瘦骨伶仃,叫我想到夏衍笔下的包身工芦柴棒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所以我很不敢回村,因为半夜听到她凄厉的呼嚎会让我做恶梦。听说她会赤身裸体地进城去游荡,警察们看 不过,就找一套衣服给她穿上,然后把她送回村。

我心中义愤,于心不忍,有一次在村路上遇到她的丈夫,凭着我让人敬仰的十里八村第一个本科大学生和第一个到了州城教书的村里人的面子,我压住心中的不平,装做心平气和地给她的丈夫讲了一大通家和万事兴的道理,然而我的苦口婆心最终也是徒劳。

她的丈夫竟也知道羞耻了,用皮条把她捆在一间马厩里。马厩就在村口,她常常会从墙上的小孔往村路上望,自言自语疯说。见到有人过路,她常常会说“老婊、老婊姐,来我家坐……啊莫!来嘛……”。

我常常不敢回村,不愿回村,害怕听到她凄惨的疯话,害怕见到她可怜的样子,也因为自己会为不能挽救她而羞愧自责。

十月里回了一次家,兰花花竟又在干活了,而且好好地穿着衣裳,她不再瘦得可怕。我疑惑地问母亲。母亲倒不疑惑,说她这种疯病随冬季天气变凉渐渐好转,来年天气渐暖可能又会发作。

我终于为兰花花松了一口气,也希望冬天能为她而更长些。

水秀

水秀是我小学时的同学,长得很有几分水灵好看。

水秀出生的人家正是村口的罗家,家中有兄弟五人。由于贫穷,父母无力供她和她的四个哥哥、一个弟弟上完学。水秀自己也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

上小学二年级时,由于饥饿,水秀偷过同桌藏在书包里的一卷烙饼。老师批评了水秀。水秀爹知道情况后,为了顾全面子,一口咬定老师诬陷他女儿水秀,就抓了一根扁担去学校找老师理论。当然,事后粗鲁的水秀爹把水秀打得半死。

由于弟兄多,家中贫穷,盖不起新房水秀的四个哥哥都很难娶到媳妇,心情不好,喝醉了酒时,他们会把爹妈打得噢噢叫,有时是摁在地上用扁担打,责怪爹妈只会生他们而不给他们置娶媳妇的新房。水秀讨厌这个贫穷而且没有人情温暖的家庭,就大着胆子进城去打工,在建筑工地给人家挑混凝土沙灰,给四川民工做饭。后来,她认识了一个四川小伙子,他们俩相好了,小伙子对她挺好的,知病知痛,知冷知热。三年后,她就跟着小伙子嫁到了四川。

几年后,水秀她爹妈想她,想知道她的日子过得怎样,就坐了成昆铁路的火车到四川去看她。这两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农村老人坐超过了几站,几经周折才找到了水秀。那是个真正的大山区。水秀家在大江边,出门走不上几步就是悬崖绝壁,脚下是滚滚大江。山间常笼着水汽云雾,至中午都很难散去。一屁股坐下去,水秀家的地可能就不见了一小块,因为他们就是在悬崖绝壁上这儿一小块那儿一小块补补丁般种粮食的。水秀爹最关心水秀吃些什么粮食,就问水秀粮食在哪里。水秀说在楼上。她爹爬到楼上一看,什么也没有。原来她们当地主要就是吃红苕,就是云南说的红薯,而且常常要加些红苕叶。家中没有多余的碗筷,吃饭也没桌子,只能把饭盆放在一块大石板上,一家人蹲着吃。水秀爹心疼水秀,说把水秀接回家住几天,就把水秀接回了家。后来,她丈夫来接她,她爹妈就不忍心让她去,让她和她的孩子藏到了亲戚家。

但是她丈夫第二次来接她的时候,她就毫不犹豫地跟她丈夫回到四川去了。原来是她在丈夫家时养猪卖得五百多块钱,悄悄带回她爹妈家后,她把钱藏在被子里,后来这笔钱不知是被她哪个丧尽天良的哥嫂偷走了。水秀再次绝望了,她不愿再见到那些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哥嫂,就再次背井离乡了。她说,她的丈夫家虽然贫穷,生活艰难然而她丈夫全家都对她很好。

从此我再没见过水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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