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搬了几次家,我还是一直珍藏着一个针线箩,母亲的针线箩。是我父亲亲手编的,大概有40多年了。
十来年前,老家村子拆迁,母亲搬进城里与我们一起生活,很多生产生活用具用品都丢弃了,然而父亲亲手编制的这个针线箩,全家都舍不得丢,随母亲搬进城里,放在母亲的床下。母亲一得空,就会把针线箩端出来,戴起老花镜,为我们缝鞋子、鞋垫、纽扣、拉链。三年前,村里的拆迁安置房建盖好以后,母亲又搬回了老家,与弟弟一家一起生活。这个针线箩,母亲留给了我,作为念想。
父亲那时候很年轻,手很巧,满腔青春气息,满腔对母亲和我们兄弟三人浓浓的爱。他投入了大量时间精力,来编织这一个针线箩。
白天,父母亲都要出工干农活,父亲用晚上的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为母亲编织针线箩,为我们编织小摇篮,为家里编织用来背庄稼草木的大大小小的花篮。
那是一个生活极端贫穷的年代,乡间人家点灯,家家户户都只舍得点8瓦的灯,还经常停电,只好点昏暗的、闪烁不定的煤油灯。煤油灯的灯芯都只舍得抽出一丁点,怕费油。我们家那时候也只点得起8瓦的白炽灯,灯光乌突突、昏暗暗的,但是为母亲编织针线箩的父亲,心里却是亮堂堂、温暖暖的。
每一根篾片篾条,父亲都耐心细致地刮削,刮削得圆滑舒服。父亲一次次地把一根根篾条握在手里,来回反复地拉抽滑动,用手触摸检查,让它们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划伤母亲的手。
这个圆圆的针线箩,编织得像一朵花,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满花苞尽是父亲对家人的爱、对全家美好生活的希冀。
平日里,母亲缝鞋子所用的针线、顶针、剪刀、锥子,以及润泽针线所用的一饼蜡,全都放在针线箩里。母亲用旧报纸裁剪的、给我们缝鞋子时候比照用的大大小小的鞋样儿,也都精心收藏着,一摞摞夹在旧书里,收藏在针线箩里。
相对农闲的隆冬里,小麦、油菜、蚕豆都播种完了,庄稼地里,麦苗、蚕豆苗、油菜苗青青壮壮,叶子早晨顶着露珠,傍晚闪烁夕阳,十分美丽。每天早上鸡叫头遍,母亲就会赶紧起床,带上父亲已经为她磨快了的砍刀、皮条和棕背绳,上山砍柴。背回来一大捆柴以后,太阳升起来了,母亲就会端出她的“百宝箱”——针线箩,拿出针线、顶针、剪刀、锥子等等,一边满怀希冀地为家人缝绱鞋子鞋垫,一边给我们做饭。午饭过后,天气晴朗,母亲就坐在院子里,坐在她背回来的柴堆边,坐在圆溜溜的稻草垛旁,一边沐浴冬日午后的温暖阳光,一边做针线活。母亲把她和父亲对我们兄弟三人的满腔的爱,缝制成一双双温暖的布鞋、舒适的鞋垫。母亲从针线箩里拿出来给我们的,都是厚厚实实的温暖、软和和舒适。我们去上学、去放牛割草、去玩耍嬉戏,都穿着母亲缝的温暖布鞋,满脚、满心尽是母爱的温暖;晚上穿着母亲缝的厚实温暖布鞋,坐在火塘、火盆边,一边烧母亲背回来的柴,烤火取暖、烧洋芋吃,一边做作业,满身温暖,满心幸福。
母亲很珍惜破旧衣服布料,平日里把我们穿破的旧衣服小心收藏起来,在晴朗的冬日午后,背到坝塘溪流里洗干净,晾晒干了,收藏着用来搭表布。农闲时的晴天,母亲就会开始搭表布,准备为家人缝绱鞋子了。母亲熬煮一锅麦面糊,然后把桌子端到院子里,把洗干净的、收藏在针线箩里的一块块旧布料铺搭在桌子上,精心粘贴在一起,一层一层,均匀平展、厚实舒适,粘贴成牢实温暖的一大块表布。等几天以后,表布晾晒干了,就可以用来缝绱鞋子鞋垫了。
小时候总觉得针线箩很神奇,母亲从针线箩里拿出那些普普通通的、破旧掉色的布料和棉线,拿出几根普通的针、普通的剪刀、锥子、一小块普通的蜡,就能够变魔术一样,缝绱出相当美丽的新鞋子、新鞋垫、新衣服、新帽子、小裹被。那个年代,远近各村少有人家养蜂,蜂蜡很稀罕,为了找到一小块蜡来润线头针尖,母亲得想尽办法。那时候,我们村里有一两位老人偶尔会吃丸药,丸药壳是蜡制的。母亲平日里就主动与那些人家的女人们交好,跟她们拉关系套近乎,只为了跟她们要几枚丸药壳。讨要到几枚金贵的丸药壳,母亲就把它们捏拢在一起,用来做针线活。有时候,父亲在外村遇见人家采割蜂蜜,也会讨要一小饼金贵的蜂蜡给母亲用。因此,我们兄弟从小就稀罕丸药壳,在什么人家、什么地方见到一枚,都相当高兴,想方设法弄回来送给母亲。
我们很想感受一下母亲做针线活、缝鞋子的感觉,就试着用一根根大针小针戳戳布料,试过才明白,做针线活很不容易,手疼。不知道做了一辈子针线活的母亲,手被针扎过多少次。我们把针线拿到光线明亮处,把细细的棉线穿进小小的针眼,更难。母亲缝鞋子的时候,我们以为用锥子很容易,试了试把棉线扎进厚厚的布鞋底,才发现相当费力。
母亲用过一枚铁顶针、一枚铜顶针,都磨损得透出了浓烈的历史况味。儿时的我们总喜欢拿来戴在自己的手指上,体验母亲做针线活的感觉,想知道母亲戴着顶针的感觉是不是像城里的女人们戴着戒指。母亲和外婆、奶奶一样,一生没有戴过金银首饰,包括戒指。一枚枚用来做针线活的顶针,铁顶针,铜顶针,就是母亲戴了一辈子的金贵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