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伯的几个女子,都陆续嫁出去了,他的劳累的心松了一大截,那为儿女们焦心的皱巴巴的脸,舒展开了,眼下,只有一个宝贝儿子了。儿子已长大,能干活了,能享清福了。想着,方大伯一向如木刻的脸上,泛出了活泼的笑,一双眼睛欢喜的迷到了一块。
然而,就在方大伯沉浸在幸福中时,儿子突然提出了“分家。”
儿子初中毕业已有几年了,毕业后,方大伯见儿子还小,再有女子支持着干农活,便不让儿子干活,儿子得福一天便游手好闲,东游西窜,一天要吃好的,穿好的,方大伯也任他。得福还和一些不务正业的人混得很热火。
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穿着笔挺的西服,蹬着贼亮的皮鞋,梳着分头,油里油气的。
得福提出的理由是:自己不常在家呆,还是分出来好!
方大伯幸福的心一下清醒了,想儿子这不是嫌自己做不了了,怕受累赘。一下伤起心来,看着儿子小小的眼睛,和白光光的脸,他很想抽儿子几耳光,让他把眼睛睁亮,看着自己为了他们姊妹,已佝偻的腰,母亲头发也花白了。现在,女儿走了,他俩做不了了,得福,你竟要分出我。那你为什么,一出世就离开我们,现在翅膀硬了。
想着,方大伯越发心酸,欲掉泪了。但他强忍住了,直看着儿子无所谓的样子,在心里越难过了:你要分出我们,啊!你有良心吗?得福——
一结婚,方大伯便盼望有一个儿子。但是,生下第一个是女子,第二个还是女子……方大伯如气疯了一般,没命地打老婆,老婆知道自己没能耐生下儿子,就忍气吞声。生第三个孩子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吃粮很紧张。方大伯去队上借了一斗麦子,对老婆说:“生下儿子了,给你吃,生不下儿子,就别想吃。”女人心里好伤心,便默默祈祷:老天,保佑吧!保佑我生下儿子吧!
也许是一斗麦子引诱了女人,或女人的伤心引起了上帝的怜悯,一个孩子呱呱坠地,果真是个儿子。女人一时激动兴奋的哭了。方大伯早乐蹦的跳起来,忙让人去推了麦子。在院子里大喊:“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儿子来的不易,想到自己受的苦,他们便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得福。意思是让儿子少受一些苦,多得一些福。这么,方大伯对儿子看的很是精贵。有什么好吃的,总攒着,全给得福吃。记得有一回,他去几十里外的镇上办事。办完事,身上只有车费钱了。但是为了给儿子买几个苹果,他走了几十里路,半夜里才回来,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身上摔破了多少处。可第二天当看到得福啧啧地啃着苹果时,他忘了痛疼疲劳,心里甜滋滋的了。
由于丈夫疼爱儿子,女人便十分小心地带好孩子得福。为了让女人带好孩子得福,方大伯不让女人干农活,一人包了山上山下。这么,女人便要十分十分小心带好孩子了。若孩子一哭,或怎么哄不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女人一顿。记得一次,得福要吃奶,女人由于没有吃补品,生活又不好没奶,得福便哭,女人这哄,那哄,就是哄不好。正巧方大伯回来,拉住女人就是一顿好揍:一手揪头发,一手握成拳在老婆身上如雨点子般落。打在身上,可疼在心里,她只含泪,望着儿子,默默祈求这小先人不要哭了。男人一边打,一边骂:“我什么都干,让你只带好孩子,你却这么带。这一个儿子,你给我带出了问题,我要你的命。”为了哄小先人不哭了,让男人不打骂自己,女人掏出干瘪的奶子,让儿子吮着。吮得生疼,钻心般地,女人强忍着,只为了得福不哭,男人不打骂自己。
这么,女人真不知挨了多少打,才把得福带到上学年龄。
方大伯家由于没劳力,人口多负担大,只他一人,是十分贫穷的。为了让得福上,不让几个女子上,省吃俭用,风里挣雨里爬挣那皱巴巴的毛票攒起来,供儿子得福上学。还让他冬天穿暖和,夏天穿凉快。几个女子呢!只要衣能蔽体就行,全是补丁加补丁的衣服,而冬天穿不暖,冻了,大人不管,可得福要因饿或没穿好,家里又要反天了,不管怎么,什么都要先以儿子得福。
由于对得福娇生惯养,得福一天在学校,只知道玩,吃好的穿好的,不好好学习。老师管得福,要他好好学习,得福回去给父亲说,方大伯到学校把老师凶了一顿,老师感到很是委屈,以后对得福,管他学不学都不管了。得福还打同学,家长找到门上来,方大伯护儿子与人家对吵,得福于是越发不用心学习,干混了。
得福在学校干混,玩的好吃的好,因只一个宝贝儿子,家人勒紧腰带供他也毫无怨言。这么,初中毕业,毫无疑问,得福什么也没考上。回了家,方大伯说得福小,不让干啥,母亲也护儿子。得福便与不三不四的人混,玩了这么多年。
方大伯真的不明白,回忆从小到现在,自己哪一处不护着这根独苗,搂在怀里怕热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外边又怕冻了,满以为无论如何儿子一长大,记住这些好处,会感恩对他俩好的。真想不到儿子会这么来报,要分家,仔细想想,没哪一样对不住儿子呀,便说:“我们哪对你不好,你说,我们改,怎么能分家呢,好端端的一个家。”
“家,是分定了,不分不行,我还有前途呢!我不能为家所累,干不成啥。”得福双手插在兜里,不以为然。
方大伯火气一下上来了,难道他把一切都忘了吗?自己对他那么好啊!
“得福,你忘了吗?这个家哪一点对你不好!”
“你们生下我,对我好些是应该的!”得福洋洋自得地说。
方大伯的眼睛,睁的圆圆的,似要喷火,他好想看到儿子的心里,看他到底长得什么心。自己对他那么好,他一点也不记得,一点也不回报,难道他没有心吗?方大伯已明白了,儿子是大了,不想管自己了;靠儿子养老的想法,在这一刻终被粉碎了,面临的是悲哀的现实,终于从悲哀的心里说出了无可奈何的绝情的话:
“我算这么多年,只养了一只畜牲。这个家,是我的,你没权利分什么,你,你给我滚就是,我俩路上死,路下埋。”方大伯的嘴唇哆嗦着,那猛向门前路上一指的手,在空中,强烈地颤抖了,整个身子,如风中枯枝上枯老的叶儿了。
“就这么滚,怕没那么简单吧!我今年才十七岁,你们生下我,就还得养我一年到十八岁。这一年,得给我东西,不分不行!”得福双手插腰,恶狠狠地说。此时,在他眼前,他面对的不是父亲,而是欠他帐的仇人了。
“休想,你啥也拿不走!”老人绝望地喊。
“你看我拿不拿得走!”说着,得福要往屋里冲,方大伯一下伸开手,挡在门口,得福抓住了父亲的手顺势一推,父亲后脚被门槛一绊,一个仰面倒进了屋里,头撞在地上,发出凄残的哎哟声。得福没管这些,如一个强盗般,把挂在墙上的肉,很快下了几块,一下又拿起一个袋子,打开柜要装粮食。
“得福!”一个女人凄残的叫唤声。
得福打开柜子的手,止住了,呆立着,扭头一看,是母亲,正含泪看着他。
女人,在儿子与丈夫吵的时候,她就在屋里听着,起始,她还怪丈夫不该与儿子争吵。可越听到后来,她听出儿子语言是那么冷酷无情。到丈夫发出凄残的声音,她的心一怔,知道发生了什么,泪水不觉间流了出来。默念道:得福呀!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他对你多好啊!如今,你这么对他?便奔出来到堂屋,她明明知道丈夫都挡不住儿子,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心中升起的怒气,使她向正发狂的儿子,愤怒地喊道:
“你,怎么,”儿子冷冷地问。
“你怎么能这么对他!”女人指着躺在地上,正吃力地往起爬,嘴里连连发出痛苦呻吟的丈夫,道:“他对你有多好啊!”
“谁叫他干涉我,他对我好,是以往的,应该的!”得福砰一声扔了柜盖,哗哗地铲麦子了。
“你敢再给我铲。”父亲再次吼道。
得福不听他的,仍在飞快地铲,方大伯布满皱纹的脸,已成酱紫色,嘴唇发青了,操起一个棒,就要来打。谁知得福接住棒,顺势一推,他一个趔趄,狠狠地跌在地上。方大伯感到一阵钻心的疼,不一会儿,一股血腥味涌了出来。他的头,被碰破了,血流不止,从额上往下滴落。
得福那管这些,继续铲。
方大伯还欲去打骂,但已不能动了,疼痛使他骂不出来了。
“得福……!”儿子早知道母亲的软弱,为自己成天挨打。把母亲哪放在眼里呢!继续铲。
“得福,我求求你了……!”母亲一下跪在儿子面前,得福看也没看,还是继续铲。
“你,你这个畜牲!”方大伯吃力地举起手,骂到。得福还是不管这些。到铲够了,碰一声盖上柜盖,扛起麦子,拿起肉,还找了一些值钱的东西,到门口大喊道:“你们好好过吧!”一脚踢开一扇半掩的门,走了。
“得福!”母亲凄切地喊。
“牲畜……”方大伯忍疼喊。
得福扛上东西,到镇上卖了。把钱往袋里一别,什么都忘了,轻松又高兴地乘上了车,去行进他的人生。
家里,母亲吓坏了,丈夫血流不止,一会,衣服已被血染红了。人不一会儿,晕了过去。
“他大,他大!”叫不应。女人踉踉跄跄奔出门。泪水如注地流,迷住了眼睛。心疼的厉害,如刀刺了,让她喘不过气来。用手捂着,朝二里外的村子跑去,几次跌倒了,她又忍疼爬起。
到喊来人,回到家时,方大伯已气息奄奄了。幸送往医院及时,才拣回条老命。可当他睁眼看着医院渗白的墙,想着粮已被儿子弄去了,以后可怎么过呀!苦涩的眼里淌出了昏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