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颤

学校有事，派我到区文教组去了一趟。

这是八月的天气，太阳分外的娇艳，晒得人头皮发麻，但是，我不得不去，今年，县上“普九”工作搞开了，省检查团马上要来验收。

学校，为了抓“普九”工作，这个暑假都没有放，一直守在学校里，早上一起来就开始工作，整天刻呀，写呀，画呀！天，又热的很，汗一个劲地淌，真把人忙的如机器人一般了，头一直埋在那砖头样的材料里，抬不起头。

这学期，我们都认真工作，早上一早起来，备课，上课，批改作业，辅导……一直不人忙到深夜，熬呀熬，熬到放假了，早就盼望在这假期里能狠狠玩一趟，把工作时的辛苦补偿回来，可没想遇到了比往年更坏的兆头，为了“普九”暑假不放了，呆在学校里连日工作着，比在上课时还累，没有补助，开水也停供了，工资也不加一分，想着真让人心事，但还不得不工作，我这就是去文教组拿普九表册的。

学校是在封闭的大山里，去文教组，要从依山脚坑洼的土路走一二十里，上一个梁，再下去，出了山沟，到柏油路上抬了车才能去。这么大热的天，谁愿去，但是，分到你了，你不得不去，要不，给你安个不服从领导，工作不积极的罪名，那么，不但你的职称完了，一切一切的先进荣誉都将与你无缘了，直争得人精疲力竭，汗流浃背的才走出了这小山沟，搭上了班车。

去文教组，取了一撂表册，这都是回去要我们还要填的什么入学率呀，及格率呀……表内还填这人多少岁，住哪，家庭成员……十分繁杂，全乡，几千口人，都要一个一个地填，在闷热的天气里，干着这单调枯燥的事，让人感到压抑，难受，痛苦，但还不得不填，就与工作时你的课得备，要按时上课，认真批改作业，按时辅导一样的要干。

取了表，就乘车往回走，在山梁下下了车，不想遇到了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也正起身要上山梁，是比我先下车到这的，我本已认不出她来了，可她连喊我，抬头，仔细认，才认出了她来，是我小学时的同学。

小学上毕后，她便没上学了，去了西安，听别人说，她是在一个酒店里搞三陪服务，变相卖淫的。

我看不起她，这么活有啥意思，有何人生价值，不就为了钱，就出卖自己的肉体，灵魂，这么活，还不如猪，不如死了好，这么想，我感到，这时，再把她当同学看待，便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了。也怕闻她身上散发的刺鼻的脂粉气，闻到了，只让人感到恶心，我没理她，径上了前，漠然地走了。

“哎，老同学，教书了，莫摆个什么架子吗，等老同学一路，边走边聊，好不？”

见她这么说，我总不能太过份了，不给人家面子，只好违背了心愿，放慢了步子，她从后边追了上来。由于走小路，我走前，她走后，走得慢了，也不感到累了。

“你现在在哪教书？”

“我们乡上。”

“一个月有多少钱。”

“三百多。”

“我们一个月有时要挣五六千呢！”她说，我们那酒店老板，对我们很好，挣了钱，四六给我们分，我们就很卖力，一天都有三四百的。

她这么卖关子，是在炫耀自己，可把我气坏了，我一下火了起来，冷冷地说：

“我的钱挣的是少，可它是从正道上来的，能实现人生的价值，活得真直，高尚，纯洁；你挣的钱是多，可我嫌那钱肮脏，要如你那么活，没一点价值的，不如死了！”

“哎呀！我的教书先生，都啥年代了，你还张口价值，高尚纯洁肮脏，闭口价值纯洁，高尚，肮脏的，我不就是与一些男人睡过觉么，可睡了咋地，你敢保证你这一辈子都不与女人睡觉么。我睡了，就有了钱，一晚上七八百的，我轻松，我自由，我过的好；我感到，人只要过的好，管它啥价值，高尚，纯洁，肮脏呀，我过的好，划算，我愿意。我父母没给我创造出好的生存环境，我不靠这改变自己还靠啥改变，我为啥要那么的苦自己。你是高尚的纯洁的，活的有价值，可是，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要说了……！”

“哎哟！老同学，莫瞎正经……这社会，就这么个社会，只要能挣到钱，还穷酸什么价值，高尚，纯洁，你以为你爱教书这职业，你以为你不想钱，这社会没钱谁看得起你，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看你也不教书了，出去混一个月，也能挣千儿八百的！”

“好，你去挣你的钱，过你梦想的生活，后边来吧！”我真感到如受了莫大的侮辱，气呼呼地前边走了。

“哈哈哈……”后边，传来了她开的狂笑声，在群山里久久回响着……

第二天，便开会了，开了整整一天，一会儿，什么局长的文件，一会儿，文教组的文件，屁大个事，校长也要啰嗦半天。文件如一斤斤重量，压得人越来越沉重，校长的啰嗦，如老鼠半夜咬噬，使人只感到刺耳，压抑，难受。下午，表分下了，呀！我可要填砖头厚的一沓，几天内必须填完，要不，影响了“普九”工作，要扣八月份的工资。

表一下发下了，我便开始填了，什么入学率，巩固率，等一系列的表册，有的要重新填写，有的以前填过，说未用正式表册，不行，要重填写。

我不停地填，不停地写，饭也顾不上吃，手写僵了，身上，挣得生疼，整日整日顶着闷热的天，汗流浃背地写，往往又熬到深夜，然而，到交表的一天，表还是没填完。校长再次开会时，毫无情义地扣发了我八月份的工资。

我高度工作的心，在此时一下塌了下来，自问道：我的八月份的工资被扣了吗，扣了吗？牺牲了假期白白在这上班不说，这些天累死忙活地工作，白干了吗……我想不通，可是，想不通，八月份工资是被扣了，我知道，校长会上已说了的，是不会轻易再去改变了的，工资只要一发下来，在会计那做个帐就行了。

我一下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突然，我看不起的那个女同学，一下映入了脑海中，她的话语又在脑海里回响：“我一夜挣千儿八百的，”“只要活的自由轻松，还什么价值……”“什么社会啥时代了呀，你还穷酸什么价值……”我的脑子里，响成了一窝蜂。

我又回想起了这教书的工作了，一开学了，每天一早要起来，上课，下课，批改作业，辅导，备课……开会容不得你半点休憩，整个人，便要如一头牛拉着犁一般，背御着沉重的枷锁，一刻不停下地沉重地往前走。到学期末了，不是文教组，就是文教局，这统考，那统考，任你拼死忙活地工作，你班上要有几个不爱学的调皮鬼，一评比，成绩在全县或全区倒数了，要在全县通报不说，学校又开大会小会的批评你，只让你抬不起头来，而你的工资又得扣，什么先进，职称，也与你无缘了。再，咱这山沟沟里的娃，教学条件差不必说，智能又咋与公路边或城镇的学生比，而人家硬要这么比，真让人憋气……真他妈累死忙活，才混个肚儿圆。去找老婆，找了几个都嫌穷，吹了，他妈真让人灰心……“人只要过的好，管它啥价值”“你以为你爱教书这职业”“这社会没钱，谁看得起你”“………………”女同学的神态又在眼前闪，话语又响在耳畔。

是呀！我又忽儿想起了一次坐车，缺五角钱，被中途赶下车的事；忽儿又想起了辛辛苦苦供我上学的父亲得了病，住院，可没钱，被人拒之院外，最终不幸死去的事；也忽儿想起一次一个富人家请客，只请那些有钱的人，并没请到我及家人的事……

我的心颤抖了，只在心里痛地想：难道，我就跟不上一个婊子，这么多年的自尊，得到的是什么呢。

我忽儿想要这同学领我一次出去，可是，我立刻又否定了，不，我不能这么侮辱自己，只有仰望苍天，任这颗心强烈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