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根

一

    国家要修一条公路，从阿来老汉的房子那儿通过，他的房子，在几天之内，必须拆掉。

修公路当然是好事。这山沟儿里的人，盼公路，可盼了多少年呀！公路修通了，一切都方便了，去哪手一招，车就停，想去哪去哪，到时有钱了，自己也可以买车，那时，要多方便有多方便。是谁，也不愿过这出门就过河，去那都要走路，弄一点东西了，还要用肩驮的苦辛日子。

盼了多少年，国家终于投资来修了，到时修通了，这山沟里可就开放热闹了，一天，不断的是汽车的喇叭声，轰隆声，就有许多的人到这山里来，或来游玩的，或来开发这山地的…到那时，这山里可就热闹了，哪象现在，只能听到鸡鸣狗叫的死寂。

公路修通了，就可以把山里的许多好东西买出去，那时，人也就不象现在这样了，可以买电视，修楼房…

啊！这修路是好事，将来路通了，将会有多少的好日子等着人们呀！

可是，阿来老汉的心，却处在欢欣与难过中。

他欢欣的是，苦了大半辈子了，终于盼上将来过上好日子了；难过的是，要修路了，房子要拆了，那旧日的一切，经过他的手创造出的一切，凝结着他半辈子的心血的他熟悉的一切，将要全部毁去。他的双手创造的一切，将伴之拆毁而被否定。

二

想着，阿来老汉睡不着。就灭了灯，躺在床上想心里的事，他想到了修这房子时的情景。

那是在刚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不久，一大家人，住在用木棒架起的茅草房里，夏天，虫子咬得人睡不成，冬天，风冻得人缩成一个疙瘩。

阿来看到别人相继都盖了房，现在，有了自己的土地，山和双手，日子有奔头了，咋不也盖了房呢？

写了申请，从组上批到乡上，托了多少人，说了多少好话，送了多少礼，喝了多少酒啊！

下来修屋根基，请不起人，他整整挖了半个月，抬石头，直把他的肩膀磨破了皮，流出了红红的血，染红了衣裳。

打墙，他一个人打不成，就去和组上人换工。在墙打好后，他欠了外人不少工，整整，给人家还了半年时间才还完。那一年，把他挣得头昏眼花，背驼了下去，一直到现在也没直起来。

墙打好后，弄檁子，橡子，辛好就生在这大山里，那时坡上树多，上山不远就有大树，一天能弄几根回来，但是呀！冬天山滑，在一次弄檁子，只差那么一秒，他就成了树下之鬼了。

盖房，辛好人们都来帮忙，叮叮邦邦一天，就盖好了。可是，招待这些人的酒水钱，却让他还了一年。

房子，历经一冬修好了，收拾好以后，就搬进去住了。他永远忘不了搬进新房去住那一天。那是腊月二十九，一家人，一大早起来，就把家什往新屋里搬，组上的人，也来帮忙搬，下午，就把一切的东西都搬了进去，阿来望着新崭崭的屋，和屋里放得有条有序的柜子，锄头，床…禁不住流出了热泪，去买了挂炮子，噼里扒拉就放，同时，也点燃了那住了几十年的茅草房，茅草屋顿时火光冲天，那旧的生活已成为过去，那新的美好的生活，将在鞭炮声中迎来。

三

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

这十几年的政策，是一年比一年开放了，农民，越来越可以用正当的手段，放开挣钱了。在新房盖起后的第二年，阿来两口子，不禁还请了欠别人的一切，而且庄稼获得了丰收，屋里的每个柜子都装得满嘟嘟的了；全家人，从此告别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痛苦日子。有了一口饱饭吃，阿来没有自满过，又弄香菇，木耳棒，嫁结板栗……利用这山里的优厚自然条件，硬是把这小家，从当初的贫穷，到此时的不但有了缝纫机，还有高低柜，大衣柜等好些家具，把房子，里里外外也装了，地面还打了水泥板，里边墙用白灰粉刷了。

可是近几年，随着市场的开放，这里的板栗，木耳，香菇，由于信息闭塞，又运不出去，只能买山外人一半的价钱。人们，也知道了山外人的精彩生活，渴望有电，看电视，也渴望能象城里人一样住楼房。山里的人都想到，只要路修通了，开放了，把这里的一切宝贝买出去，把点拉进来，买电视，修楼房，都不是难事。于是，就向上边反映，上边来人测了几回，现在，就正式要修了。

公路修进来，当然是好事呀！这是时代发展的需要，是开放这山里的必然趋势。

阿来，当出门就过河时，尤其当驮着那东西，在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上行走时，肩膀被勒得显出血印子，钻心地疼，他就想：那一辈子，山外那乌黑的公路，能绕到咱这山里，让他过一下出门招手就有车，东西，手一招有车拉的滋味，那这一辈子，也不枉活一回人了。他做梦都想着公路修到咱这山里来了，他，手一招，就有车来拉他，东西呢？也有车来拉。他坐在车上呀！那个乐，没说的。常常在梦里就乐醒了，就对老伴说：

“做梦吧！咱这穷山沟，国家能修公路进来。”

“那可说不准，现在开放了，国家啥时，说不准也来开放咱这山里呢！咱这山里，可藏着取不尽的宝呀！”他还把他的梦说给儿女听。

四

如今，当初村人们和阿来一样的梦，就会变成现实了。

在两天后，施工队，就带着家伙，进了山了。在公路线以外的地方搭了简易棚，让被拆迁的人住进去，到公路正式施工以后，再边给被拆迁户，修专门的住房，听说是砖房呢！

因为修公路，他的楼房梦，不久就会实现了。阿来明白，公路修通以后，凭他的双手，他的头脑，他会实现他的一切梦的。修这公路，当然是他盼了多少年，梦寐以求的事呀！

可是，在搬家的时候，阿来心里很难受，在搬了几件出去以后，他就搬不下去了，开始呆立在堂屋里，望着屋里的一切，开始流眼泪。他想到了修这屋的地基，打墙，盖这屋时的情景；他还想到了啥时候粉刷这屋，啥时打地板；也想到了啥时做的高低柜，大衣柜……那些家具， 是可以搬走，可这房子，这凝结了他的心血，代表他这些年劳动价值的房子，搬不走了，将要拆了，在地球上永不存在了。而这房子，与他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朝夕相处了这几十年呀！这房子的门有多宽多高，门槛有多高，房子的进身又多大，有多宽，向左或向右转，走几步，便是门，他都如熟悉自己的身体一般熟悉，与这房子，他与对自己的身体一般，有那么难以割舍的情感。这房子，毕竟是他由贫穷的生活，走向今天这种生活的转折点，是他的根呀！

老伴对他说：“你不是做梦都盼公路修进来吗？现在修进来了，咋还成了这样，快搬呀！以后不是有楼房住吗？”

“是呀！公路修进来是应该高兴，拆咱这屋子也应该，可你哪体会到我的心呢？”

儿女也一齐对阿来说：

“爸，你看你，公路修进来了，以后，咱们这里就不寂人了，到哪去都有车，也方便；到以后，电也会进来，能看电视，多不好！拆咱这房子，人家又给修楼房，多不好，还哭啥，快搬吧！”

“闭嘴，你们他妈的又都晓得个球！我难道不想公路修进来吗？我难道痛惜咱这房子吗？只要公路能修通，再说就个烂房子，就我这把老骨头，只要对修公路有帮助，都可以不要了。我的心里，对公路修进来是无比高兴的，可也难过，难过的是拆了我的房子，并不是痛惜，它毕竟代表我付出的心血，是我的根呀！”阿来不知为什么，忽然发了火，对儿女们说。

儿女们突然间，似理解了父亲，和他一块呆立着，看看屋里熟悉的一切。

“还愣个啥，给我搬呀！”阿来突然叫道，如发了神经的人一样，去抓住家什，就往外搬。

五

第二天，便要拆阿来的房子了。

当施工队，在四个墙角装了炮，在即将点燃导火索那一刹那，阿来老汉突然大喊了一声：

住手。

只见他流着泪，直奔进自己的屋子里，好一会儿才出来，泪流满面，哽咽着，大声向人们讲起了他修这房子时的艰难，装修这房子的过程，最后他说道：

“这房子，就是我从穷生活走向富裕生活的根呀！我在这里边住了几十年，对它有了感情…”猛然，他抹了一把眼泪，大声说：

“可是，社会是向前的，公路修进来，我们会更富的。只要公路能修进来，拆掉房子算什么。拆吧！”说着，阿来去夺过点火人手中的火种，点燃了导火索后，向安全地方跑去，背后传来的是开天辟地的：

轰！轰！轰！轰！

听到这声音，阿来突然一阵揪动心弦得难受，但更多的是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