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猫

    腊月里的天，干冷干冷的，没有风的日子，寒气也能渗进骨头里。树木裸露着枝丫与冰冷的空气对峙，太阳被高高的楼顶遮挡着，夹缝中透出些许的阳光，被星星点点地分隔得支离破碎。

只有在午后，楼底下的那片空地上，才能落满灿烂的阳光。蜷缩在屋子里的唐大爷，像钟表一样精确地从楼道里走出来，佝偻着背，双手习惯地背在身后，走几步咳嗽两声，满头的白发像雪后的草地一样杂乱。迟缓的脚步，空洞的眼神，连身后跟着的那只黑猫，都摆出一副与世隔绝的姿态。

唐大爷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地下室的门，拿出一个小马扎，拎一块毛绒绒的旧毯子，慢吞吞地走到楼下的空地上坐下，把小毯子铺到身侧。那只矫情的猫卧上去，把头埋进爪子里，不一会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念经声。

老人靠着墙根坐着，既不看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也不听其他老头老太太们的闲聊，只是呆呆地望着前面的草坪，眯着眼晒太阳。

唐大爷是支援大西北建设才来到这个城市的，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到了结婚的年龄就嫁到本地农村了，其他三个孩子随政策迁了户口，来到了城市里上学。小女儿高中毕业招到了毛纺厂，后来厂子倒闭，下岗做生意去了。四个孩子中就大儿子上学功课好，考上了大学，分到了大城市工作，已经结婚生子，只是离家远，这几年很少回来了。

老伴在的时候，儿女们经常回家，二儿子找了份临时工干，家里也有点人气。他们的日子虽然过得不宽展，但也踏实。老伴得了糖尿病，煎熬了好些年，撒手走了。小女儿结了婚，二儿子不愿意受苦，成了街上的混混，整日不回家。唐大爷一个人孤零零的，独自消磨着寂寞的光阴。

老伴刚过世那两年，唐大爷常去小花园转，在健身器材上锻炼身体，有时候也看看那些老太太们跳广场舞，时间长了，认识了一位大妈，六十多岁了，老伴也过世了，一个人住，就住在同一个小区。两个老人晨练的时候在一起唠嗑，晚上吃过饭在小花园里溜达，接触的时间长了，彼此心中就有了意，想搭伙在一起过日子，度过这人生中最后的几年，好歹晚年彼此有个伴。

平时两个老人都独自在家，儿女们都离得远远的，生怕照顾爹妈麻烦，可是老人们想要再婚的想法一说，两家的儿女都跳起来反对。唐大爷把身边的两个儿女叫到家里商量，给大儿子和大女儿也打了电话。大儿子听完半天才说“爸，您这把年纪了，就消停活两年，别折腾了，给儿女们也留点面子。”唐大爷火“噌”一下就上来了，辛辛苦苦供儿子上大学，都是有文化的人，思想怎么能这么封建，跟自己的亲爹就是这么说话。老人还没开骂呢，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再打已关机，老人白白受了一肚子气。

大女儿通情达理，说老爸一个人生活可怜，没人给做饭洗衣服，若能找个伴帮衬着，晚年也幸福，电话里就极力赞成。老人听闺女这样懂事，感动得都掉眼泪了。四个孩子中，他觉得最对不起大女儿了，别的孩子都带到了城里，独独把她一个人丢在了老家农村受苦。女儿不但不抱怨，隔两年就来看一次爸妈，来的时候大包小包带好多土特产。

二儿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做事不着调，平时没事在外面跟狐朋狗友鬼混，没钱了就回来问爸要。唐大爷烦他，有时候不给，他就天天赖在家里睡大觉，白天晚上把音响开得震天动地，吵得大爷无法安宁，只好给他钱买个清静。

唐大爷把打算再婚的想法跟他一说，他脑瓜子一盘算，觉得老爷子要是找个老太太进来，那点退休金就得多养活一个人，以后自己向爸讨钱兴许就讨不到了。再说，万一将来老爷子先走，那个老太太占了他们房子咋办？房本上写的可是爸的名字，自己没工作没本事，总不能流落街头吧。这样一想，他心里就有了小九九，跟大哥和妹妹都通了风，让他们都反对老爹再婚，也就有了大儿子接电话的那一出。

小女儿前几年也离婚了，女婿挺老实本分的，工作也踏实，可小女儿自从进入生意场，就变得不着调了，白天忙生意，晚上忙应酬，三更半夜不回家，两口子开始闹矛盾，后来越闹越凶，女婿受不了，索性就离婚了，孩子归了男方。小女儿离了婚，又不用带孩子，更放纵了，对象换了一个又一个，好多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老爷子被这两个不懂事的儿女气得没辙，只能装着看不见，随他们自己混去。

老爷子叫女儿回家来商量事，她倒是抽空来了一趟，听了听老爸说的，看二哥不乐意，她也不表态，说听哥哥姐姐们的，让老爹自己拿主意，她店里生意忙，转身就又走了。

还是大女儿孝顺，给弟弟妹妹们一一做工作，说老爸幸苦一辈子，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身边无人照应，让老爸找个伴，也好照顾老人的生活。儿女们不尽孝道也就罢了，若阻止老爸寻找自己的幸福，就太不应该了，老人家能再活几年，就给他们一个幸福的晚年吧。

大儿子毕竟上过大学，是有文化的人，其实他也没想反对，只是因为弟弟打电话一再撺掇，才违心地跟老爸那样说的，听了姐姐劝，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当年爸妈供自己念书多不容易啊，自己这样对待老爸，真的是不应该。于是大儿子主动给老爹打了电话，说让老人自己做主，他做儿子的不干涉老人的婚姻。

哥哥同意了，妹妹自然也无话可说，再说她也没心管老人的闲事。二儿子一个人没了援手，又被大姐骂了一通，也不敢跟老子横了，万一哪天没了饭钱，还得找老爸要呢。于是，这场婚姻风波以老爷子胜利告终。

就在唐大爷高高兴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妈，想和大妈商量再婚的事时，大妈却抹起了眼泪，说儿子媳妇坚决不同意，闺女也反对，说老人要是坚持再嫁，就不认她这个妈。唐大爷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但他不死心，跟大妈说，能不能再试着争取一下，兴许她的儿女们也像他自己的孩子们一样同意了呢。大妈还在犹豫，唐大爷给大妈出主意，让大妈把儿女们叫到家里，他亲自上门去跟他们说说，行不行再说。

第二天唐大爷按约好的时间到了大妈楼下，却没见到大妈。原本说好在楼下等着的，见不到人，大爷不好直接去人家里，就打了个电话问，才知道大妈被儿女们送到乡下的亲戚家去了，还说夏天热，让大妈去避暑。电话是大妈的女儿接的，语气还算客气，但最后几句话，也着实让大爷寒心。她说，如果大爷还缠着她妈，他们就让老人一直住在乡下，再也不会让他们见面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唐大爷倒后悔了，觉得自己连累了大妈，心里郁闷得不行，病了一场。后来老人再也不去小花园活动了，也不爱跟人说话，每天拎着个小马扎出来呆呆地坐在楼下，夏天乘凉冬天晒太阳，就那样傻傻地坐着，不言不语。

去年有一天，唐大爷去地下室拿马扎，在黑乎乎的角落里听到有细细的猫叫声，走过去看，居然在一堆破烂里看到三只刚生下不久的小猫崽。楼下经常有野猫叫，估计是野猫下的崽。老人一辈子其实不爱小动物，对猫猫狗狗从来都不愿看的，但这三只小野猫，不知怎么就吸引住了老人。他每天进去拿马扎的时候，都会蹲在那里长时间地看着小猫咪，有时候用粗大的手摸摸小猫光滑的绒毛，抱起一只来放在脸上，让细细的绒毛摩擦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他恍惚中还能想起孩子们小时候嫩嫩的小脸蛋，也会想起小孙子肉嘟嘟的小手。但一回神，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孤单的一个人。

老人惦记孙子，但儿子媳妇总是忙，几年都不回来一次，他都快想不起孙子的模样了。儿子架不住老人每次打电话都念叨孙子，曾让唐大爷去过他们家里住过些日子。唐大爷坐了两天的火车，来到高楼林立的大城市，一下车就被滚滚的车流和人流绕得头晕目眩。

儿子住在高层住宅楼里，23层，要坐电梯才能上去。这里一套房子近百万，为了月月还房贷，儿子媳妇都得拼命工作。唐大爷只是个普通工人，退休工资才两千多，老伴在的时侯常年吃药，再加上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经常剥削，老人手头也没存下钱，儿子结婚买房时也没帮上多少忙。儿媳妇是独生女，父母都有工作，家里条件好，他们结婚房子的首付还是儿媳妇爸妈赞助的。唐大爷觉得心里有愧，对不住儿子儿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儿媳妇就有些霸道，处处管着儿子，也看不上公婆和家人，结婚十年了，只到他们家里来过两三次，孩子越大就越不愿回来。

唐大爷到儿子家里，儿媳妇刚开始态度还好，下班按时回家给老人做了几顿饭吃。但过了几天，热情劲就没了，下了班直接带着孩子去外面吃，吃完就去娘家住。大爷自己会做饭，但他们用的那些高档炊具老人不会用，只能呆呆地坐在屋子里，等着儿子回来再做饭吃。儿子公司忙，经常加班，回来经常很晚了，累一天也不爱动弹，只好叫个外卖爷俩对凑着吃。

孙子白白嫩嫩的，乖巧伶俐，唐大爷可稀罕了。大爷有烟瘾，离不开烟卷，经常抽，嘴里和手上都有烟草味。孙子鼻子尖，一闻到烟味就捂住鼻子说臭，弄得唐大爷挺尴尬的，不敢当着他们的面抽烟，只能等他们上班了才抽两根过过瘾。大爷怕儿媳和孙子回来闻到烟味不开心，抽完烟打开窗户放半天，即使这样，儿媳妇和孙子一进门还是皱着眉头，一脸的不开心。

最让老人难过的，是孙子一点都不和他亲近，连摸都不让他摸一下。刚来时，他看见孙子就伸出手去抱，孙子却连连躲避，一把甩开他的手大声喊：“放开，别碰我。”大爷当时就怔在那里，老脸臊得通红。儿子大声呵斥孩子，孩子哇哇哭了，儿媳妇放下一张冷脸，带上孩子出去了，一晚上没回来。

自那以后，唐大爷再也不敢抱孙子，连话也不敢跟他们娘俩说，生怕一不小心惹儿媳妇生气，让儿子为难。在儿子家里住了一星期，老人就呆不住了，嚷着要回来。儿媳妇没挽留，儿子也不好说什么，就把老人送到了火车上。这一晃，就是好几年，现在孙子长多高了他都不知道。

那天唐大爷去地下室，看到那只野猫一下子从小窗户里窜出去了。三只小猫咪已经会跑了，在地下跑来跑去，咪咪地叫。他们天天看见大爷进来，也不怕人了，大爷从兜里摸出一根火腿肠，掰碎了喂给它们，它们就摸索着慢慢地吃。大爷看着，爬满皱纹的脸上推满了笑。

第二天再去，唐大爷发现三只小猫只剩下最小的一只，另外两只找遍了地下室也没看到。他想起昨天看到的那只大猫，心里明白，是老猫知道有人发现了它的猫崽子，怕孩子们不安全，带着它们转移了。最小的这只还不太会走路，估计还没来得及转移，兴许明天他进来，就再也看不见这可爱的猫咪了。

唐大爷心里有了一份贪念，他把最后的这只小黑猫抱回家里，用牛奶和火腿肠精心喂养着。很快，猫咪就长大了，一声黑亮的毛，一对闪着寒光的黄眼珠。这猫的性格，似乎也随唐大爷。每天，唐大爷坐在楼下晒太阳，它安安静静地卧在他脚下打呼噜。老人上楼的时候唤一声小黑，黑猫翻起身，跟着老人上楼去了，简直比狗还忠实灵敏。

有时候，也有调皮的小孩儿看到猫想摸一摸，大爷却总是不让，看到有人靠近他的黑猫就突然睁大眼睛，喝一声；“别动！”吓得胆小的孩子哇一声哭了，也惹得带孩子的大人对唐老头不满，不就一只猫吗，至于那么较真吗？其实，唐大爷是怕小黑是野猫，忌讳生人，万一野性犯了，抓伤人家孩子，不是闯祸了么。

唐大爷不愿意给人解释，这几年他寂寞惯了，不爱和别人说话，人家爱说啥就说啥吧，他独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话跟这只相依为命的猫咪说说。猫咪能听懂他的话，也不会嫌弃他，惹他生气。他觉得，这只猫，就是他最后一个孩子。

太阳被高高的楼房遮挡了，寒冷的气息在空气里游走。唐大爷缓缓站起身来，唤一声小黑。黑猫睁开眼，长长地伸个懒腰，跟着唐大爷悄然走了。在他们身后，有人指指点点议论，说大爷的小儿子又进局子了，说他的小女儿好像又换男人了，还说唐大爷，八成是得老年痴呆症了。

唐大爷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只是，除了这只忠实的猫，没有人懂得老人的心思。也许在他心里，动物比人更有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