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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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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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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栋三层高的大厂房终于交工了。几十号人轰轰烈烈干了大半年,从炎炎夏日一直干到雪花飘飞,总算是彻底干完了。连着几天收拾现场,打扫卫生,今天,最后的一波人,也收工了。

拖着疲惫的步子,来到简易的工棚里,脱去脏兮兮的工作服,打盆热水,好好洗洗头脸,一天风吹日晒、满面风尘的,都没个人样了。

抓一把洗衣粉,把粗糙干裂的手搓了又搓,也搓不出一点光滑洁白来。成天和钢筋水泥打交道,一双手上磨满老茧,手掌心搓在脸上,跟刷子一样。从包里摸出剃须刀,把硬邦邦的胡子刮刮,倒也显得精神了许多。枯草一样乱蓬蓬的头发,擦干水,用一把破塑料梳子理理顺,在墙上挂的半截玻璃镜子里照照,感觉似乎年轻了几岁。

把床底下的行李包拉出来,翻出一套平日不舍得穿的干净衣服,穿戴齐整了,一个个健壮的庄稼汉子,也精气神十足。

“甭照了甭照了,再照也是个黑不溜秋的驴脸,开不出一朵花来,快点拾掇完算账去。”早有急性子的人,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去办公室里算账了。工程一完,最最重要的,是快点算账领钱。

辛辛苦苦出来打拼,不就是为了多挣点钱,把日子过好一些,供娃们读书,让家里苦守的婆姨,手头上也宽裕,不至于回家老叨叨,热炕头都睡不踏实。

他们这七八个人,是最后一批还没返乡的民工。大部分的工人在厂房主体完工后就辞退了,他们这班人是老板老家的乡邻,跟着他的工程队干了多年,自然额外照顾,最后这些收尾的活,就让他们来干,又干了快一个月,能多领四五千块钱。他们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现在的社会一年年变,他们那穷乡僻壤,靠种庄稼连日子都过不下去,只能年年背井离乡,挣点血汗钱来养家糊口。

工长正坐在办公室里算账,计算机叽叽叽地叫得欢快。看他们进来,工长抬头看一眼,没说话,继续算账。他们互相递个眼色,跟老板关系最近的老张先开口:“工长,我们这活都干完了,工资能结算上吗?着急回家呢。”

“工程款还没到位,只能先把账算了,先每人支点路费,剩余工资年底工程款到位,老板亲自回去给你们发。”工长停下手里的笔,面无表情。

大家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仅存的一点希望也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可是,他们除了失望,不能说埋怨的话。包工头是他们一个村里的,出来包工很多年了,对他们这些乡邻们也很照顾,每年的工程款虽不能按时发放,但到年底都会尽量给他们结清。有两年工程赔了,也拖欠过,后来效益好了都补发了。农村人厚道,也懂得感恩,虽然钱对他们很重要,也不能不念情分发牢骚。

“能不能给我们多借点,出来快一年了,回去不拿点钱,老婆不让上炕哩!”喜欢贫嘴的老赵,赶紧凑上前说好话。

“谁不想给你们多借点,我也是打工的,俩孩子上大学,情况不比你们好多少,都指着这点辛苦钱过活呢。”工长叹口气,取下眼镜擦。

“是啊!是啊!”大家都附和,语气可怜又无奈。

“现在的工程越来越不好干了,活少,结账也难。老板天天跑关系,磕头烧香的,也不容易,大家体谅些吧。”

话说到这份上,他们心里虽然失望,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听从工长的安排了。

“你们先回去收拾行李,老板一会就到工地来,给你们借钱先去车站买票。”

一伙人又惴惴不安地回到工棚,坐在床铺上,点根烟抽着,杂七杂八地说几句闲话,发几句牢骚,发泄一下心中的苦闷。

“我两个孩子上学,每月生活费就得两三千,我挣的这点钱,连孩子都供不住。生活压力大的,晚上都睡不着。”

老张四十多岁了,十几岁就出来打工,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工,干了二十多年,学了木工技术,在工地上算工资比较高的匠人。他一双儿女都争气,考上了大学,但孩子们一年的学杂费、生活费也是个巨大的数字。家里的几亩薄地,收点麦子玉米,也卖不上多少钱。老张一年到头在工地上苦干,也觉得力不从心。老张的一声长叹里,包含着多少辛酸的滋味。

“我家二小子也二十好几了,得紧着给娶媳妇,老大结婚拉的饥荒都还没还清,愁人啊!”

身材瘦小的老吴,把一根烟头狠狠扔到地下,似乎是发泄心中的郁闷。老吴今年五十多了,是瓦工,技术不怎么样,人又瘦小单薄,丟人群里,是那种极容易被忽视的人。不过他一向好脾气,干活也勤快,不挑不捡,安排什么干什么,老实巴交的,也没人嫌弃他。老吴还会做饭,炊事员回家或者请假的时候,他就代替炊事员的位置,给大家伙做饭。用工长的话说,别看老吴个头小,关键时候,还蛮管用的。

老吴生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前年已经娶媳妇了,前不久,他家又添了个孙子,老吴可高兴了。但高兴劲过去,又开始为二儿子的婚事发愁。农村里现在娶媳妇可不容易,光彩礼就要十几万,还要婆家给买楼房买车。农村里经济再比以前好,也不过是吃的穿的比困难年代好点,钱在什么时候,对他们都是最缺的。老吴家娶了一个儿媳妇,已经是负债累累,爷仨苦了几年都没还清。眼瞅着二小子又到找对象的年龄了,他能不犯愁么!

“大哥,你们的工资结算没?”一个中年的女人走进来,嗓音细细的,低眉顺眼地站在当地。

“没呢,工长说一会老板来了先借点路费让我们回去,工资估计到年底才能发给。”老张代大伙回答她。

“嗯,你们去买票的时候,喊我一声,我也一起去。”女人温和地笑笑,转身去了。

这是他们工地上的炊事员,也是乡下来的,一张黝黑的脸上布满雀斑,说话温声细语的,好听,人也干净,手脚麻利,做的饭菜也爽口,在工地上也颇有人缘。

听工长说,女人是他们村上的,男人是个病秧子,两个孩子都上学,日子过得艰难。女人原本在镇上一家砖瓦厂做饭,挣点钱贴补家用。今年他们开工晚,原来工地上的炊事员去了别处,他让媳妇在村里问问,结果女人听到工程上工资高,就跟着同村几个干活的一起出来了。本来他们工地上女人少,有也是两口子一起出来打工的,一个女人家掺在一伙说话口无遮拦的男人伙里,也不方便。可乡里乡亲的,人家千里迢迢地来了,也不能不用再打发回去,只好安排到伙房做饭。

女人倒是本分,除了做饭,闲了就一个人躲在她住的单间小屋里做针线活,也不招惹男人。偶尔也有几个不安分的男人对她说些挑逗的话,甚至趁没人的时候动手动脚。老实巴交的女人除了忍耐,只能尽量躲避。出门在外不容易,何况她一个弱女子。离家时娘和婆婆都千叮万嘱,让她多长个心眼,安分守己地干活,不要让人说闲话。她虽然憨实,也懂得她们话里的意思。她嘴里答应着,心里也挺委屈的,若不是自己的男人病歪歪的指望不上,她一个女人家家的,何苦背井离乡地出来受苦。但既然出来了,就只能忍耐着干。老板给定的工资不算低,这笔钱拿回家里,日子也过得宽裕点。只是这天一冷,她就担心孩子们冻着饿着,天天盼工程早一天结束,好回家照顾孩子们去。

终于听到老板的车喇叭声,他们赶紧又过去。老板说了些客套话,无非是工程款没到位,请大家谅解,剩余的工资他年底亲自各家去送。大家伙早听工长说过了,心里再怎么不乐意,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听从老板的安排,每人领了两千块钱,先赶到市里的火车站去买票。

他们干活的厂区离最近的公交车站点都有七八里路,七八个人,老板的车也拉不了他们,只能步行去。于是,他们一伙人便赶紧收拾利索了,揣上钱和身份证,往通公交车的路段跑。

倒了几路公交车,才到城西的火车站。车站内外纷涌的人流,让他们的心紧张起来。现在出门打工的人多,每年返乡的时候,车票都紧张,现在还没到春运高峰期,若到腊月里,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上。但愿今天他们幸运点,能买到回乡的票。

他们跟在长长的人流后面排队,一步一步往窗口挪,心里急得像猫抓一样,就怕排到跟前,售票员一句没票了,给他们篼头泼一盆凉水。

果然,排在最前面的老张把钱和身份证塞进小窗口的时候,那个面无表情的乘务员问清楚他们要去的站点,扔出冷冷的一句:“这几天的票都已售完,十五号以后才有票,买不买?”

十五号?还有四五天呢,但若不买,也回不去啊!还没等他们几个商量,售票员又说,十五号的票也只有不多的几张硬座,他们要不买到旁边去,别耽误后面的人买票。老张一急,赶紧把钱又递进去,连声说买。

一张张车票拿到手里,他们总算踏实了,虽然还得等几天才能坐车,总比回不去强。这样想着,他们心里也释然了,又开始说说笑笑,黝黑质朴的脸上,露出些灿烂的光泽来。

好不容易来市区一趟,他们也想好好逛逛,顺便给家里人买点礼物带着。尽管囊中羞涩,那点有数的钱也不敢乱花,但遇上便宜的买几样,总是一份心意。

他们逛了集贸市场又逛超市,一条街一条街走着,每个人的手里,都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天傍黑的时候,他们进了一个小饭馆。平时都吃灶上的大锅饭,嘴里都淡出水了,今天出来,好歹吃一碗好的,打打牙祭吧。每人要了一大盘炒面,切了两斤猪头肉,对他们来说,就是一顿美餐了。老赵还买了一瓶白酒,一人嘘上几口,辛辣的液体喝下去,胃里火辣辣,脸上红扑扑,心里,却依然有一种苦涩的滋味。抬头望望满城的高楼大厦,哪一栋豪华的建筑,不是他们农民工用双手建起。但繁华的城市里,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那一双双冰冷中带着歧视的城里人的目光,让他们走在大街上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回到工地上已经是晚上,做饭的女人给他们烧了一锅热水,他们烫烫脚,疲惫地躺到了咯咯作响的木板床上。屋子里冷气袭人,只有钻到被窝里,靠着电热毯的那点热气,才能让身心感到些许的温暖。

拿出手机,拨通家里的电话,告诉自己的归期。电话那头,老婆孩子兴奋急切的声音,让他们暖得几欲落泪。年年开春就出门,天寒地冻才能回去,思念系在一根看不见的电话线上,心里的孤独寂寞,只有自己心知。

夜深了,屋子里一点一点的火星渐渐消失。沉睡的人们,在梦里,回味着暖炕上的快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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