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的天使

   （一）

三月的阳光，洒满了窗台，窗外的草坪上，嫩嫩的小草已经探出了尖尖的头，随风摇摆的柳枝，鼓起了鹅黄色的新芽，几棵榆叶梅的花蕾，也缀满了褐色的枝丫。几只麻雀在树枝上跳跃着，叽叽喳喳地唱着歌。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寒冷，温暖的春天，露出了笑脸。

月儿爬在窗户上，目光专注地看着外面的草坪，有些呆滞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神采。她的目光随着树上的麻雀来回移动，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

“小麻雀，你能飞过来陪我玩一会吗？”月儿在心里对快乐的麻雀说。

“不行呢，我们喜欢自由，不要去你住的笼子里。”麻雀们拍着翅膀，对可怜的小女孩摆摆手

“我也渴望能自由自在地飞翔，可是，我连路都不能走呢。”月儿用无力的双手一点一点推开窗户，把头尽量探到窗外去。

一片枯黄的草地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绿，嫩草和枯叶交织在一起，正在展开新旧交替的轮回。树木的枝条变得柔软，风中带着一股清新的草香。草地中间的花坛里，一棵棵月季透出嫩红的新芽。

“草儿发芽了，花儿要开了，蝴蝶也快要飞来了吧？”月儿望着生机勃勃的草地，想起去年秋天看到在花丛中飞舞的那只蝴蝶。

“小蝴蝶，你什么时候能飞回来，给我再跳支舞呢？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吗？你答应过我，明年还会来看我的，我天天在梦里梦到你呢……”月儿痴痴地看着窗外的世界，一个人在心里自言自语。

“小心点，慢慢跑，别摔着！”一个穿着花棉群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后面跟着头发有些花白的奶奶。奶奶怕小孙女摔倒，紧赶几步把女孩拉在手里。

“奶奶，看，楼上有位小姐姐。”小女孩抬起头，忽然看到趴在窗户上的月儿，眼里全是好奇。

奶奶朝窗户这边看看，对着月儿笑了笑。月儿有些害羞了，把嘴角微微地扬起来。

“小姐姐，你为什么趴在窗户上，下来和我玩吧！妈妈说，小朋友要多晒太阳。”天真的小女孩咯咯地笑着，招呼月儿下去和她玩。

月儿多想和小女孩说说话啊，可她长时间没和别人说过话了，心里怕，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不好意思地把头缩回来了。

“奶奶，这个小姐姐怎么不说话呢？”小女孩有些失望地看着窗内的月儿，奇怪地问奶奶。

“可能小姐姐心情不好吧，我们去那边玩，不要吵姐姐。”奶奶拉着小孙女的手，往前面去了。女孩转过头冲着月儿挥挥手，说了声“小姐姐，再见”，一张灿烂的笑脸，定格在月儿的眼眸中。月儿把头再次伸出窗外，看着祖孙俩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眼角的泪水悄悄滑落下来。

“奶奶，姑姑说您去了天堂，这么长时间了，您怎么还不回来啊？连您也嫌弃月儿，不要我了吗？”想起奶奶，月儿的心像被一把刀剜了一下，疼得缩成了一团。

月儿怕别人看到她脸上的泪水，赶紧又缩回头，把窗户使劲地推上，背过身子靠在墙上，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思绪却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二）

中秋夜，一轮明月高挂在夜空中，洁白的月光明镜如秋水，婆娑的树影投射在一个安静的院落里。院子里放着一个小方桌，桌子上摆一个白生生的大月饼，点缀着红红绿绿的小花朵。一盘苹果，几串葡萄，半个剜成月牙型的西瓜，还有两根燃烧的蜡烛。红红的火焰在微微的风中忽明忽暗，三支燃烧过半的檀香烟雾袅袅，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去医院都一天了，还没生下来吗？”奶奶焦急地在院子里转出转进，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深深的担忧和不安。

“你着急有啥用啊，晚饭前不是打过电话了吗，说快了，今晚上准能生下来。你就安静会，担心血压升上去。”爷爷心里也跟猫抓似的，但他毕竟是大老爷们，不像女人那样什么事都爱叨叨出来。

“我再点炷香吧，让月中的嫦娥仙子，保佑我们的小孙子平安出世。”奶奶看到香快燃尽了，又过去续上一炷，祈求神灵保佑媳妇母子平安。

爷爷虽然不迷信，心里也忐忑不安。儿子白天打电话说是倒胎，要是晚上还转不顺，就剖腹产。他怕老婆子一着急血压就升高，也没敢说实情，只说快了，晚上准能生下来。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老两口心中一喜，赶紧往屋子里跑。

“生下了吗？好！好！这就好……老婆子，生下个孙女，母女平安！”

三天后，爸爸妈妈带着新生的月儿回家了。看着粉嘟嘟的小孙女，爷爷奶奶乐得合不拢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喜悦。

新生的月儿用茫然的目光看着这个光明的世界，小小的她没有思想，没有感觉，饿了吃奶，困了睡觉，不舒服了就扯开嗓子“哇哇”地哭。像所有的新生命一样，小月儿在一家人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

（三）

三个月后的小月儿，长得可爱极了，圆圆的小脸蛋肉乎乎的，乌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小嘴巴一张一合，知道回应妈妈的逗弄，饿了把手指头塞到嘴里不停地吮，睡梦中嘴角轻扬，傻呼呼地笑。

月儿六个月大了，妈妈把两个枕头摞起来靠在月儿背上，让她学着坐起来。月儿坐一会，就软绵绵地歪倒在一边。细心的妈妈似乎发现，月儿的双腿有点软，别的小孩都喜欢蹬被子，月儿睡觉却总是安安静静的。平时小手不停地动来动去，也会抓东西，但小脚丫却不太爱动弹，小腿虽然也胖乎乎的，总觉得软绵绵的，没有劲一样。

奶奶听了妈妈的疑惑，也摸着月儿肉嘟嘟的小腿仔细地端详，那两条小腿直溜溜的，看不出有啥异样。奶奶粗糙的手掌搓得月儿的腿痒痒的，她看不懂大人眼里的担忧，舞动着双手咯咯地笑。

“可能是孩子小，腿上没劲吧？再大一点就好了。”奶奶看着小孙女可爱的笑脸，安慰媳妇几句，抱上月儿出去晒太阳了。

十个月的月儿，会牙牙学语了，能清晰地喊出爸爸妈妈，会和奶奶做游戏，会拿着玩具“咯咯咯”地笑，但妈妈脸上却经常带着丝焦虑。邻居家和月儿差不多出生的孩子，都可以用手牵着走路了，月儿的腿，还是软绵绵的，双手扶住都站不稳，手一松就坐倒了。

　 奶奶也觉得孩子的腿有问题了，正好月儿爸爸回家麦收，忙完家里的农活，爸爸妈妈带着月儿去了城里的医院，给孩子做个全面的检查。

下午，爸爸妈妈终于带着月儿回来了，奶奶赶紧迎上去，把熟睡的月儿接在怀里。爸爸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妈妈的眼睛红红的，一看就哭过。爷爷奶奶的心，顿时就像跌进了冰窖里。

进门后，奶奶把月儿放在炕上睡好，向儿子儿媳妇询问检查的结果。儿媳妇“哇”一声哭起来，他们只好把目光转向抱头坐在沙发上的儿子。

“爹，妈，大夫说，月儿下肢瘫痪，没有行动能力......”

像晴天一个霹雳，爷爷奶奶的心一下子就被震碎了。

“医生咋说的，能治不？”爷爷问。

“医生说，这是先天性的，几乎没治愈的希望。”爸爸抬起头，抹一把脸上的眼泪，语气哽咽。

“辛辛苦苦怀十个月，生的时候难产，差点要了命，结果却是个瘫孩子，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啊？！”妈妈开始哭天喊地。

“春兰，小声点，别吓着孩子。”奶奶怕妈妈的哭声惊吓了熟睡的月儿，忙劝儿媳妇。

“一个瘫孩子，养大有啥用啊，一辈子的拖累。”爸爸颤抖着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呛得直咳嗽。

“你们说的什么话，孩子有病想办法给治，治不好也得好好养着。娃是你们的亲生骨肉，你们这样说还像个爹妈的样吗！”爷爷听着儿子媳妇的抱怨，来了气。

爷爷一发火，爸爸妈妈不吱声了。妈妈还在一个劲抽泣，爸爸耷拉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闷烟。

奶奶摸着月儿红扑扑的小脸蛋，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下来：“天可怜见，我苦命的孙女，你咋一生下来就多灾多难呢！”

（四）

虽然爸妈强调医院的大夫说了月儿的腿治愈的希望很渺茫，爷爷奶奶商量了下，还是决定让爸妈带月儿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看，兴许那里的医疗条件好，能把月儿的腿治好。

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爸妈带着月儿去了省城的大医院，经过一次次检查，钱像流水一样很快花光了，月儿的病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主治大夫说，月儿这样的残疾，是先天性的，只能慢慢做康复训练，平时给孩子多按按摩，试着锻炼腿的活动能力，也许会有奇迹出现。

带着希望出去，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也没改变月儿终身残疾的命运。爸爸妈妈彻底失望了，成天长嘘短叹，对月儿的态度也一天天凉了。尤其是爸爸，从医院回来就去城里打工，几个月都没回来，电话里都不问问月儿的情况了。

妈妈也把不幸的根源怪到了月儿身上，把月儿的奶断了，平日也不再抱孩子。晚上月儿哭，妈妈就不耐烦地打上几把掌，嘴里还不停地骂：“哭哭哭！一天就知道哭，养你这样的累赘，我们以后的日子都不知道咋过哩。”奶奶听到月儿被打得哇哇哭，赶紧跑过来把月儿抱在怀里，回头劝儿媳妇：“娃这样已经够可怜的了，你一个当妈的，怎么能这样对孩子呢，她可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妈妈不做声，背过身子蒙住头睡觉。奶奶没办法，只好把月儿抱到自己的屋子里，从此，月儿就成了奶奶的孩子，妈妈曾经温暖的怀抱，再也不属于她了。

奶奶心疼月儿，每天精心地照顾着，按时给她吃喝，白天有空就抱着月儿去晒太阳。月儿睡醒了，奶奶用粗糙的大手给月儿搓腿、按摩，给月儿唱小曲。月儿摸着奶奶的脸“咯咯”地笑，奶奶望着月儿开心的模样，心里却疼得像针扎一样。她常常抱着熟睡的孙女，悄悄地流泪。

因为月儿残疾的缘故，爸妈申请了二胎准生证。春天种完麦子，妈妈也跟着爸爸去城里打工了，家里就剩下奶奶和月儿。爷爷平时在农场里住，隔十天半月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给月儿买奶粉和饼干。有爷爷奶奶疼着，月儿一天天长大，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有时候，她甚至忘了自己还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回家的时候，对月儿的态度也冷冰冰的，这让月儿从心里有些害怕。也不敢缠着让妈妈抱，像个怯生生的小猫，躲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长大。

两年后，妈妈生下了弟弟，小弟弟胖乎乎的，可爱极了。有了上次月儿的教训，这次，爸爸妈妈不敢掉以轻心，孩子刚生下就做了全面检查，孩子很健康，他们给儿子取名“健健”。小弟弟的出生，把他们家这些年笼罩的乌云一下子拨开了。

月儿很喜欢可爱的弟弟。她看着弟弟在妈妈的怀里甜甜地笑，伸出手来，跟妈妈说：“妈妈，让我抱抱小弟弟。”妈妈脸色马上变阴了，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你连路都不能走，能抱动弟弟吗？别把他摔了，一边呆着去。”

月儿讪汕地缩回手，低下头扣着手指甲，小小的心里第一次有了疼痛的感觉。

妈妈出去干活的时候，弟弟留给奶奶照看。奶奶把弟弟和月儿放在一起，月儿摸着弟弟软绵绵的小胖手，傻傻地笑。她拍着小手逗弟弟玩，用手帕给弟弟擦鼻涕。奶奶去做饭，月儿就靠着被子，把弟弟揽在自己的怀里，生怕弟弟不小心掉到地下去。

妈妈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月儿抱着健健，脸一下就黑了，说月儿睡觉的地方，一股子尿臊臭，把健儿都熏臭了。

看到妈妈发火，月儿害怕了，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滚出来，砸碎了奶奶的心。妈妈对月儿的恶劣态度，奶奶看不过去，就算月儿是残疾，也是爸妈的亲骨肉，怎么可以这样嫌弃她呢？奶奶的劝说无法改变妈妈的态度，反而让妈妈对月儿更厌烦了，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五）

月儿六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村里的孩子三岁就上幼儿园了，月儿生活不能自理，进进出出都得奶奶抱着，无法去上学。奶奶也想把月儿送去学校读两年书，至少，让孩子认两个字，睁开个眼睛。爸妈一听让月儿去上学，谁都不支持，说一个瘫孩子念书有什么用？再说，月儿又不能走路，每天接来送去的，哪有闲功夫。

奶奶背着带着月儿去学校问。校长看着月儿的残腿，连连摇头，说月儿没有行动能力，需要别人照顾，老师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特意去照顾一个残疾的孩子，让奶奶想办法，把月儿送到专门的残疾福利学校去试试。

在他们农村，没有专门的残疾人福利学校，去城里又没那个条件，月儿的上学梦，就这样搁浅了。

放暑假的时候，在云南山区支教的姑姑回来了。姑姑当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响应学校的号召，去了偏远的小山村支教。原本姑姑可以教两年就申请回来的，但她爱上了山村小学，和那些淳朴可爱的山里孩子，舍不得离开，已经在山区教了七八年了。姑姑说，她要一辈子留在那里，把自己奉献给山区的教育事业。

除了爷爷奶奶，姑姑是最疼月儿的人。这几年姑姑虽然很少回家，但每次回来，带的最多的就是给月儿买的礼物，吃的穿的，听的玩的，样样都有。一架小小的电子琴，一个巴掌大的收录机，塑料不倒翁，各种精美的幼儿故事书。姑姑说，月儿可怜，生下就残疾，更需要亲人的呵护和关心。她常劝哥哥嫂嫂好好对待月儿，不要伤了孩子的心。妈妈嘴上答应着，对月儿的态度却从未好转过。姑姑常常叹息，对哥嫂的失望，也让她更疼这个可爱可怜的侄女。

姑姑的假期只有一个月，姑姑在的日子，是月儿童年里最快乐的时光。姑姑教月儿唱歌，月儿的嗓音可好听了，每学会一首歌，月儿就放开清脆的喉咙唱给奶奶听，奶奶脸上笑着，夸月儿唱得好，眼角却总是闪着泪花。

姑姑教月儿认字，把简单的字词写在卡片上，教月儿念。一个假期过去，月儿就能把故事书里的儿歌都背会。姑姑说，月儿心这么灵，能上学的话，学习一定会很棒的。但面对月儿的状况，姑姑除了怜惜，也别无他法。

月儿问姑姑，山里的孩子和我们这里的一样吗？姑姑说一样啊。月儿问，山里的孩子都可以走路吗？姑姑眼里的笑容就突然暗淡了。她把月儿抱在怀里，抚摸着月儿的头发，柔柔地说：“山里也有和月儿一样的孩子，不止是山里，世界上到处都有残疾的孩子。月儿，你不是唯一不幸的孩子。”

月儿抬起头，天真地望着姑姑：“姑姑，为什么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为什么别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可以走路？”

姑姑说：“每个孩子都是天使，他们背上都长着一双会飞的翅膀，飞到人间后，翅膀化为双腿，就可以自由地行走。在他们飞来的途中，会遇到暴风雨和灾难，有些孩子的翅膀被折断了，他们的身体就有了各种残疾或缺陷，他们都是折翼的天使……”

月儿听着姑姑优美而略带伤感的讲述，眼泪汪汪的。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是个折翼的天使。她不知道她来的路上遇上了什么，但她想，如果让她重生一次，她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翅膀，不让它折断。

姑姑走的时候，给月儿买了一辆小轮椅。有了这辆轮椅，月儿行动就方便多了，再也不用靠奶奶背或抱。爷爷把所有的门槛都垫平了，月儿坐在轮椅上，就能进出院门了。

每天学生放学的时候，月儿就来到院外，羡慕地看着一个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们说说笑笑，像花蝴蝶一样从她面前飘过。男孩子们看见她，总会嘲笑她小瘫子，也有调皮的孩子，用小石子砸她，砸中了还得意洋洋地笑。月儿不生气，默默地低下头，小脸红红的。她喜欢看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身影，多么渴望自己也有一双健全的腿，和他们一样背着漂亮的花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

善良的女孩子们从不欺负月儿，她们路过都会笑着和月儿打招呼，把手里采的野花别在月儿辫子上，或者给月儿一个苹果，一张小贺卡，一幅水彩画。月儿感激地拿在手里，舍不得丢掉，藏在一个空纸盒里，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地看。月儿也会用姑姑买给她的水彩笔，照着书里的彩图画一些简单的花花草草，给奶奶看。奶奶是她唯一的观众，从奶奶的慈祥的眼睛眸里，月儿才能看懂深深的爱。

(六)

爸爸在城里打了几年工，学到了许多技术和经验，开始尝试着自己包工程干。干了两年，挣了钱，在城里买了套房子，把妈妈和弟弟都接去了，家里就剩下爷爷奶奶和月儿。爸妈没提过把月儿也带去，奶奶知道他们不喜欢月儿，怕月儿在他们跟前受委屈，就主动说月儿留在农村，她来照顾。爸妈当然巴不得奶奶这样说，嘴上抹了蜜一样，说以后一定多给他们零用钱，抽空多来看孩子。

他们搬到新楼房去的时候，在酒店请客。爸爸开着皮卡车，把爷爷奶奶和月儿也接去看新房子。那是月儿第一次去城里，看着宽宽的街道，高高的楼房，繁华热闹的市区，月儿趴在车窗上，兴奋地看着窗外的美景，恨不得把所有看到的东西都刻在脑子里。

爸爸买的楼房在一个美丽的花园小区，他们家在三楼。上楼的时候，爸爸考虑到月儿快十岁了，爷爷奶奶背不动，主动过来背月儿上楼。

这是在月儿的记忆里，爸爸第一次亲近月儿。月儿不记得小时候爸爸有没有抱过她，从记事起，爸爸就没笑脸对过她。月儿趴在爸爸宽宽的肩膀上，她能闻到爸爸身上的汗味，烟草味，这是她从没闻过的爸爸的味道。她贪婪地吮吸着，幸福得想哭。她听到爸爸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有些心疼爸爸，这么多层楼梯，爸爸一层一层背着她往上爬，多累啊！小弟弟拉着妈妈的手就上来了，她真是个累赘，什么都做不了，只会连累家人，她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的爱呢？

到了楼上，新装修的房间布置得可漂亮了，奶白色的家具，又软又宽的沙发，像水一样流动的电视墙，画面清晰的液晶电视，尤其是客厅中间的水晶吊灯，闪闪发着光，又亮又好看。月儿新奇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眼里盈着笑，小脸红扑扑的。她从没离开过家，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爸爸本事真大，能在城里买楼房，在他们村子里，还是第一个呢。

月儿还没看够呢，请的客人们来了。爸爸说人多了坐不下，让奶奶带着月儿去卧室。奶奶把月儿背到卧室的床上，月儿好奇地趴在窗口，看到楼下有一片碧绿的草坪，草坪上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朵，还有雨伞一样的松柏树。月儿幸福地叫着，招呼奶奶来和她一起看，奶奶过来给月儿推开窗，月儿把头伸出窗外，她甚至看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抖动着翅膀，自由地飞。

“奶奶，快看，那里有蝴蝶。”月儿快活地叫着奶奶，在心里和小蝴蝶说话：“小蝴蝶，你真幸福，有美丽的翅膀，能自由地飞，月儿太淘气了，把自己的翅膀弄断了，不能飞，也不能走路，要是我也有翅膀，一定下去跟你玩……”没有人能听到月儿傻傻的心里话，平时除了奶奶，很少有人陪她说话，她已经习惯了在心里自言自语，说一些只有她自己能懂的话。

爸爸在酒店定了宴席，请来道贺的亲戚朋友们去吃，妈妈说，月儿行动不方便，上下楼还得让人背，再说，还有爸爸的好多工作上的朋友，让他们看到月儿爸爸也没面子，就不带月儿去酒店了。奶奶怕把月儿独自丢在这陌生的楼房里害怕，说她也不去了，陪月儿。妈妈说他们回来时给她们打包带点吃的，就和大家一起去了。

客人走后，奶奶又把月儿背到客厅里，让月儿看清晰的液晶电视，看着孙女开心的笑容，奶奶的心沉甸甸的，她怕有一天自己走了，爸爸妈妈会好好对月儿吗？在这样的环境里，可怜的月儿将来怎么办呢？

（七）

那天晚上，爸爸把他们送回了农村，开车回城了。弟弟去城里上学，妈妈照顾他，爸爸工作忙，他们回来的日子就越来越少了。爷爷平时住在林场，过十天半月回家一趟，给月儿捎点好吃的，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就剩奶奶和月儿了。

奶奶白天去地里干活，月儿坐在轮椅里，奶奶推着月儿去地头，让月儿在树下玩，自己忙着锄草，伺弄庄稼。

月儿对外面的景色，总是特别感兴趣。她看着高高的白杨树，绿油油的庄稼，沟渠边星星点点漂亮的野花，开心地笑着。偶尔有几只麻雀在树上扑愣愣地飞来飞去，月儿扬起头，对着小鸟说话：“小麻雀，你们好！你们的家住在哪里啊？你们有爸爸妈妈吗？妈妈会给你唱歌听吗？你哭的时候，爸爸会抱你吗？”

麻雀们看着坐在轮椅里的月儿，叽叽喳喳的叫着，似乎在和月儿对话。月儿能听懂小鸟的语言，她知道它们的家在屋檐下、墙洞里。她经常看到它们从那里飞进飞出，她知道每一个鸟妈妈都爱自己的孩子。她看到它们嘴里叼着小虫子，来喂它们的孩子。没出窝的小鸟在屋檐下的鸟窝里唧唧地叫着，呼唤着妈妈。它们的声音很快活，因为它们很幸福，有爸爸妈妈爱着。

有一次，月儿看到一只小麻雀从窝里掉出来。它太小了，不会飞，两只大麻雀在它旁边飞来飞去，急促地叫，但它们没办法抱起自己的孩子，带回到窝里。月儿在门外晒太阳，奶奶去了地里，月儿想把小麻雀放回窝里，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她想把小麻雀抓住，等奶奶回来再把它放回去。她怕惊吓了小麻雀，慢慢地向它爬去，两只大麻雀发现有人接近它们的孩子，叫声更急躁了。它们的叫声，引来了家里的大黄猫，大黄猫扑过去，把可怜的小麻雀叼走了。月儿惊呆了，她听到两只麻雀撕心裂肺的叫声，她眼看着猫把小麻雀吃了，还津津有味地舔着舌头。月儿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她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那一天，月儿不说话，不吃饭，呆呆地坐着，眼睛一直红红的。奶奶以为月儿病了，一次次摸着月儿的额头，月儿终于扑在奶奶怀里，伤心地哭着。她没告诉奶奶小麻雀的事，那是一个深深的伤疤，刻在她心里。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能原谅那只忠实的黄猫，不让它卧在自己的脚下睡觉、打呼噜。看见它，她就想起那可怜的小麻雀，她知道了，小鸟若没有会飞的翅膀，一样保护不了自己。

有时候，月儿会看到一只蝴蝶扑扇着翅膀，在阳光下飞来，在路边的野花上回旋，也会久久地落在一朵打碗碗花上。月儿屏住呼吸，生怕一有响动惊醒了蝴蝶的梦。蝴蝶一会飞走了，月儿望着蝴蝶消逝的地方，慢慢睡着了。梦里，她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蝴蝶，在花丛中自由地飞，美丽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烁。奶奶从地里走出来，看着她嘴角的笑意，轻轻笑了。她想，月儿一定梦到了特别开心的事。她脱下衣服盖在月儿身上，又去干活了。

(八)

自从妈妈去了城里，就很少回来了，有时侯一两个月都忘了打电话。过节的时候，爸爸会开车带妈妈和弟弟回来，弟弟在城里养得白白的，说话也变得很好听。弟弟说，那是普通话，幼儿园老师教的。爸妈会买回来一些好吃的，给奶奶放几张钞票，连饭都不吃就又要走，说工作忙。妈妈可能觉得把月儿扔给奶奶不管心有愧疚，月儿也不那么嫌弃了，有两次还给月儿买了新衣服，亲自给她换上。月儿闻着妈妈身上好闻的香味，心里很快活。

这天，奶奶和往日一样带着月儿从地上回来，让月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自己做饭。奶奶做的是月儿最喜欢吃的拉条子，炒了一盘豆角，祖孙俩坐下慢慢吃。

奶奶给月儿夹着菜，自己刚吃了两口，突然用手摸着额头，脸色有些发白。月儿问奶奶怎么了，奶奶说头晕。今天奶奶去地里掰苞米，可能累着了。月儿怕奶奶高血压犯了，问奶奶吃降压药没？奶奶说今天忙，忘吃了，说话的声音有些抖。

奶奶让月儿先吃饭，她去炕上躺会，但奶奶刚一起身，就软软地坐倒在地上。月儿赶紧扑过来，使劲地拽奶奶。奶奶挣扎着爬到炕上睡下，月儿给奶奶取了降压药，倒了点凉开水给奶奶喝。奶奶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哆嗦着，紧闭着双眼。月儿吓得哇哇大哭，一个劲摇着奶奶的胳膊。奶奶费劲地睁开眼睛，对月儿说：“快……去，找你……大伯……”眼睛又合上了。

月儿吓坏了，她顾不上坐轮椅，爬着往大伯家去，嘴里呜呜地哭着。

大伯家离得不远，隔着几户人家，月儿飞快地爬着，小手不小心扎到一块碎玻璃上，鲜血直流。她顾不上看，在她爬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血手印。

大伯家的院门关着，月儿扶着门坐起来，使劲拍打，嘴里大声喊着大伯，血从手心里流出来，染红了衣服。

大伯他们正在吃饭，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和哭喊声，赶紧跑出来，一看月儿满脸是泪，浑身是土，着实吓了一跳。月儿见大伯出来，哭得更急了：“大伯，快，奶奶......奶奶晕倒了！”大伯朝屋里吆喝一声，背起月儿就跑，到家一看，奶奶嘴都歪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大伯连声唤着奶奶，奶奶却已经人事不醒。大伯赶紧给爷爷、二叔、爸爸他们打了电话。一会儿，大妈、二叔他们都赶来了。二叔打了市医院的急救电话，大家都急得团团转。

进门后，大伯就把月儿放到沙发上，只顾着看奶奶，把月儿倒忘了。月儿一直低声呜咽着，看大人们焦急的样子，她早吓坏了，趴在沙发背上从人缝里看着奶奶，除了呜呜地哭，脑子都空了。

村子里年年都有老人去世，每次村里有哀乐响起，一长溜人披麻带孝，哭哭啼啼地从门前经过，月儿就问奶奶：“村里又死人了么？是谁的奶奶？”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事，还是在月儿很小的时候。奶奶告诉月儿，是村里的壮壮奶奶死了。月儿仰着脸问奶奶，壮壮奶奶为什么会死啊，是家里人不要她了吗？奶奶对月儿说，人老了都会死的，他们的阳寿够了，就被阎王派小鬼拉走了。月儿不明白阳寿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爷爷奶奶不能死。“奶奶，你和爷爷都不能死，你们要陪着月儿，小鬼来了我赶跑他们，不让他们带奶奶走。”现在，是小鬼来拉奶奶了吗？

“快，小鬼要抓走奶奶，快赶走他们！”月儿惊恐地大叫。

大人们这才想起月儿，大妈过来拉住月儿，看到月儿脸上手上都是血，大惊：“月儿怎么了，怎么身上都是血？”

“大妈，小鬼要拉走奶奶，你们快赶走他们！赶走他们！”月儿依然惊恐地叫，挣扎着往地上扑。

“月儿被吓傻了，说疯话呢。月儿，你手怎么了，流这么多血？”二娘也过来，拿毛巾给月儿擦脸。

“奶奶！奶奶！”月儿看不到奶奶的脸，不停地尖叫。大妈她们眼睛也湿润了，一个给月儿包手上的伤口，一个给她换身上被血染红的衣服。大人们心里都沉甸甸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月儿的哭叫声更是撕扯着他们的心，屋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似的，让人觉得窒息。

急救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二叔奔出去，几个穿白衣服的医生护士跑进了，他们把奶奶放在担架上，抬走了。

月儿从沙发上扑下来，哭喊着也要去，大妈和婶子紧紧抱住她，大伯回头吩咐两个女人，看好月儿，和二叔跟去医院了。急救车的声音渐渐远去，月儿停止了挣扎，嗓子早已经哭哑了。

“大妈，奶奶会死吗？像玲玲的爷爷一样？”一个多月前，玲玲的爷爷死了，送葬的队伍从门前过去，八个人抬着一口红红的棺材。奶奶说，玲玲的爷爷就躺在那个木房子里，要去埋进坟里，入土为安。月儿真怕奶奶也死了，躺进那样的木房子里，再也看不见。

“月儿乖，别瞎想，奶奶送到医院，很快就会好的，过两天就回来了，月儿再不哭，眼睛哭坏了咋办。”大妈安慰着月儿。

“傻孩子，手还疼吗？扎破那么长一个口子，流了多少血！”二婶怜惜地给月儿擦着眼泪：“去我们家吧，今晚，婶婶陪你睡。”

“不，我不去，我就在家里等奶奶！”月儿摇着头，任大妈婶子怎么劝，就是不离开，她们没办法，只好商量了下，让大妈留下来陪月儿。

一晚上，月儿都睡不安稳，刚闭上眼，就从恶梦中惊醒，大叫着奶奶别走，两只胳膊乱挥。大妈知道孩子受了刺激，惊吓过度，可能神经错乱了。她也没办法，只能把月儿紧紧抱在怀里，用手拍着，哄她睡觉。她心里也清楚，奶奶的病很严重的，医院来过电话，说奶奶是高血压引起的脑血管破裂，在急救室，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恐怕凶多吉少了。

(九)

第二天刚醒，月儿就要去门外等奶奶，大妈拗不过，只好让她坐在轮椅上推出去，月儿就呆呆地望着大路的方向，眼睛红红的，一句话都不说。

二婶给月儿送来早饭，月儿不吃，还在不停地抹眼泪。她们一再说奶奶不会有事的，可她哪里肯信，那副可怜的样子，惹得大人们的心也酸酸的。

中午的时候，大伯和爷爷回来了，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奶奶抢救了一夜，一点清醒的迹象都没有，大夫说，准备后事吧。二叔和月儿爸爸想坚持到晚上，如果实在没办法，就趁人还没落气拉回来。农村有讲究，死人是不能进家门的。

月儿从大人们的谈话中，得知奶奶的病情很严重。他知道，她可能再也看不见奶奶的笑脸，听不到奶奶的声音了。她傻傻地坐着，不吃不喝，不言不语，谁劝也不听，就要坐在门外等奶奶回来，哭累了，靠在轮椅上睡着了，梦里还一直喊着奶奶。

太阳落山的时候，爸爸的车子回来了，后面，还有接奶奶去医院的急救车。奶奶已经不行了，只剩一口气，他们怕来不及，只好把奶奶接回来了。

奶奶从车里抬下来，就直接被抬进了堂屋。那屋里平时不住人，是奶奶上香的屋子，也是家里的上房。按农村里的规矩，亡人必须要停在上房里，他们把奶奶安置在堂屋，也就说明，奶奶快要死了，再也没希望了。

家里人已经开始忙活，大妈请来村里的长辈，给奶奶穿下葬的寿衣。大妈和二婶还给奶奶洗了头和脚，身子也用干净的毛巾擦过。爷爷坐在院子里，一根一根地抽烟卷，呛得一阵阵咳嗽，一张苍老的脸，显得无奈而悲伤。

月儿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呆呆地望着她们给奶奶穿戴，奶奶的呼吸很急促，有时候喉咙里会发出咯咯的声响。月儿想坐在奶奶身边，可大家都不让，说不能让亡者身上带上亲人的眼泪，不然，亡人就会舍不得离开，耽误了行程，在阴曹地府会遭罪的。

月儿听不明白大人的话，但也不拗不过大人们的安排。她苦苦哀求，大妈才允许她在屋里远远地看着，等给奶奶穿好，就让她出去，不让她看奶奶落气。

午夜的时候，月儿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大妈二婶她们悠长的哭声，月儿知道，奶奶已经走了。她溜下炕，朝放奶奶的堂屋里爬去，呜呜的哭声淹没在夜色里。

奶奶的丧事办得很隆重，爸爸有钱了，请了好多朋友同事，摆了二十几桌酒席。奶奶的道场做得很排场很热闹，请了九个道士，吹吹打打发了丧，出殯那天，还请了摄像的摄影留念。

月儿不懂奶奶都死了，大人们还怎么把丧事办得这样热闹。其实，这是农村的习俗，村子人家发丧，村里人都爱去看，说是去“看红火”。月儿不喜欢那么多人都来她家看红火。她的奶奶已经没有了，被装进了那个红色的木头房子，再也不出来了。

出殡那天，姑姑从山里赶回来了，和他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高高大大的姑父。姑姑一进门就嚎淘大哭，哭倒在奶奶的灵前，拉不起来。

月儿听到姑姑的哭声，从屋里爬出来，扑到姑姑怀里，哇哇大哭。这几天来，月儿几乎没怎么好好吃过饭，大妈或二婶给她端来饭，过一阵来看，她连一筷子都没动，就呆呆地蜷缩在炕角里，谁的话也不听。

妈妈看她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斥责她几句，拿一块毛巾使劲擦她的脸，给她把头发梳理整齐了。月儿知道，妈妈是怕爸爸的朋友进来看到她，给爸爸丢脸。从妈妈气呼呼的语气里，月儿能体会到妈妈对自己有多厌烦。梳子划过头皮，生生地疼，月儿闭上眼，想象着奶奶慈祥的笑容，给她梳头时轻柔的动作，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爷爷心疼月儿，怕月儿不吃饭，饿出个好歹，亲自给月儿熬粥，一口一口喂她吃。奶奶没了，爷爷最难受了，但爷爷是大人，不能哭。爷爷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了，黝黑的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藏在眼角里的悲伤，只有月儿能看到。

姑姑摸着月儿一张蜡黄的脸，看着眼前这个饱经人间冷暖的侄女，心都碎了。她失去了妈妈，可她已经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工作、家庭、生活。月儿离开了奶奶，以后，谁给她一点温暖和爱？姑姑抱着月儿在奶奶灵前放声大哭，大妈、二婶、月儿妈妈妈披麻带孝，哭成一团。几个儿子的眼里也都含着泪。道士们哀怨的唢呐声，裹着着大家的哭声，把奶奶送入了冰冷的墓穴，变成了一堆高高隆起的黄土堆。

(十)

奶奶的丧事办完，爷爷要回农场，姑姑要回大山，大伯二叔也要各回各家，大家在走之前，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月儿的问题。奶奶走了，家里再没人，月儿残疾，生活不能自理，把月儿丢在家里是不行的。大家不说话，都把目光投向月儿的爸爸妈妈。这么些年，他们不管月儿，一直是奶奶照顾着，现在，再也没人替他们担起抚养女儿的责任了。

“三哥，三嫂，月儿残疾已经够可怜的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一定要好好待她，不然，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姑姑的话虽然有些不中听，但这些年他们对月儿的态度都明了。姑姑的话，也是大家的意思。

“爸，大哥二哥，小妹，你们放心，月儿是我的女儿，以前让妈替我们照顾着，现在妈没了，我们理应接回去照管。”面对众人责备的目光，爸爸不敢推辞，赶紧向大家保证会把月儿带回城里。

爷爷和姑姑陪着把月儿送到了城里。妈妈要把月儿安排到北面的小卧室，姑姑不同意，说南面向阳，太阳能照进来，月儿腿残，需要晒晒太阳。南面的房间里能看到外面的花园、草坪，月儿没办法下楼，隔着窗户看看外面的景色，也不寂寞了。

对于这个小姑，妈妈一向是有些怕的，以前在家的时候，她对月儿不好，小姑没少数落过她。她是文化人，说什么都有理有据的，让他们无法反驳。

“妈妈，让姐姐住我的房间，我住小卧室。”已经上小学的弟弟健健，也懂事了，知道让着残疾的姐姐。

“你要写作业，小卧室里光线暗，眼睛会近视的。”妈妈还是不愿意。

“我可以在客厅写作业的，写完作业我陪姐姐玩。”

看着这么懂事的健健，爷爷和姑姑都欣慰地笑了。

“嫂子，看看孩子多懂事，心放宽一点，给孩子做个好榜样吧。”姑姑意味深长地对爸爸妈妈说。妈妈臊红了脸，赶紧给月儿收拾房间。

姑姑走的时候，给月儿留了一部手机，还把奶奶和月儿拍的一张照片设为手机屏幕。姑姑说，想奶奶了，就拿出手机看看奶奶的照片。想爷爷和姑姑了，就给他们打电话。姑姑耐心地教月儿用手机，把每个人的电话号码都输在里面。月儿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

爷爷和姑姑走了。爷爷说，隔些日子就来看月儿。姑姑说，等放暑假的时候，她就来接月儿，让她去看看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姑姑走后，月儿就一天天掰着手指头算着，盼着姑姑来接她的日子。

爸爸的工作很忙，早出晚归的。妈妈除了接送弟弟上学，白天还去爸爸工地上帮忙，管理着库房和工人的伙食。他们中午都不回家吃饭，弟弟直接接到料场里，家里平时就剩月儿一个人。中午饿了，月儿就打开饮水机，泡包方便面吃，有时就吃两块饼干。

妈妈对月儿的态度，没以前那么恶劣了，也许是因为弟弟。八岁的弟弟对残疾的姐姐从不嫌弃，每次他们出去吃饭，弟弟都会给姐姐留点好的带回来。弟弟的善良，也感化着爸爸妈妈，让他们的良心复苏，不再苛责月儿。只是他们太忙了，忙得常常忘记月儿。

姑姑隔几天就会给月儿打个电话，问问她的生活状况。爷爷抽空也会来城里看她，给她带好吃的水果。月儿总梦到奶奶，梦到她躺在奶奶的怀里，望着天上的星星，听着奶奶给她讲古老的童话故事。梦里的月儿总是很快活很快活，常常咯咯地笑醒来。

月儿在大多数的时间里，都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碧绿的草坪，树上的小鸟，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她在心里默默地跟它们说着悄悄话，她相信它们都能听懂她的话。她困了，歪在床上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有一双漂亮的翅膀。她看见奶奶站在高高的云端看着她，对着她笑。

她扑闪着翅膀，朝奶奶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她一定能飞到奶奶的身边的。她的嘴角，挂着甜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