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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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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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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

接到老家嫂子打来的电话,唠唠家常,闲聊了一会,临挂电话前她说的一句话,让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坤叔家的二傻死了!”
二傻……死了?我脑子一下转不过弯了,追问一句。
  “昨天派出所来人通知的,在戈壁滩上,一个放羊的老头发现的,都死了好几天了,现在已经火化了。”
“他怎么跑戈壁滩上去了?”
心微微地疼,我还是忍不住又问一句。其实,他怎么死的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知道了一个曾经的熟人死了,离开了这个世界,过不多久,连他的名字都会被人遗忘了。
“他出去半月了没回来,估计跑得太远,迷路了。坤叔腿疼走不了路,也没人出去找,谁知道就死了呢。”
前些年我住村里的时候,经常听坤叔说,二傻又跑出去找不到了。过个一两天,听说他自己就回来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谁的心里也会惋惜的,即使他只是一个傻子。
二傻是我们村里坤叔家的,是从小抱养的。坤叔没有亲生的孩子,坤婶患有不孕症,他们先后抱养了三个孩子,第一个是女孩,二傻是坤叔他们抱养的第二个孩子。听婆婆说,二傻刚抱来的时候,坤叔两口子可高兴了,因为是男孩,自然宝贝。坤叔是村里少有的吃公家饭的人,在县农机站上班,月月有工资,用村民们的话说,是吃皇粮的。那时候农村里的娃,哪能吃上奶粉、麦乳精、饼干等之类有营养的食物。但坤叔挣工资,买得起。婆婆说,她抱着孩子去村头转,常看到坤婶在门口喂孩子,半碗白生生的冲好的奶粉,泡着喧腾腾的白面馍,不要说孩子馋得流口水,大人闻着那甜滋滋的香味儿肚子都咕咕叫。可惜,他们细心照顾了两岁多才发现,原来那孩子是个弱智儿,快三岁了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成天傻乎乎的,吃了睡,睡了吃,玩都不会。坤叔慌了,赶紧抱着孩子去医院检查,确诊结果是孩子先天性脑瘫,智力发育不全。也就意味着他们辛辛苦苦扶养的,是个傻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法律允许抱养孩子,却不允许随意抛弃孩子,农村人再没法制意识,这些简单的法规还是懂得的。何况,孩子已经养了几年,也有感情了,总不至于因为是个傻孩子就扔了吧,那样做也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的。
既然不能扔,就只能养着,原来的乳名也不叫了,直接唤他二傻。二傻自然不懂为啥突然就没人喜欢了,只要能吃饱饭,他一样傻乎乎地长大,无忧无虑的。
坤叔和坤婶心里自然不得劲,不能生养也罢了,抱养的还是个傻儿,以后他们老了,靠谁去。于是又托人四处打听,据说还花了几百块钱,又抱养一个男孩。这个男孩聪明伶俐,初中毕业后顶替了坤叔的工作,成了农机站的职工,给坤叔他们也撑门面了。但二傻,就成了他们生活中的负担。
 我结婚嫁到他们村子的时候,二傻都二十多岁了,个子不高,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的,穿别人穿剩的旧衣服,很寒碜的样子。
 我回娘家的时候要从他家门前经过,第一次见到他,他傻乎乎地过来拦住我自行车,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我认……认得你,你是大……大爸家娶来的新媳妇……”他堵在我前面,望着我嘿嘿地笑。
坤婶从院里出来了,看到二傻拦住我自行车,过来骂他,又笑着对我说,他是糊脑子,傻,让我别怕。二傻挨了骂,赶紧躲一边去了,我跟坤婶寒暄几句,骑车回娘家。
晚上回来,吃过饭坐屋里和家人一起闲聊,我提起白天遇到的那个傻里傻气的人,婆婆的话匣子便打开了,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二傻的事。
婆婆说,二傻小时候还送去上过学,太傻了,话都说不明白,学校不要,就一直在家里呆着。二傻虽然傻,还不是完全傻,简单的农活他也能学着干,比如拉架子车、翻地、浇水等。等庄稼长出来,就不敢让他进地了,他长前眼不长后眼,玉米地除草,只顾低着头刨,脚底下的玉米苗噼里啪啦被踩倒一大片,心疼得坤婶直跺脚,把他撵出地,不敢再让他干。他就傻乎乎地蹲在地头上,看坤婶干活。坤叔怕他一天闲得难受,养了几只羊,二傻一到夏天便背着草筐去割草喂羊。二傻虽然傻,也知道干活了吃饭才香,免得坤婶三天两头骂他“勺祸害”。“勺子”是我们的地方方言,也是傻子的意思。“祸害”大概意思是嫌弃二傻是个拖累吧。
到了秋收的时候,二傻可就派上用场了,割麦子,掰玉米,一趟一趟拉着架子车往回拉,凡是出力气的活,都是二傻干。坤婶只需在地里指挥着坤叔和二傻干就行了。他们老两口都有风湿性关节炎,坤婶病情严重一些,力气活也干不了。
二傻虽然傻,可他也不是一无所能,不让坤叔他们白养活啊!但婆婆说,毕竟二傻干活的时候是少数,平日里吃吃喝喝,都得坤婶伺候着,他们年纪也一年年大了,难免会觉得二傻是拖累。而且二傻又不知道讲卫生,一年四季不洗澡,十天半月都不洗一次脸,走到他跟前,身上都发出一股臭味,熏人。他夜里还尿床,院子里经常晾着尿湿的被褥。其实就算坤叔他们有时候对二傻刻薄点,从他们这么多年照顾二傻的生活来说,也是很不容易的。
以后我回娘家或者去街上经过二傻家的门口,二傻总坐在矮土墙上,望着我嘿嘿地傻笑,却不来堵我的自行车了。白天没活干的时候,二傻满村子溜达,看到有人聚一起聊天就凑过去听,黑乎乎的脸上露出傻气的笑。男人们看到二傻总爱调侃,说快点让你爹给你找个媳妇吧,搂着媳妇睡觉热乎,让媳妇给你晒被褥。二傻看有人跟他说话,显得很兴奋,他哪里懂得是别人取笑他呢,只是裂开嘴笑,结结巴巴地回应:“媳妇……没……没人给么……”众人便哄然大笑。二傻也跟着大家一起笑,笑得单纯,无邪,不掺一点俗气。
 也有几个势利的女人,看到二傻来便装腔作势地捂住嘴,连声喊着臭死了,让二傻远处去。二傻只好讪讪地笑着,低着头退到不远的地方,眼热地看着人们聊天。人就是这样,哪怕他是个傻子,也渴望在人堆里,享受一点快乐和关注。
二傻还喜欢干活,在村子里溜达,看到谁家修房子,他总主动凑过去,给人家抱砖头、搬木头,一趟一趟,干得很起劲。主人家见了招呼一声:“二傻,好好干,中午给你吃大碗臊子面。”二傻乐呵呵地答应着,干得更欢。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进屋里吃,主家的婆姨特意给二傻捞一大盆面,让他坐外面吃。二傻高兴,端着饭吃得满头大汗,下午继续给人家干活。坤叔坤婶知道也不说啥,只要有人给二傻管饱饭,他们也乐得轻松。
我住在村里的时候,二傻也经常帮我干活。我们那时吃的面粉,都是自己种的麦子,拉到磨坊去磨的。我们村里的老磨坊关了以后,村里人磨面就得去邻村。邻村隔得不远,二里地的样子,得上公路。那条公路路基垫得高,人拉着架子车上去很费劲。我每次去磨面,都是公爹帮我在后面推。公爹年龄大了,七十多岁的老人,一出力气就气喘吁吁,气管里咯吱咯吱的,像拉锯。我也不想让公爹帮我推车的,但孩子小,找邻居帮忙又怕麻烦,只能让老人跟着我受累了。
我们拉着架子车过去,二傻看到了,赶紧过来,帮我们一起推车。推上路坡到大路上,他索性从我手里接过架子车,自己拉着,让我公爹回家去。到了磨坊里,二傻帮我倒麦子,装面粉,熟手熟路的,比我还会干活。他神气地对我说:“我推了十几年的磨了,啥都会干,以后磨面就叫我,别让老爷爷跟着了。”村里人都说二傻傻,其实,他心里敞亮着呢,他有一颗善良的心。
回来时,他坚持把车子拉到我们家里,帮我把面粉麸皮抬下来放好。婆婆早做好了饭,让二傻进屋吃饭,二傻却不肯,就要坐在门外吃,怎么说也不肯进屋。二傻平时大概没和家里人一起坐着吃过饭,再加上村里人的歧视,习惯成自然。对他来说,只要能吃饱肚子,吃的饭食好坏,受什么待遇都没关系的。
村里遇上红白之事,是二傻最开心的时候。二傻喜欢看热闹,不管是人家娶媳妇还是谁家死了老人,他只要听到了,就天天在遇事的人家门口转悠。他不敢直接进人家院子,会被主人家撵出来的,他就乐呵呵地在门外转来转去,看到来帮忙的邻居,不管人家搭理不搭理他,他都傻乎乎地笑着跟人家说话。有些脾气差的人冷言冷语骂他,他灰溜溜地离开,过一会又出现在人家的门口。村里有习俗,遇事的人家,不管是喜事还是丧事,到了吃饭的时候,即使来个乞丐,主家也得大大方方地给人吃顿饱饭。二傻自然也不例外,主家若忙忘了门外转悠的二傻,做饭的那些女人们也记得,等大伙都吃差不多了,给他舀一盆送出去。他靠着墙根蹲着,吃完了快速闪进院子,把空盆子放桌子上,赶紧再出来,生怕别人看见撵他。 

转眼,我们离开村子都快二十年了,跟村里的人已经生疏,也很少会想起二傻。有时候我们回去给公婆上坟,二傻看到我们的车子开下路,就早早等在路边。老公把车子停下来,摇开窗户跟二傻打招呼。二傻老了,一张黑瘦的脸上布满皱纹,枯草一样的头发乱蓬蓬的,已经是灰白色,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还闪着一丝明亮的光。
我下车,拿几根香蕉或者一袋蛋糕给他。他伸出黑乎乎的大手接住,还是一个劲地朝车里张望,嘴里不停念叨:“娃娃呢?娃娃来没?”我说来了,打开车门让他看看孩子,他才乐癫癫地退到路边,看着我们的车子离开。
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我的心,已经被悲伤浸透。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都有定数,二傻的离去,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坤叔坤婶都已年迈,病弱不堪,若他们不在了,二傻谁来照顾呢?只是,听到二傻就这样凄凄惨惨地没了,心里还是像针扎一样难受。不知道二傻独自在外流浪的那些日子,经历了多少苦痛、寒冷、挣扎、无助。
 二傻,一路走好!愿另一个世界里,只有温暖幸福,没有寂寞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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