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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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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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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牛往事

 

 小时候,我最爱往隔壁玉山大伯家里跑。玉山伯以前是村里的饲养员,他最爱给孩子们讲故事,有时候讲神话传说,或者聊斋里的鬼怪故事,有时候也讲解放前他给地主家当放牛娃的故事,讲得最多的,是农村土地改革后,村里分田地分牛的事。我那时候刚上学,和玉山伯家的小女儿玲子很要好,每天晚上做完功课,我便跑到玲子家,一边帮着玉山伯铡青草,一边听他讲故事,听得多了,我们都背会了,玉山伯还是总爱给我们讲。

八十年代初,农村开始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把村里的土地按人口划分给各家各户。村里人多地少,人均也就一亩几分地,可这对世世代代靠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已经是很满足了。民以食为天,土地,更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能拥有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这在旧社会,是想都不敢想的,当年我们的祖辈们,都是靠租种地主家的土地过日子的,累死累活苦一年,交了租,连顿白面都别想吃上。

土地分了,村里的集体财产自然也要分给个人,村里最重要的集体财产,就数饲养员里那些大牲口了。众口难调,分牲口不像分地一样简单,可以平均。牛少人多,村里近百户人家,才只有二三十头牛,几头小毛驴,三匹拉大车的马,哪里够分啊。为了避免纷争,几个村干部合议,把所有的牲畜和物件都标明价格,然后抓阄,抓到什么算什么,按抓到的物品价格付给村里钱,最后再统一分摊。这样一来,就没人嚷嚷谁吃亏或者谁占便宜了。

玉山伯解放前是地主家的放牛娃,解放后就在村里当饲养员,喂了半辈子牲口,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分到一头牛,再不济,分头小毛驴耕地套车也行。

分牛那天,村里热闹得像过年唱大戏一样,全村老老少少都围到了饲养院门口,连平时不出门的老头老太太都拄着拐杖来看热闹。孩子们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大人们脸上也是红光满面,快乐的气氛把冬天的寒气都逼走了。农民们不但有了地,还能分到属于自己的牲口,这是几辈子人都没遇到的好事啊!

那时候我们当地的村干部都称队长,一个小村子就是一个小队。队长和会计把每个人的名字和所要分的物品都写成小纸条上,标明价格,分别团成纸团放进两个纸箱里,只在上面留一个小洞,刚好能伸进去一只手。会计从一个纸箱里摸一个纸团,递给队长,队长打开纸条看看,大声吆喝一声这个人的名字。被叫到的村民咧着嘴大笑着,喜滋滋地跑上前去,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进那个小小的洞里,犹豫老半天,在众人的催促声中才摸出一个小纸团,递到队长手里,脸上露出一副焦急不安又强作镇定的表情,队长打开纸条,大声地念:“李明仁,八号大黄牛一头!”在一片欢呼声中,李明仁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他转身进到牛院里,按会计指的号数找到属于自己的大黄牛,得意洋洋地从人缝里穿过去,惹来多少又妒又羡的目光。

玉山伯站在牛院门口,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喂得膘肥体壮的牲口被村民们一个个牵走,每牵走一头牛,他的心就疼得抽搐一下。每头耕牛从他前面走过时,他都走上去在牛头上轻轻摸上一把。牛也都认识他,朝他哞哞叫着,摆动着长长的尾巴。他目送着他们走远,像告别自己的孩子。

眼看着院子里的牲口都被牵走了大半,还没叫到号的村民忍不住开始骚动,由最初的兴奋变成了担忧,唯恐轮到自己的时候牲口都被别人抓没了。有些心急的村民开始嚷嚷,,催促队长和会计加快念号的速度。

终于叫到玉山伯的号了,他看着院子里的牲口,已经只剩为数不多的几头了。他忐忑不安地走上前,伸出手,才发现手心里都全是汗,虽说是大冬天,可因为心里紧张,头上也冒出了虚汗。他把手伸进那个黑洞洞,摸摸这个纸团,放下,又摸摸那个纸团,心里一个劲默念:“我喂了十几年的牲口,好歹让我抓到一头吧,哪怕是小牛犊也行。”他把那个决定命运的小纸团交到队长手里,用满含期待的眼神看着队长,希望从他口里听到让他满意的结果。

村长展开纸团看了看,又看看玉山伯,微微地摇摇头。玉山大伯心一沉,一下子从高空跌到了冰冷的低谷。

“李玉山,犁一张,牛缰绳一根!”

村长的话音落地,人群里“轰”地一声发出一阵嘲笑的声音。大家呵呵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完全没人会体会到玉山伯此刻的心情。

“李玉山,你手气咋这么臭呢,喂了多少年的牛,连牛身上的毛都数清楚了吧,咋连一根牛毛毛都摸不到呢?”

大家尽情地说笑着,发泄着。农村人的个性就这样,有啥说啥,倒也不是谁跟谁有仇。可这话落在玉山伯的耳朵里,就像一枚尖刺,扎得他心里疼,连头也抬不起来。队长看他一副又尴尬又失落的表情,大声吆喝着让村民安静下来,继续抓阄。玉山伯到院子里扛出属于他的那张犁,老婆和儿子迎上前去,玉山伯把犁交到儿子手里,摆摆手,让他们先回去。老婆知道他心里难受,拽拽他的衣角,让他也回去。可他黑着脸瞪了老婆一样,依然站在大门口不动。老婆没办法,只好撅着嘴转身走了。

没叫到号的村民越来越少,不管是手气好的还是手气坏的,大家都认命地拿着属于自己的东西,或高兴或失望地离开了。一向热热闹闹牛欢马叫的饲养场里,只剩下一头刚刚断奶的小牛犊了。它妈妈被人牵走的时候,它还跟在母牛后面隔不开,对着大门一直哞哞地叫。那头黑白花的母牛也是一步一回头,哀怨地叫着极不情愿地被人牵走了。

最后叫到的两个号,居然是队长和村会计。其实,他们是把写着自己名字的纸团在最后才放进去的,估计也是为了不让村民们心里有意见,宁愿自己吃亏了。别人知不知道,玉山伯是亲眼看到会计从兜里拿出那两个纸团最后放进去的。人家村干部都甘愿把好处都让给村民,他思想境界虽然没那么高,心里也觉得没那么憋屈了。

那头小牛,被会计抓到了。村长最后一个,抓到一个石磙子,一副驴鞍子。会计笑着对他们说:“瞧,还是我手气好吧?虽说牛犊小了点,养两年,照样能耕地。你没驴没马,这鞍子给谁用啊?”

队长呵呵笑着,拍了拍玉山伯的肩膀:“玉山啊,回吧。年过完才种地哩,眼下还有些日子,没分到牲口的农户咱再想办法。好歹咱有自己的土地了,这是咱们老祖宗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呢,能轮到咱们这辈人头上,也是幸事呢。”

过了几天,村里又召开村民大会,队长和会计把按村民所分东西的价格收上来的钱按户分配,这样也是为了给没有分到牲口的村民一些合理的补偿,连同村里的农业结算款,全部分发给村民,这样一来,农业合作社算是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过了几天,队长又带来好消息,说有几个牛贩子从山里倒腾过来一群牛来这里卖,他出去镇上办事,正好看到那些人赶着牛在大路上走,他跑过去问,原来都是贩卖的。村里没分到牲口的人家正发愁,他一看好机会,就让他们赶着牛群来他们村了。

这一下,饲养场里又热闹了,队长让牛贩子把牛赶进牛场,让会计去给没牲口的人家通知,让大家赶快来买牛。

会计知道玉山伯没牛最着急,第一个就来通知他。他听到这个喜讯,立马从炕上蹦下来,趿拉着鞋就往饲养场跑,生怕去迟了牛又没了。

这些牛都是从山里赶过来的,山里的牛放养,牛全靠吃一些树叶枯草,一个个都瘦骨嶙峋的,又经过长途跋涉,有些牛卧在地下都站不起来。

玉山伯很细心地一头头观察,摸摸头,拍拍背,看牛的身架,牙口,最后选中一头黑白花的乳牛,刚刚两岁龄。懂牲畜的人一看它们的牙口,就知道这牛几岁龄了,玉山伯喂了几十年的牛了,自然对牛了如指掌。这牛虽然又干又瘦,可骨骼大,还没生过牛犊,买回去好好喂,要不了多久,就是一头大壮牛。以后他的养牛场计划,可就全靠它了。

牛贩子要二百三,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二百一成交。正好家里还有二百多块钱,玉山伯就开开心心地牵着真正属于他的大花牛回家了。他脸上堆着笑,跟每一位遇上的村民打招呼,心里第一次体会到了幸福和满足的滋味。

自从有了大花牛,玉山伯眉头的皱纹都散开了,他对牛精心的程度,比对老婆孩子还上心。他每天用刷子把牛身上刷得干干净净,给牛喂的麦草用筛子细细筛过,拌上水和麸皮,干湿均匀牛才爱吃,晚上还要加一次夜草。到了开春,他的牛已经毛色发亮,使唤起来可带劲了。

土地分给个人后,人们的劳动热情也空前高涨,春节刚一过,就开始忙活着收拾自家的地。每个人都把分的地当做命根子一样,细细规划,哪块地种麦子,哪块地种玉米,还要种上土豆、蔬菜,每一步都精心地安排,田间地头都是忙碌的身影。连那些在集体劳动时从不扶犁的人,也开始学着挥起了牛鞭。以前在农业社,大家集中在一起干活,就像吃大锅饭,干多干少都一样,只要能混上工分就行。可现在是给自己劳动,谁的庄稼种得好,别人站在地头上一看就知道。

玉山伯种起庄稼来,更是一把好手。他舍得上肥料,又懂得精耕细作,每天除了喂牛喂羊,其它时间都在地里忙活。他家那绿油油的麦苗也长势喜人,一派丰收的景象。

到了七八月份,麦子熟了,金灿灿的麦浪在风中像翻腾的金色海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丰收的喜悦。第一年种下来,打的麦子比农业社里两年分的还多。村里的人们个个喜笑颜开,从此,再也不为吃不饱肚子发愁了。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书包里也能背上白面馍了。玉山伯还编了顺口溜,很快就在村里传唱开来。我至今还记得几句:改革开放政策好,农村旧貌换新颜。分田地,抓生产,麦浪滚滚庆丰年。感谢政府感谢党,幸福生活比蜜甜。

收了庄稼,到了农闲季节,一些人开始寻找门路到外面去打工,玉山伯却不动心,他有自己的计划呢。他用卖公粮的几百块钱又从邻村买回一头怀胎的乳牛,和大白花凑成一对,除了耕自家的地,还帮着给没有牲口或没有男劳力的几户人家犁地。他们也把自己家的麦草拉给他喂牛。到了第二年春,他的两头牛都生下小牛犊,他家的牛群慢慢扩大了。

几年后,玉山伯家的后院里,牛羊满圈,鸡鸭成群,一副热闹的景象。他家的羊已经增加到几十只,牛也有五头了,四头母牛,一头大种牛,专门留着配种,还能挣钱和饲料,光附近村民来配牛的收入,就够牛羊的饲料钱了,每年还能卖几只羊,几头牛犊,他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他家的后院,也成了他自家的饲养场。玉山大伯常对我和玲子说,别看旧社会咱是个放牛娃,咱这一辈子的福气啊,都是牛带来的。玉山婶子就不乐意了,说那你干脆去和牛过日子得了,要老婆孩子做什么。玉山大伯只管铡着牛草,呵呵地笑。

有付出就有回报,玉山伯用他小小的饲养场,供出了一个大学生,两个中专生。二儿子不负众望,考取了一所师范大学,在他们这贫穷落后的村庄里,还是第一只飞出鸡窝的金凤凰。玉山伯高兴,在儿子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杀了两只羊,办了几桌酒席,招待村民和亲戚,在众人的祝福和道喜声中,玉山大伯也体会到了出人头地的滋味。玉山伯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在大城市里教书,每年都给他寄来几千块钱。村民们都羡慕他,说他有远见,祖坟上冒青烟呢。玉山伯还是憨憨地笑着说:“还得感谢党的好政策哩!”

三儿子上的技校,出来在本市农技站工作。和我一起长大的玲子也上考了卫校,毕业后成了市医院一名护士。玉山伯用他勤劳的双手,把儿女们都培养成才,也给自己创造了幸福的生活。

那年,大儿子要娶媳妇了,亲家母过来看家道,前院转了一圈,又进了后院,看到他养的五头大牛,亲家母的眼睛立刻放出光来,当下就应承了这门亲事。回去后亲家公问给闺女看家道看中了什么,亲家母想了想,说:“别的忘了,就记得后院有五头大肥牛!”

前几年我回村探望亲邻,还见到了玉山大伯。已经八十多岁的玉山伯依然身子骨硬朗,精神矍铄。大儿子接下了他的养牛事业,并把养牛场扩大规模,成了村里最大的肉牛养殖户。他们家在镇上的规划区买了新楼房,玉山伯却不愿搬到镇上去住,还住在老房子里,每天去儿子的养殖场帮着喂牛。

那天,玉山伯喝了几杯酒,满面红光,又打开话茬子,给我们讲起了当年农业社里分牛的事。玉山大婶说,你大伯啊,一辈子就记得分田地分牛的事,每次家里来客都要讲一遍,我们这耳朵啊,都磨出老茧了。

我恭恭敬敬给大伯斟满一杯酒,笑着说:“大伯,我和小玲从小就是听着您的牛故事长大的,这些年离开家乡,做梦梦见的都是牛哩。”

玉山伯还像当年那样憨憨地笑着说,还得感谢国家政策好哇!你看看现在咱们村里人的日子,家家都富得流油哩。

我看着这位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风雨沧桑的老人,心里涌出无限感慨。也只有他们这一代从解放前的苦难生活里幸存下来的人,又熬过了建国初期的艰辛岁月,才更懂得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才会念念不忘国家的好政策。而我们七零后、八零后,是伴随着改革开放后的美好生活成长起来的,未曾经历过苦难,却是新时代的践行者,见证者。

父辈们用勤劳淳朴写就的一生,也是一个历史阶段的缩影,就像一本厚厚的大书,每翻一遍,都会有不同的滋味。或许它会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而被载入史册,尘封在厚厚的纸页里,可它留在每个人心里的记忆却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去,亦如我们对生活的热情,对土地的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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