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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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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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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一)

今天是这半年来最开心的一天,我结束了实习期,成为本市一家上市企业的正式员工。

从办公楼出来,我望着天边那红彤彤的夕阳,兴奋得有些眩晕,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着。

大学毕业两年,我居无定所,漂泊在这座城市里,到处找工作,一次次碰壁,一次次绝望。市区的楼房租不起,只能蜗居在郊区一间低矮狭窄的平房里,天天拿着各种招聘广告打电话,投简历,尝尽了人世间的苦辣酸甜。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忍不住流泪。感觉撑不下去的时候,我甚至想过逃回几十公里外的那个小村子,去做一个平凡的农民。怎么过也是一辈子,这样毫无希望的等待,让我颓废,沮丧,寝食难安。

为了生存,我去酒店当过服务生,当过网管,大街上发过传单,甚至在工地上做过小工。没有人知道我所承受过的辛苦和压力。夜里,我躺在一张窄窄的木床上,累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却常常失眠。淡淡的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也洒在我心上,柔柔的,像亲人的眼。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想家,想在我年幼时就过世的娘亲,想含辛茹苦一手把我拉扯大的父亲。我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轻轻地,云影般地飘来,回荡在我租住的小屋里。

“俊儿,过来,妈妈抱!”

年轻的妈妈,长得很漂亮很漂亮,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盈盈地朝我笑着,从那张黑白相片里飘出来,伸出手,呼唤着我。

“娘!娘——”

我喃喃地叫着,朝她扑过去,她却倏然不见了。从梦魇中醒来的我,泪水一滴滴打湿了枕头。

娘过世的时候,我才三岁。三岁的我,一点也不记得娘的样子,只能从家里墙上挂的那个旧相框里的照片上,去想象娘的样子。

刚懂事的时候,看到村里的孩子都有爹娘和兄弟姐妹,我们家却只有爹和我两个人,我就问爹:“为什么我没有娘呢?”

爹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像昏暗的油灯,闪闪烁烁。

“你有娘哩!你娘可漂亮了,是村子里最美的女人。”爹说着,便把我带到娘的遗像前,指给我看。爹点起蜡烛,给娘上炷香,让我磕头。

“这不是娘,别人的娘都会说话哩!”

我不懂,为什么别人的娘都能看得见摸得着,我的娘,却是一张黑白的相片。

“傻娃啊,这是你娘。你娘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留下这张相片陪着你呢。”

我信了爹的话,恭恭敬敬给娘磕了三个头。以后,我饿了冷了,伤心了难过了,就站在娘的相片前,絮絮叨叨地跟娘说话。娘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知道娘一定能听到的。从娘充满柔情的眼眸里,我能感应到她对我深深的依恋和爱。我把娘刻在心里,一闭眼,就能看到娘的模样。

“天可怜见,这苦命的娃,从小死了娘,多凄惶。”

小时候在村子里玩,邻居阿婶看见我,眼里总流露出深深的悲悯。她牵着我的手拉进院里,递给我一个白面馍,在我兜里塞个苹果,或者从木箱子上取下一双新作的布鞋,让我试试大小合适不。我难为情地低着头不肯换,眼睛盯着露出脚指头的鞋尖,忍住快要流出的眼泪。阿婶阿婆就假装板起脸,命令我把脚上的破鞋子扔了,换上她给我的新鞋,再把我送出院门。

当我兴奋地跑到爹跟前,让他看我脚上的新鞋子时,那个沉默寡言的人怜爱地摸着我的头,问清楚鞋是谁送的,他上门去道谢。我知道他不会白白接受乡邻们的馈赠,他会抽空编个背篓或草筐给人家送过去,或者去帮人家干地里的农活。我小时候穿的鞋子和棉衣棉裤都是村里的阿婶阿婆们给做的,爹一直告诫我要记得她们的恩情,要懂得知恩图报。

想起爹,总觉得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每次站在他面前时,又觉得喉咙发堵,不知道该对他报喜还是报忧。爷俩沉默着,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他也不多问,忙着给我准备饭菜,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那目光里的担忧和关切,让我想起来就心疼。

“娃啊,好好念书,将来考大学,做个有出息的人。”

(二)

爹不识几个字,却总爱坐在我旁边看我做功课,指缝里夹根粗粗的旱烟卷,吧唧吧唧地吸着,白色的烟雾飘过来,呛得我直咳嗽。

“你远处抽去,呛死了!”

我正为做不出的数学题烦心呢,被他一搅合,气不打一出来。

“奥,我去院外抽,你好好做功课。”

爹讪讪地笑笑,一跛一跛地出去了。望着他蹒跚的背影,枯草一样花白的头发,我心里也酸酸的。

爹的腿不是天生残疾的。那年我已经开始上学,爹跟着外村一个木贩子去放树挣钱,不小心被倒下来的树稍砸到了脚后跟,伤了脚筋,左腿落下了残疾,这些年就一直跛着。

在那尚未懂事的叛逆时期,我常常为自己的出身觉得自卑,烦恼。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幸福健全的家庭,有爹疼有娘爱,衣食无忧的,我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爹,还成了残疾。到了初中时每次开家长会,我都不告诉爹,我怕他一跛一跛走进校园里,招来同学们嘲笑的目光。

一年年长大的我,脾气暴躁,开始厌学,我甚至想扔掉书包,去外面打工,离开这个让我已经厌倦了的家。

初二刚放假,我鼓足勇气跟爹说,我不上学了,我要跟着堂叔去打工。

“啪!”一个巴掌狠狠摞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倔强地仰着头,不肯妥协。

爹先是一个劲骂我不争气,骂着骂着,竟然呜呜哭了。他转身进了屋,站在娘的遗像前哭诉,说他没能耐,连孩子都教育不好,死了都没脸见娘去。

爹从来没打过我,我也没见他这样伤心地哭过。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我想起这些年他一个人拉扯着我,又当爹又当妈,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我照顾得妥帖周到,而我,除了惹他生气,动不动顶撞他,为他做过些什么!

“爹,你别难受了,我听话,去上学。”我真心实意地跟他道歉。

“娃啊,你命苦,从小就没了娘,爹没本事,让你跟着爹吃苦。爹这一辈子就一个盼头,盼着娃好好念书,考大学,将来能有个好前程。”爹老泪纵横。

上了初三,我发狠学习,不为自己的前程,为了爹和早逝的娘,我也得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能考上大学。

高中是在城里念的,住校。为了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的爹把我托给姑姑照看着,他到堂叔的工地上去打工。爹没啥技术,加上腿残疾,工地上的活苦活重活他也干不了。表叔一向很关照我们,就安排爹在灶上帮厨,晚上看工地,挣的钱足够我上学了。

高一假期里,我执意也要去表叔的工地上去干活,跟爹说想体验下生活。爹自然不答应,我就去缠着堂叔,堂叔可能是想让我感受下生活的不易,也让我懂得爹供我上学的不容易,同意了,还劝爹别舍不得让孩子吃苦,现在多磨练下,积累些经验,对孩子将来踏入社会有好处。

在工地上,我亲眼目睹了那些和爹一样的农民工风里雨里挣钱的不易,那份苦和累,不亲身体验,是无法想象出来的。爹白天在灶上忙碌,和一个婶子做几十号人的饭。爹负责擀面,那是力气活,轻松不得。晚上大家休息了,爹一个人睡在工地现场的小帐篷里,一晚上巡夜好几次。我跟爹说不要让他这么辛苦了,我以后花钱会省着点,不能让爹为了我,把身体熬垮了。爹笑着说我傻,说看工地是件美差,不受苦,工资也不少。再说这是堂叔照顾我们才给安排的,咱不能不识好歹。

我上了三年高中,爹打了三年工。但那年高考,平时成绩不错的我因为太紧张,发挥失常,没考上本科。

愧疚和沮丧折磨着我,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也不吃饭,蒙着被子睡了两天。爹急得又是敲门又是喊,我堵住耳朵不去听,眼泪一个劲地流。爹为了我,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而我,只是一次次让他失望。我愧对爹,愧对早逝的娘。

复读还是退学打工,我斟酌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决定振作起来去复读。我若放弃了,爹这些年就白辛苦了。我自己也不想就这样在农村里过一辈子,我们家的特殊情况,让我更懂得要自强自立。

我终于战胜了自己,走出屋,告诉爹我去复读,现在就去报名补课去。

爹什么也没说,赶紧给我去做饭,临走,只叮嘱一句“娃,多用功,好好念,明年,咱一定能考上大学。”

(三)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爹依然在工地上打工,月月给我送来生活费,说的最多的话,还是那句:“娃,好好念书,吃好喝好,不要省钱亏了身体。”

第二年,我如愿考到了一所本科大学,虽然不是重点好大学,也圆了我们父子的大学梦。爹高兴得满面红光,走路都利索了。他煮了满满一锅红鸡蛋,挨家挨户地发,见人就乐呵呵地夸,咱俊儿考上大学了。

爹夸张的表情,骄傲的语气让我觉得难为情。但想想他盼了这么多年,不就为了我的今天吗?我有什么资格去责备爹虚荣。我心里又何尝不是和爹一样兴奋,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也是我寒窗苦读十几年的梦想。

大学四年的花费,依然是爹在工地上打工来维持。从我上高中开始,爹拖着残疾的身体,整整在工地上干了七年,背驮了,头发也全白了,腿跛得更厉害了。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回家里,告诉爹我要去自己找工作了,让爹回家,再也不出去打工了。爹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年年不行了,工地上的活干着也有些力不从心,若不是堂叔照顾,其他的包工头未必会让爹干。我毕业了,爹身上的担子也一下子觉得轻了。爹说,只要我找到份合适的工作,他就在家里种那几亩地,盼着抱孙子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刚刚毕业的我,想不到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也不容易。我大学是在外省的城市上的,毕业时学校有招聘会,但我不想留在遥远的大城市里,我想回老家,在离爹较近的本市找一份工作,能时常回去看爹。我上学的这七八年和爹聚少离多,我不想让他继续一个人守着破旧的老屋,日夜牵挂着他的儿子。

找工作的事一直不顺利,有时是工作单位不合我心意,有时是我所学的专业与单位不对口。一次次应聘,解聘,走马灯似的换工作,两年的时间,我在求职的路上磕磕绊绊。

爹也在为我的工作忧心着。上大学的时候,我用假期打工挣的钱,给爹买了个二手手机,这几年他一直揣在兜里,当个宝贝。我每次回家都提前给爹打个电话,等我到家里,爹早做好了饭菜,要么炖鸡,要么炖肉,做的都是我最喜欢吃的。

爹很少问我工作的事,我知道他心里是多么在意,他怕问我,更让我烦恼,没有自信。爹反而劝我别着急,不管什么工作先踏实干着,只要肯吃苦,这世上,没有饿死的瞎家雀。记得爹以前沉默寡言的,外出打了几年工,似乎懂得许多大道理了,经常开导我。爹的苦心,我又何尝不懂。

(四)

我回到租住的小屋,收拾一下准备回家看爹,主要是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忍住一次次想要给他打电话的冲动,我想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他的儿子终于找到一份正式工作了。还有让我更开心的事,公司里的正式员工,单身的都给安排住公寓楼,中午还可享用免费的午餐。我想象着爹听到我宣布这天大的好消息的时候,会有多么高兴,激动。他一定会像当年我考上大学那样,笑得合不拢嘴。也会精神抖擞地走在村子里,逢人便说,我俊儿有正式工作了,是城里人了。我知道,他所有快乐幸福的感觉,都是源自于我。

天擦黑的时候,我进了村,走到熟悉的院门口。冬天的夜里冷气逼人,因为没打电话,爹没在院门口等着。

听到拍门声,爹一边应声一边来开门,看到门外站的我,有点吃惊,又开始埋怨:“你这娃,回家也不打电话给爹说一声,我好给你做饭。”

我说没事,我不饿,有什么随便吃点就行。

跟着爹进屋,我看到爹也才吃饭,桌子上,放着一碗土豆糊糊,一碟咸菜,半个冷馒头。

“爹,你平时就吃这个啊?”我鼻子一酸,喉咙里发堵,哽咽着问他。

我平时回家来看他的时候,他都做的炖鸡炖肉,好饭好菜,我享受惯了,没想到他一个人的时候,竟是这样的对凑着吃。这两年,他没问我要过一分钱,相反的,在我生活窘迫,没钱交房租或吃饭的时候,还常常跟他开口要。

“我今天胃不舒服,想吃点稀的,平日吃的好着呢。你先坐着暖暖身子,爹给你炒鸡蛋去。”

爹!我亲亲的爹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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