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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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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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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场大雪,把原本就寒冷的冬天推到了极致,一阵阵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白白茫茫的雪地里,树根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衣,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向一个小山村走去。

道路坑坑洼洼,脚下时不时打滑,嘴里呼出的一股股寒气,在眉毛上结出了一颗颗小水珠,一双灰暗的眼睛里闪着迷茫的光。

路两边的树木渐渐多起来,远处,一个稀稀落落的小村子出现在视野里。

树根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到了村口。一棵粗壮的老柳树静静地站在路边,如同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树根用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像抚摸着自己的亲人。他围着老柳树转了一圈,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在这柳树下玩耍的情景,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他靠在老柳树上,把目光投向村子里一个土黄色的院落上。

那个破旧的院子孤零零地立在村西头,屋顶上是白花花的积雪,门前两棵高高的白杨树,树梢上有两只喜鹊窝。

一切,还是十年前的模样。

而他,已经不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

眼前晃动着爹妈久违了的笑脸,耳边,回响着妹妹清脆的笑声:“哥哥,等等我!”他忍不住轻轻笑了,那些无数次在深夜无眠时出现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一个调皮的男孩在山林里跑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紧紧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看,野山楂,我要吃!”男孩捋起袖子,三下两下爬到树上,红艳艳熟透了的山楂,落满了女孩的衣襟。

眼角有泪涌出来,他赶紧用衣袖抹去。

离家整整十年了。

自从他十八岁那年说要去外面闯荡,揣着家里一口大肥猪卖的几百块钱,背着妈妈给准备好的行李,踏上了这条离村的路,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二)

这十年,他是在监狱里渡过的。

他坐牢的原因,是不慎被拉入到了一个毒品组织,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运送毒品,被当场抓获。他看到几个拿着枪的警察的时候,顿时吓懵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跑。直到进了局子,才明白原来他替人运送的是毒品,犯了重罪。

因为主犯早已逃窜,他对毒品团伙的情况又一无所知,连立功赎罪的机会都没有。判决下来,十年!听到判决书的那一刻,他抱头痛哭,为自己,也为家里的亲人。

年迈的奶奶,在他离家时还抹着眼泪唤着他乳名:“根儿,到了外面好好干活,挣钱多少没啥,照顾好身子骨。奶奶土都埋到脖子上了,有今儿没明儿的,我娃要早早回来。”

妈妈拖着病弱的身子,不停地抹着眼泪:“根啊,第一次出门干活,别太苦着自己,干不了就回家来,别让妈担心。”

妹妹小莲朝他一个劲地挥着小手:“哥哥,早点回来,挣了钱给我买新衣服。”

树根是和一位高中同学一起南下去苏州打工的,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位同村的小伙,比他们大两岁,已经在那边一个电子厂干了两年。他休假回来,树根就去找了他,毕竟有个熟人工作好找。

到了苏州后,有同乡的引荐,他们都顺利地进了厂子上班,活不是很累,一月能挣一千多块钱。每月发了工资,树根都赶紧寄回到家里。他出门的时候对爹说,以后别去小煤窑干活了,他可以挣钱养家,供妹妹上学。

若不是认识了厂子里的同事豪哥,若不是贪图那两千块钱被诱骗,若不是涉世太浅不懂法律,他也不会成了罪犯。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一失足成千古恨,他用自己的青春,为犯下的罪买了单。

刚进厂子的时候,树根被分到流水线上干活。负责他们那一组的,是个比他大七八岁的青年,大家都称他豪哥。电子厂里的工人,大多都是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娃,厂子里生产的是一些电子小配件。他们每天上八小时班,三班倒,伙食由厂里食堂提供,工资是计件制,除了要多操点心,倒不是很累,每月工资也能按时发到手,树根对这份工作很满意。

豪哥是他们组的组长,对手下的这些小兄弟很关照,每次发了工资,都会叫上他们哥几个出去撮一顿,吃海鲜火锅,去卡拉OK唱歌,给他们发好烟抽。

树根在家的时候是个乖孩子,因家里条件差,上学的时候规规矩矩,从不抽烟喝酒,沾染那些坏习气。来到大城市,走入社会,成天跟哥们兄弟在一起玩玩乐乐,不抽烟不喝酒倒显得不大气,被人瞧不起。树根心高,心眼活泛,他怕别人说他是土包子,也开始学抽烟。当几次被浓浓的烟雾呛得眼泪直流之后,他也能潇洒自如地吐出一圈圈白烟了。刚喝酒的时候,他喝一杯就脸红,辣得直吸气伸舌头,几次都是被同事架回宿舍的。后来喝的次数多了,酒量慢慢见长,练得都敢和别人猜拳行令了。

豪哥和其他年龄大的同事,有时会找来两个陪酒的小姐。那些女人打扮得妖妖治治,嘴唇涂得血红,丰乳肥臀,走起路来一步三扭,说话娇声嗲气,常过来坐在男人的大腿上,风骚得像一只只发情的野猫。

树根他们几个年龄小的哪见过这阵势,那些女人围过来时,头都不敢抬,只好面红耳赤地先狼狈逃窜。

处在青春期的男孩,思想再不开放,可天天看书看电视,对男女之间那些猫腻还是多少懂一些的。树根看惯了山里妹子的保守纯朴,再看看这花花世界,就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但他头脑还保持着清醒,时时想着家里受苦受累的爹妈,正在上学的妹妹,挣的那点钱,除了买几包廉价的香烟,还是会按月寄回到家里去。

(三)

豪哥就是在这个时候搜盯上他的。

直到后来他进了监狱再细细回想,才明白豪哥至所以和他们一起在一个小厂子里混,压根就不是为了工作挣钱,而是为了隐藏身份,像一个猎手,在黑夜里用一双贼眼窥视着,等待捕获自己的猎物,然后把他推出去,成为他们运送毒品的工具。

而树根,就成为了他的目标。

至于为什么选树根,豪哥也是动了一番心思,一是树根来自僻远的山村,对社会上的一些犯罪现象并不了解。二来他家庭困难,金钱对他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另外也看重他头脑灵活,干活手脚麻利,还有一股子傻乎乎的哥们义气,这样一个初涉尘世的大男孩,更容易利用。

有天树根夜班,白天正好在宿舍睡觉,豪哥提一只烧鸡,外带一瓶好酒,来找树根吃喝。

树根见豪哥这么看得起他,心里颇为感动。豪哥边吃喝边询问树根一些家庭方面的情况,树根也是全盘托出。他觉得,他一个从山沟沟里走出来闯生活的穷小子,能被豪哥看得起,这是一种荣幸。

鸡吃了半拉,酒喝了几杯,树根的话也多了。他斟满一杯酒敬给豪哥:“豪哥,我来到这里承蒙你关照,经常跟着你蹭吃蹭喝,都不好意思了,等这月发了工资,我也请哥撮一顿。”

豪哥端起杯一饮而尽,拍拍树根的肩膀让他坐下。

“树根,不是哥不领情,就你挣的那点工资,请我们出去吃一顿全没了,你还得挣钱养家,就别破费了。”

树根想想也是,每次豪哥请他们出去吃,少说也得好几百,就他那点工资,哪禁得起造啊,不过豪哥也比他们多开不了多少工资,他兜里咋就经常有钱呢?仗着酒劲,树根就把这话也问了。

“就厂子里挣得俩小钱,还不够我花十天呢,实话跟你说吧,我在外面还干别的兼职,挣的比这工资多得多。”豪哥点上一根烟,吐出几个好看的圈圈。

“豪哥本事真大,我初出茅庐,什么都不会,想挣也挣不着。”树根对豪哥,只有羡慕的份。

“兄弟,谁让咱有缘聚在一起呢,你若想干,哥以后带着你。”

“多谢豪哥,可我什么都不会干啊!”树根听到豪哥肯带他去干兼职挣钱,自然高兴,可又怕自己不能胜任。

“兄弟,这个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教你。不过,这事你得保密,谁都不许告诉,这厂子里这么多兄弟,大伙要知道了都来找我,我那帮得过来。”豪哥压低声音,叮嘱树根不能把此事外扬。

树根看豪哥这么仗义,心中满怀感激,连连点头。他觉得自己命真好,一出门就能碰上贵人,以后能多挣些钱,还能帮家里盖新房子呢。村里大部分人家都住上砖瓦房了,他们家还是那破旧的土坯房,他现在是个男子汉了,该把家庭的重担挑起来。

跟豪哥喝完那次酒,树根就等着豪哥给他介绍点活干。他年轻,身强力壮,不怕吃苦,只要能挣到钱,吃苦受累他都不怕。但豪哥却似乎把那话忘了,再也没跟他提过,树根又不好意思催着问,只能耐心地等着。

那天树根上的又是夜班,八点钟回到宿舍,倒头就呼呼大睡,正睡得香呢,迷糊中听到有人在他床前咳嗽了两声。他伸个懒腰睁开眼,看到豪哥站在他面前,他连忙一骨碌翻起来,问豪哥有什么事?

豪哥说,他正上班呢,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打电话给他,让他去茶庄买一盒铁观音送过去,他怕下班去买来不及,想让树根替他去一趟。

树根一听赶紧翻身起床,豪哥还答应给他介绍兼职,这点小事找他帮忙,他当然乐意效劳。

“这是茶庄地址,你看看,记清楚了。”豪哥把一张小纸条递给树根看了看,又揉成一团装进兜里了。

“这市区的路你不熟悉,打车去吧,店主是我朋友,你只要说是豪哥让你来买的就行了,不用付钱。”豪哥掏出二十元钱给树根。

那是一家很小的茶庄,位置也很偏僻。树根有点纳闷,买盒茶叶干嘛非要特意跑这么远的小店来呢?但豪哥说这店主是他朋友,估计是照顾他生意,他只是帮豪哥跑个腿而已,也没必要多想。

走进店,里面静悄悄的,一位胖胖的中年男子坐在柜台里面看书,看到有顾客进来,忙站起来招呼,脸上的笑容很热情,厚厚的镜片后面射出来的目光,却带着几分警惕和审视。 

“请问你要什么茶?本店虽小,品种齐全。”店主打量着他,指指货架上摆的满满的茶叶。

“要一盒铁观音,豪哥让我来的,他说认识你。”树根按豪哥交代的回答。

“奥,你等会。”那店主从柜台后面出来,到店外四处看了看,进来给树根点了一根烟,让他先坐会,他又进了柜台后面的一个小门。

树根坐在一张软椅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店里放着的一个大大的鱼缸。里面养着许多各色各样的彩色金鱼,缸底有绿绿的水草,上面一根小水管里冒着一个个亮晶晶的水泡。树根来自山区,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鱼。他想,等他回家的时候也买一个小鱼缸,买几条金鱼,让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大山的奶奶和可爱的妹妹也开开眼,她们肯定会笑得合不拢嘴的。

树根正看得入迷,店主从里面出来了,把一罐绿色的铁观音茶放到柜台上,朝他招呼一声:“这是你要的茶叶。”

树根连忙站起来,店主又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把那罐茶叶装进去才递给树根。

“老板,豪哥说钱他以后给你。”树根不知道这一罐茶叶多少钱,买东西不付钱他觉得不好意思,就按豪哥的原话解释。

老板点点头,对树根说了一句:“你拿了茶叶赶紧回去,莫闲转,豪哥急用呢。”

树根回到厂子的时候,豪哥果然在宿舍里坐着等他,看他回来接过袋子看了看,拍了拍树根的肩膀:“兄弟受累了,我赶紧把茶给朋友送过去,改天哥谢你。”

树根觉得这只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也没放在心上。过了几天,豪哥乘没人的时候把树根约出来,到厂子后面一个安静的小湖面,从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钱递给根生:“兄弟,这是上次你干活的报酬。”

“干活?豪哥,我没给你干活啊?”树根看着手上一叠红红的钞票,有些莫名其妙。

“你先把钱收起来,我慢慢给你说。”豪哥催树根把钱揣进兜里,树根有些迷糊,但豪哥既然这样说,他也只能先收起来,再听豪哥解释原因。

豪哥拉他坐在湖边,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兄弟,我说的兼职就是给一些有钱的大老板跑跑腿,送送东西,他们的时间金贵,整天忙着谈生意,谈成一桩生意就几十万上百万的,那会在乎给我们这几个小钱。不过这事你只能一个人知道,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别人知道了跟我们抢生意,我们就没处挣钱了。”

树根一听原来是这样,总算有些明白了。他在心里感叹,这些大老板出手真是大方,一盒铁观音,只跑路费就给了两千,这世道,还是有钱人好活啊。他们辛辛苦苦在厂子里干一个月,挣的还没给人家跑一次腿多来得多。

树根把钱又掏出来,点了十张给豪哥:“豪哥,托你关照才让我有机会挣到钱,这一半归你,算兄弟的一份心意。”

“你赶紧收起来,让别人看到不好。哥怎么能要你的钱,哥生钱的道道多着呢,不差这点。只要你信得过哥,以后跟着我好好干,保证让你挣很多钱。”

那天晚上,树根失眠了。他把两千块钱藏进包的最底层,准备一到白天休息时就寄回家里。他满怀兴奋,这么容易就挣到两千块钱,以后有机会跟着豪哥多跑几次腿,要不了多久,就能挣够盖房子的钱了。兴奋的他好不容易睡着,梦中都咧开嘴笑。

后来,豪哥又让他帮着买过一束花,送到一个几十层高的大楼上的某一个豪华的房间。房间的主人是一位长得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豪哥说那是一个老板养的情人,花是老板提前定的,他们还是给人跑腿的。事后,豪哥又给了树根两千块。树根心里这个乐啊,恨不得把豪哥当菩萨拜,他以为自己真的很幸运,一出门就遇贵人相助,心许是奶奶每天烧香拜佛给他的好运气。

第三次,豪哥让他某个蛋糕店取下一个定做的蛋糕,说老板的母亲要过生日,让他按指定的地点送过去。

就在树根提了蛋糕刚要走出店门时,几个警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直到冰冷的手铐拷住他的双手,他也没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法,稀里糊涂被带到了局子里。

他被带进审讯室才知道,他去替人送的蛋糕里面竟然携带着毒品!缉毒处的人说,他们盯着这个犯罪团伙已经很久了,只是他们经常更换取货送货的人和地点,才很难抓到。

树根一头雾水,吓得话都说不明白了,除了交代让他买东西的是豪哥,还有去过的那几个店铺之外,对其他的都一无所知。

警察赶到厂子里,连豪哥的人影也没找到。蛋糕店抓的也是个毫不知情的店员,主犯已经逃窜。茶庄关了门,花店歇业,除了树根做了替死鬼,其他毒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切就像一场梦,一场莫名其妙的噩梦。他这个梦里的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被卷入到了黑社会的贩毒团伙。豪哥和那些幕后黑手,一个个都逃之夭夭,树根纵然有千张嘴,也不能为自己洗清罪名了。

在监狱里,他一次次想起自己走过的路,做过的事,除了为自己的年轻无知、断送了自己的青春和前程而悔恨,更多的是对家里父母亲人的担忧和愧疚。他不知道父母和奶奶知道他犯了法被关进了监狱后会不会受不了。他没成为家里的骄傲,没给家人带来好生活,却成为了一个囚犯,给亲人脸上抹了黑,也断了他们对生活唯一的期盼。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他对着漆黑的夜空流过多少泪,劳教的日子吃的苦受的累他都不在乎。他默黙地承受着,心里的折磨却天天加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四)

“奥,打中喽,打中喽!”一阵笑闹声从身后传来。他回头看,是七八个孩子放学回家了。孩子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帽子裹着围巾,戴着手套的手里,攥着一个个雪球,边走边玩打雪仗。

孩子们的小脸冻得红红的,嘴里呼出一股股白气,笑声却是那么清脆那么欢乐。树根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这条坑坑洼洼的小路,是他们村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条路。他们的学校,在离这四五里的一个集镇上。他顺着这条路从小学一直走到初中毕业,他和伙伴们一起打打闹闹,在这条小路上留下多少快乐的笑声。

“叔叔,你到我们村子里来找人吗?我可以给你带路。”一个小女孩在他面前停下来,仰起红扑扑的小脸问他。

女孩大约十岁左右,脸上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红润,一双清澈明净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极了他的妹妹。

她离开家的时候,妹妹十岁,这一晃十年过去了,妹妹都成大姑娘了吧,还能认出哥哥吗?

眼角有些潮湿,他赶紧用手抹去。

“叔叔,你怎么了?”小女孩闪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另外几个孩子也停下来,围着大柳树站着,一双双好奇的目光朝他射过来。

“我没事,风迷了眼。我来你们村里走亲戚,我认识路,谢谢小妹妹。你们先走吧,我自己能找到。”他赶紧解释。他不敢说他是村子里的人,也怕他们知道他是谁。如果他们知道他是刚刚走出监狱的劳改犯,会不会朝他吐口水?唉,身上占了污点,一辈子都觉得抬不起头。在这几个不认识的孩子面前,他都觉得羞愧难当。

“叔叔再见!”小女孩朝他挥挥手,几个孩子蹦蹦跳跳有说有笑走远了。树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脚底下仿佛生了根,再也迈不动步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他想起小学时学过的贺知章的那首诗来。贺知章是荣归故里,他却是背着一身的污点回来。他心里的折磨和煎熬,又岂是别人所能体会得到。

他出事的消息,家人早在十年前就知道了。那两个和他一起去的伙伴看他被抓,吓得再也不敢继续上班,都回去了。他们一回去,他的事肯定早就传遍了全村子。从妹妹的信里知道,警察也去过家里了解情况。忠厚老实又胆小的爹妈,见到警察一定吓坏了。听到他犯了法,进了监狱,他们该怎么承受啊!这些年,他一想起这些心就疼得像刀割一样。但世上没有后悔药,他除了自责和悔恨,就只剩下苦苦煎熬了。

入狱三个月后,他接到了妹妹的第一封信。

妹妹说,爹妈和奶奶听到他入狱了,都很担心难过。尤其是奶奶,天天坐在院子外面伸着脖子望,眼睛都哭肿了。妹妹说,他们知道他不会干坏事的,只是不小心受了坏人的骗。妹妹还说,他哥哥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哥哥,他们在家里一起等他回来……

妹妹十岁,刚上三年级。信是写在作文本上的方格纸上的,有不少错别字,信纸上泪痕斑斑。自从进监狱后,他固执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读着妹妹写的信,他只能躲进被窝里哭。他不敢给妹妹回信,觉得在他们面前,他才是真正的罪人。

每隔两三个月,他都能收到妹妹寄来的信。妹妹在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保重身体,好好改造,他们都盼着他早日回家。

有时候,妹妹也会说村子里的一些喜事,谁家的小子要娶媳妇了,谁家的闺女考上大学了,村里哪个老人去世了。每封信的结尾都是同一行字:家里一切都好,我们等着你早日回家!

那些信,他都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每天晚上宿舍熄灯前偷偷躲在被窝里读上一遍。靠着妹妹这些信,才支撑着他在高墙内度过那么多难熬的日日夜夜。

但他从来都没给家里回过一封信,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悔恨和愧疚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连拿起笔写一封信的勇气都没有。

村庄上空飘起了袅袅炊烟,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他想起了奶奶烙的葱油饼,妈妈做的手擀面,他似乎能闻到空气里飘着的各种饭菜的香味。

他终于迈动了僵硬的步子,站得久了,脚几乎冻僵了。既然到了村口,无论如何他都得回家看看,不管迎接他的是热情还是冷漠,是接纳还是排斥,他都得去面对。这就是他必须要面对的生活。

(五)

到了,到家了!这就是生他养他朝思暮想的家。

还是那低矮的院墙,还是那两扇破旧的木门,两张褪色了的年画贴在门扇上,一对拉门的铁环锈迹斑斑。门前的两棵白杨树已经长得很高,粗壮得他都抱不住了。

站在门前,他轻轻摸着冰凉的铁环,却没有勇气去叩响。他不知道这扇熟悉的门打开,出现在他面前的会是哪一张亲人的脸。爹肯定更老了吧,妈妈瘦弱的身子禁得起这一年年的风雨严寒吗?奶奶还在苦苦念着她的唯一的大孙子吧,长成大姑娘的妹妹,还认识他这个不争气的哥哥吗?

“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树根吓了一跳,赶紧闪到了一边。

出来的是一个女孩,高挑的个子,红润润的脸庞,水灵灵的大眼睛,扎一把乌黑的马尾辫,手里端着一个盛鸡食的铁盆。

这是妹妹小莲吗?十年不见,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女孩看到他,也是吃了一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看得他有些难为情,低下了头。

“哥哥!你是我哥哥树根!哥,你终于回来了!”小莲手里的铁盆落了地,搅拌好的鸡食撒了一地。

“小莲,你都长这么大了,成个大姑娘了。”

“哥,爹妈天天念叨你,我们可把你盼回来了。”小莲扑过来,抱住树根呜呜地哭。

“小莲,我也想你们。想爹妈,想奶奶,想小妹,想家......”树根泣不成声。

“爹,妈,我哥回来了!”小莲冲着院里大声地喊,又紧紧拉着树根的胳膊往家里拽:“哥,快进门,外面冷。”

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棵枝桠茂密的苹果树,几间破旧的土坯房,墙皮剥落,满目苍凉。树根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心里一阵阵疼。

正屋的门帘掀起来,头发花白的爹趿拉着鞋从屋里慌忙跑出来,嘴里连声叫着:“树根,树根,孩啊!......”

爹老了,背更驼了,一头白发像秋天的枯草,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爹,儿子对不住您!让你们受苦了!”树根看着爹为生活早衰的身体,愧疚得一下子跪倒在爹面前。

“孩啊,快起来,这些年受苦了!快回屋让你妈看看!莲儿,扶你哥起来。”

小莲忙搀起哥哥,还用衣袖替他擦眼泪;“哥,不哭,进屋看妈。”

屋里有些黑,只有一扇小小的玻璃窗里透进来一些光。妈妈从炕上爬过来,正急着要下炕。

“我儿子回来了!树根,你可想死娘了!”妈妈脸色蜡黄,几缕灰白的头发散落在额头上,一副病歪歪的样子,看到树根来到她面前,放声大哭。

“妈,儿子不孝,不争气,让你们为我担心受累。”树根呜呜地哭出声来。

“小莲,把灯拉开,让我好好看看树根。十年了,我儿长成壮小伙了。”妈妈用粗糙的双手抚摸着树根的头和脸,一股暖流从温暖的掌心传到树根心底。儿子长到多大,都是爹妈掌心里的宝。

“小莲,快给哥哥做饭。他爹,快把那只大公鸡杀了,给树根炖了吃。树根,冻坏了吧,快脱了鞋上炕捂捂,暖和暖和。”妈妈又哭又笑,嘴里不停地吩咐着,催着树根上炕。

树根总觉得少了什么,他满抗找着,才发现炕头上少了奶奶的身影。

“奶奶呢?爹,妈,我奶奶呢?”树根的心突然一沉。

“哥,你回来晚了,奶奶去年就过世了,临终还一直念叨着你呢。爹不让我在信里跟你说的,怕你难过。奶奶临走时说,等你回来了,一定要给她上柱香,告知她一声。”小莲说着,也抹起了眼泪。

树根的心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和着眼泪哗哗地流。

一个玻璃相框里,慈祥的奶奶满头白发,嘴唇紧紧抿着,定定的眼神一直望着树根。

“奶奶,不肖的孙子回来了,我给您上香磕头了!”树根跪在奶奶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飘飘缈缈的青烟中,他仿佛听到奶奶那慈爱的话语:“树根,俺的乖孙,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树根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

树根原以为回到村里会受到乡邻们的耻笑和白眼。在他下了火车时还犹豫着要不要回来,如果回来被村里人看不起,他就出去到外面打工,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去,为爹妈,也为自己。但他没想到,淳朴的乡邻们并没把他当作一个劳改犯来对待,他们更像是听到一位离家多年的孩子回家了,纷纷前来道贺。

树根家的小院热闹起来,一拨一拨的乡邻们轮流上门来看树根。老村长也已经白发苍苍,他攥着树根的手说:“树根啊,这些年你也吃苦了,年轻时不懂事走错路没关系,以后走正道就行。”

树根一家人忙不迭地向村里人道谢,那一句句热情的话语,融化了树根心里的寒冰,让他一次次感动地流泪。山里人本性就善良,他们的温暖和宽容,让他有了敢于面对生活的勇气。

“树根回来啦?快出来让三奶奶看看!”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奶奶颤微微地走进院子,一连声地喊着。

树根他们赶紧迎出去,把老人家扶进屋来。三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精神还很好,人也还硬朗,满嘴没有一颗牙了,露出红红的牙床。

“三婶,路这么滑,您老人家咋也来了,明天我就让树根去看您呢。”

“树根妈,孩子回家是喜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不看看孩儿心里着急。树根,我娃可回来了。老妹啊,你咋就着急走了呢,要活到现在,不就能看到你的宝贝孙子了。”老人家想起树根的奶奶,忍不住眼泪汪汪,一个劲用袖子擦着眼睛。树根的心里也酸酸的,眼角又湿了。

“他三奶奶,娃回来高兴,甭让娃难受。”一位大婶赶紧过来打圆场。

“兄弟,回来就好,当年把你带出去,没照顾好你,让坏人给骗了,我这些年一直后悔揪心着呢。走错了道没关系,大不了再从头开始,等过完年,咱兄弟还一块出去打工去。现在工价高了,在工程上好好干几年,学点技术,很快就把日子过好了。”当初带树根去苏州的那位同乡也来了,拍着树根的肩膀,两个人眼里都闪着泪花。

树根的心里一次次涌动着热浪,原先心里的恐惧、羞愧、担忧被乡邻们的热情化解。出事十年,今天,他终于舒展开了眉头,开心地笑了。大山没有抛弃他,亲人依然爱着他。他们用宽容和善良接纳了他,给了他继续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送最后一拨人走出院门,已经是晚上,皎洁的月光照在雪地上,亮得像明镜似的。树根他们跟乡邻一一道别,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踩满了一个个清晰的脚印。小莲搀着妈妈的胳膊,冲着哥哥甜甜地笑:“哥,回屋吧,明天我们进城,买新衣、办年货,我们今年好好过个年。”

月光下,四个人的身影重重叠叠,落在斑驳的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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