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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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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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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家书

太阳已经升老高了,简陋的工棚里打鼾声还在此起彼伏。睡在靠墙的一个面色稚嫩、嘴唇上已经有了一层黑黑绒毛的小伙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看一眼身边还在熟睡的同伴,又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完全醒了,只是浑身酸疼,实在不想起。昨晚打混凝土,一直干到凌晨四点才睡下。这种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对他这样一个十八九岁的学生,还是有些承受不住。若不是每个假期都跟着叔叔在工地上打工,已经有了一些经验和耐力,他是吃不了这种苦的。

他叫赵斌,十九岁,大二的学生,学的是土木工程管理,来到这个工地打工已经一个多月了。

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是因为他妈妈前一阵患胆结石动手术住院了。他怕爸爸没钱继续供他上学,东家求西家借太为难,就跟老师说明了家里的情况,请老师替他向学校申请休学一段时间。学校领导听了也挺同情他,给他办了休学手续。

他不能回家,怕爸爸难过。他想自己挣钱给妈妈治病,减轻爸爸的负担。他没有给工友们说他还是在校的学生,只说他大学毕业了,暂时找不到工作,先来工地锻炼锻炼。

“起床了!起床了!今天发工资。一会到办公室集合,早来的早领!”施工队长“咣”一声推开门,朝屋里熟睡的人吼了一声,又转身出去了。

这一声“发工资”,不亚于一颗炸弹爆发的威力,刚刚还鼾声如雷的人们,被这好消息刺激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慌忙把衣服裤子往身上套。

“家里就等着钱用呢,婆姨天天打电话催,我都不知道怎么应了,总算发工资了。”被人称作“古董张”的老张第一个从床上下来,连鞋都顾不上提就跑出去了。

“你这老油条,干活不积极,领钱比谁都快!”看着他猴一样的蹿出去,有人调侃。

大家知道,他有个病孩子,一年有半年时间躺在医院里。他挣的那点钱,全换成药片片都不够孩子吃。每到月底他就开始掰着指头算,老婆的电话催命似的打来,烦得他吹牛都没了兴趣。

“我也快点去,老娘又住院了,家里还等着我打钱呢。”山里汉子薛大哥平时少言寡语,干活却是一把好手,在工匠里面手艺是最好的,工资挣得也高。他家里三个孩子上学,父母常年病病歪歪,负担也不轻。

“快快快,都快点去,晚了挤不进去了。小斌子,别磨叽了,快走!”赵斌还想梳洗完了再去,被睡在他旁边的小李哥一拉,也就跟着出去了。小李二十四岁,出门打工好些年了,各方面都很老练,对他平时也很照顾。因为年龄相近,两人相处的像兄弟一样。

到了办公室,屋子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连门口都挤不进去了。

“都出去外面等,我叫名字,一个一个来,被你们挤得气也喘不过来了,怎么算账!”施工队长大声吼着,把办公室里的人都往外撵。人们哄笑着出来,坐在台阶上,点上一根烟抽着,耳朵竖得高高的,听着里面的施工队长喊出自己的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人进去一会出来,脸上堆满笑容,乐呵呵地攥着一沓票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张董,领了几千啊?”

“不多,不多,才四千多,不够我儿子一个月的药钱呢。”老张脸上灿烂的笑容因想起生病的儿子暗淡下去,刻满岁月沧桑的脸上又添了几分愁苦。

“你们等着领,我赶紧到市里打钱去!”张董把钱揣进兜里匆匆走了。看着他那一头枯草一样花白的乱发,微微弓起的后背,赵斌似乎看到了爸爸的影子。

“各位大哥大兄弟让让,让我进去一下!”

说话的是一位大姐,这个工地上唯一的女人。她伙房里的炊事员,给她帮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的大叔,两人做八十多号人的饭,非常辛苦。赵斌从工友们嘴里听说,这位大姐的男人病死了,她一人拉扯着两个孩子,为了养家糊口,供孩子上学,她把孩子托给公婆照顾,自己出来打工,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大姐对赵斌很关照,每次去打饭,她都给赵斌的碗里多加一点菜,用爱怜的目光看着他说:“小斌子,多吃点,干活苦着呢。”

赵斌腼腆地笑着点头,他喜欢听她那温柔的话语,就像离家时妈妈的叮嘱:“彬彬,在学校要多吃饭,别省钱,照顾好身体。”矮矮的妈妈跟在他身后倒像个小女孩,跟他说话还要仰起头,那张可爱的娃娃脸,虽历经岁月的风霜,依然看不到多少年华的痕迹,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浓浓的爱。

“赵斌,想啥呢,叫你了,快去!”坐在他旁边的小李哥推推正在 发呆的赵斌。赵斌慌忙从台阶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从人缝里钻进去,挤到桌子旁。尽管队长让大伙到外面等,还有几个心急的人围在门口或桌子旁不肯出去。他们一是急着领钱,二来是想看看别人领了多少,乐呵乐呵。

“赵斌,考勤二十八天,四个加班,日工资一百二,共计三千六。”

施工队长念完工资表,递过来一支笔让赵斌签字。赵斌听到自己能领这么多钱,激动得连笔都拿不稳了。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抓起笔,在表格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会计把厚厚的一沓钱递到赵斌手里。

“谢谢冯队长,谢谢程会计!”

赵斌接过钱,对着两位领导道了谢,转身刚要走,却被旁边的一位工友拉住:“队长,我在这里干了快一年了,还是一百块钱,这小赵刚来一个月,工资咋比我还高呢?”

“对啊对啊,一个碎娃,工资比我们老工人开得还高。”

“你个二愣子,除了会搬砖啥都不会,给你一百是看你哥的面子。人家小赵是大学生,会看图会算料,你们行吗?轮到就领钱,领完赶紧出去,少在这搅和。”施工队长把几个起哄的一通骂。几个人灰溜溜地出去了,其中一个还嘴里嘟囔:“牛啥牛啊,他大学生不也和我们一样是打工仔嘛!”

赵斌涨红了脸,他对施工队长感激地笑笑,把钱揣进兜里挤出人群,赶紧往工棚里跑。他用手紧紧捂着装钱的口袋,生怕那叠用他汗水换来的红红的、散发着暖暖气味的钞票会不翼而飞。他仿佛看到爸爸站在阳光下,手指上沾着唾沫,一张一张细心地数着他打回去的钱,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

工棚里没有人,领到钱的工友都急着赶去市里打钱了。趁今天休息,赶快把钱打回家才安心。农民工都是挣钱养家的顶梁柱,平时除了抽盒便宜烟 ,偶尔打个几块钱的小牌,谁身上都不敢多留钱。

赵斌先从床底下拉出自己的黑色小皮箱,从一个侧兜里取出一把小钥匙,打开箱子,先把钱放进去,然后又从箱子里抽出一沓信纸,拿出一支笔,他要给爸爸写信。 

赵斌的父母,都是残疾。

赵斌的爸爸年轻时跟着村里人到山里的小金矿去挖金子,放炮时被雷管炸聋了耳朵。赵斌的妈妈是个侏儒,身高只有一米。爸爸虽然长得高大英俊,还读过高中,但因为耳朵被炸聋,原本说好的一门亲事也黄了,直到三十八岁,才在亲戚帮忙下和同样残疾的妈妈结了婚。

赵斌从小就明白,他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也明白自己的父母跟正常人不能比。他们为了把他养大成人,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和辛苦。

妈妈已经四十几岁了,至今还是一张娃娃脸。赵斌总觉得奇怪,妈妈似乎被定格在了十岁,眼角虽然也有细细的鱼尾纹,若不仔细看,还像个小女孩。

爸爸很少看电视,因为他只能看到画面,听不到声音,干着急。但爸爸爱看书,有一本路遥的《平凡世界》,那是爸爸最喜欢的,经常放在他枕头旁边,躺着休息的时候就读上两页。有时候也翻看赵斌的语文课本。他的世界是无声的,但他的精神世界却是丰盈的。

他们村里有好些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爸爸常意味深长地对赵斌说:“爸这辈子不求别的,只要你能好好上学,考上大学。我们不指望你光门耀祖,只要能走出这个穷窝窝,不像爸妈这样受苦就行了。”

赵斌对着爸爸一个劲点头。他知道父母把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他的未来就是爸妈的精神支柱。

但高考时,他的成绩并不理想,离一本线差了十几分。填报志愿的时候,赵斌一遍遍筛选。他怕二本院校出来工作难找,就报了专科,专业方面他也选择了一个就业广泛的工程建筑。他想好了,就算毕业找不到工作,还可以去工地上打工。他出身在一个特殊的家庭里,就不能只为自己而活,更要为爸妈着想。

他报的学校,是省内一家专科院校。大城市里上学学杂费和生活费都高,他爸妈挣钱不容易,费用高了他怕家里负担不起。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是他选择的那个专科学校。爸爸不懂本科和专科的区别,他只知道,他的儿子考上大学了!这是他的骄傲。他满面红光,走路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出门碰上村里人就跟人家说:“我家赵斌考上大学了,录取通知书都到了。”

村里人对他竖起大拇指,或者拍拍手,爸爸就兴奋得两眼放光,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爸爸每天骑自行车,顶着烈日去附近林场里干活,下班回来还要去务弄地里的庄稼,人晒得黝黑黝黑,背也微微有些驼了。矮矮的妈妈除了做家务,还得每天背着一个大草筐一趟一趟去割草喂羊,一双小手上长着厚厚的茧。那沉甸甸的草筐压在妈妈背上,更像是压在赵斌的心上。他不知道爸爸存的钱够不够他学费,他想去外面打一段时间的工,多少挣点钱,也能为爸爸的减轻一些负担。

赵斌出去转,碰上他一个在城里当包工头的本家叔叔。赵斌上前问好,顺便问叔叔他们工地上要不要人。叔叔为人挺好,他听赵斌说要去打工,让他先问问爸爸,只要他爸爸同意,他明天走的时候就来拉他一块去。

晚上,赵斌郑重其事地在面前放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笔,他要好好和爸爸谈谈心。这些年,因为爸爸耳聋,他们之间除了点头摇头或比划一些爸爸能看懂的手势,语言上的交流越来越少。

“爸爸,我上大学要花很多钱,家里有钱吗?”他一笔一画很工整地写,写好了递给爸爸。

爸爸接过去看看,又把纸放回他面前:“斌斌,你放心好了,这些年地里每年都能收入几千块,加上每年卖七八只羊,还有我农厂里打工挣的,都给你存着呢,够你念大学了。”

“爸爸,我想到叔叔的工地上打一个月工,现在呆家里也没事干,不如出去锻炼一下。”

爸爸拿着纸,沉思着:“现在天这么热,你从没干过重活,工地上苦着呢,你能受得住?在家帮你妈妈喂羊吧。好好休息休息,等着上大学。”

“爸,你不也大热天的天天还去农场干活嘛!我报的是建筑专业,正好先去工地上实习一下,说不定会对学业有帮助呢。

“这样啊,那行,就怕你受不了苦。你实在想去就去干两天,要是太累就回来,别逞强,上大学才要紧呢。”

第二天,赵斌带上妈妈准备好的行李,坐上叔叔的车去市里打工。妈妈隔着车窗拉住他的手,像孩子一样抹起了眼泪。爸爸也是一脸的不放心,一再叮嘱兄弟到了工地照顾好斌斌。赵斌第一次出门打工,心里也是既忐忑又兴奋,他用手语对爸爸说:“爸,你儿子一定行的!”

工地在市区,是一栋新建的家属楼,叔叔是包轻工的,带着十几个民工,干的钢筋活。

叔叔知道赵斌没出门干过活,安排他和几个女工一起专门绑扎,这是钢筋活里面最简单的。把预制好的钢筋穿插摆好,抽两根扎丝,用一个特制的小挠钩绕上两圈,就OK了。赵斌心灵,一会功夫就学会了。初次干活,既好奇兴奋,他甚至觉得打工也没有别人说的那么累,蛮好玩哩。

但仅仅干了两个小时,他就开始觉得腰酸腿困了。他个子高,要是蹲下来绑速度慢,只能弓着腰干。那几个女工都是老手,手底下麻利,她们弯着腰绑扎,几分钟就是一格。赵斌手底下慢,不熟练,心里又着急,越干心越慌。头顶上大太阳火辣辣地烤着,赵斌脸上的汗像小溪一样流着,他终于明白人们口中说的辛苦是什么滋味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二点下班,赵斌已经是腰酸腿困,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头发像水洗过一样,肚子饿得咕咕叫,连手指头都不听使唤了。

工地上吃的是大锅饭,机器压制的面条,浇上白菜土豆混合在一起烩成的菜汤,每个人手里拿着大大的搪瓷缸子或小饭盆,排成一溜长队围在伙房门口,打上饭就蹲在树荫下吃。

吃完饭,终于可以休息会了。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赵斌把腿长长地伸开,从自己那一滴滴滚落的汗水中,他才体会到爸爸妈妈生活的不易。

中午休息两个小时又开工了,一直干到下午七点。十个小时起强度超体力的劳动,也只有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工才能体会的到。一个星期过去,在烈日炎炎被烘烤过来的赵斌,原本白净的脸成了小麦色,一双修长的大手磨得粗糙。因为劳动强度大,饭量也增加了,连着干五个小时后的活,端着一大钵子烂面条也吃得特别香。

绑扎了几天钢筋,赵斌看到操作台前专门有几个人下料、切割、制作。他知道那是技术活,熟练的才让干。他好奇心强,也想试着学学。他找叔叔问,叔叔便让他跟着一位师傅去学制作钢筋。赵斌聪明机灵,很快就把每个程序都学会了。

叔叔晚上经常要照着图纸算料,扒料,赵斌吃过饭就呆在叔叔的办公室里,看叔叔写写画画。但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线条,他却怎么也看不懂。 叔叔问了他大学报的专业,正是土木工程,这些知识迟早是要学的,就边扒料边给他教怎么识图纸。叔叔开玩笑说,赵斌大学毕业要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来和他一起干工程。

一个月后,赵斌回家了,妈妈看到儿子原来白净的脸晒得通红,光滑细嫩的手指上都磨出了茧,心疼地眼泪直打转。爸爸接过儿子递到他手里的一沓钱,眼角也潮湿了。

爸爸帮他收拾好皮箱,在皮箱里放了厚厚的一摞信纸和信封,比划着说:“去了学校给家里写信,甭打电话,写信!”

到了大学后,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给爸爸写信。他怕同学们笑他土,趁大家都睡觉了才趴在床上写。爸爸接到儿子的信后,很快就会寄来回信。爸爸的信写得洋洋洒洒,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详细写上,另外就是一遍一遍地叮嘱,让他好好念书,好好吃饭,生活费他会按时打到卡上。最后还是那句,记得有空就给家里写信。

赵斌读着信,想象着爸爸趴在桌子上给他写信的情景。因为耳聋,爸爸经常忘了自己会说话,大多时候都紧闭着嘴唇,用点头或者摇头来表达心中的意思。

大一暑假的时候,赵斌又去叔叔的工地打工,这次不但学会了钢筋制作的各种技术,连图纸都能看懂了,还学会了电焊。爸爸看到他在外面打工回来,身体更健壮了,懂的事也多了,自然很欣慰。

“赵斌,趴床上干嘛呢,不去市里打钱吗?”小李哥进来,看到赵斌趴在床铺上就问。

“去,等我给爸写封信就去。”他跟小李哥悄悄说过他家情况。

“那行,你赶紧写,我去洗个头,完了我们一块去。”

小李哥拎着脸盆出去了,赵斌又低下头写信。农民工都很实诚的,他通过平时和他们的接触,了解了他们各自生活中的难处,也懂得了人生的不易。无论是什么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每个人对生活对他人都有一颗爱心的。

大二的第二学期,有一天,赵斌接到村里一个叔伯嫂子打来的电话,嫂子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说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不说怕赵斌回去埋怨他,说了又怕他爸知道了怪她多事。

赵斌一听就急了,他知道家里肯定出事了。经过他再三恳求,嫂子才说她妈妈胆结石,住院动了手术,已经从医院出来,在家养着。爸爸对前去探望的的乡邻们说,谁也不要把这事告诉赵斌,怕影响孩子的学习和心情。

挂了电话,赵斌心里敲开了鼓。他上大学这两年,早就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这学期的学费不够,差的钱都是爸爸跟本家叔叔借的。爸爸就算天天去农场打工,挣的钱也刚够维持他一个月的生活费。现在妈妈动手术又花一大笔钱,这所有的一切都让爸爸一人扛着,他怎么能安心上学。

他找了班主任和辅导老师,详细说了他的家庭情况和他目前面临的困境。还有两个月就放假了,缺的课他会自学补上,请他们帮忙向学校提出申请,能不能让他休学一段时间,反正大三也要出去实习了。

因为他平日在学校良好的表现,老师对他目前面临的困境也很同情,在老师的帮助下,赵斌很快办好了休学手续,同宿舍的室友们送他到车站。坐在那人流涌动的候车厅里,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不能回家,爸爸要是知道他休学还不定气成什么样呢,说不定会揍他一顿。他不怕爸爸骂他打他,就是不能看到爸爸难过。

叔叔的土地上不能去,工程队上大都是他们村里的人,万一他们把他休学打工的事说给家里人,再让他爸妈知道了,后果很严重。

到了这会,赵斌才明白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他一门心思想着办休学,压根就没想好去哪里找工作,能不能找到。城市里不缺招工的地方,但大都是些餐饮业或者歌厅、网吧,这些地方挣的钱少,那种环境也不适合他,他不想去。开弓没有回头箭,也许休学是他一时冲动,但现在的他已经别无选择。

纠结中,他想起车站附近有个临时的劳务市场,本地地人管那里叫“钓鱼台”,那里常年都聚集着一群打工的人,有需要劳工的老板会开车到那去找人,只要双方条件谈妥,马上可以去上工。赵斌在叔叔的工地上干了两个假期,虽说工地上的活苦点累点,但挣钱多,而且他也干熟练了,应该能撑得下来。对他来说,目前最大的希望是先找到一份工作,安顿下来,再慢慢考虑怎么给爸爸说。

想好了,赵斌把行李寄存在车站,然后到劳务市场去。这是临街的一片空地,以前是露天的,政府考虑到这些找工作的劳务人员坐在水泥台阶上,日晒雨淋,似乎也有碍市容,就在商铺前的空地上修了几个遮阳棚,下面安放了一排排长椅,既能放东西,又能休息,劳工们也不用像讨饭的一样坐在街道旁了。

来这里等着揽活的人很多,男男女女混合在一起。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站在马路边,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前来找人的雇主。这些人大都来自城市周边的农村,农闲的时节出来揽工,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城里的无业游民,靠临时打短工过日子。

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赵斌有些胆怯,主要是害羞。他不敢和那些人一样,站在马路边上,在路人或好奇或漠视的目光中还能是神情自若。他坐在遮阳棚下的椅子上,远远地看这些人是怎么揽活的。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刚一停下,车的两边就围满了人。老板没下车,摇下车窗玻璃,伸出头来跟民工谈价格谈条件。几分钟后,三个精壮的汉子笑容满面地坐上车走了,剩下的人带着失望散开,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又在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半天功夫,来了十几辆车,原本纷拥的人群有些疏散了。没揽到活的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烦躁,有些人开始絮絮叨叨地骂娘。

赵斌听叔叔说,工程这这几年也不景气,城市住宅楼饱和,工厂的许多建筑计划因为资金缺乏,都取消和延迟了。再加上民工工资上涨,要账又难,包工头们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到了中午,有人去小饭馆吃饭了,大多数人从包里掏出自带的馒头和茶水,坐在凉棚下就着吃。赵斌肚子也饿了,他转到侧街,走不多远就是一个市场,里面有菜市场还有饮食大厅。他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要了一碗烩面片,吃了几口,又觉得没有了食欲。他不知道他在这里能不能找到活,万一找不到他该去哪里?他甚至为草率地选择休学而后悔了。生活费的事,爸爸总会想办法给他解决的。他是不是应该返校,去安心上学呢?

下午来招人干活的车辆明显少多了,没找到活的人还占一大半。大伙都有些气馁了,有人还坚持坐在路边的道牙上等待,大多数人都聚到遮阳棚下,或坐或卧,也有人躺在长椅上呼呼大睡。不管能不能找到活,日子总要一天天过下去,这些生活在社会低层的民工,对生活没有太多的奢望。

到了三四点钟,街边基本不停车了。疲惫的人们开始收拾起提包和简单的工具,三三两两地走向侧街。侧街的市场周围有简陋的旅社,一些不回家的民工晚上就住在那里,出来吃饭或者找到活取行李也方便。

赵斌也琢磨着晚上该去哪里,行李寄存在车站了,他想等找到活再去取。好一点的旅馆价位都在一百多块钱,这附近的旅店条件差,但价位低,他打算住上一两天,总不能露宿街头去。

傍晚时分,鱼台上的人差不多都走完了。赵斌提上包,跟在几个人后面去找旅社。

这里的旅社都在二楼上,底层是商铺,窄窄的铁制楼梯在外面,锈迹斑斑。他看到前面两个人上了楼,他也跟在后面走上去。上面是一溜临街的房子,墙皮剥落,已经很久没有装修过,也就能供这些打工的暂时落落脚。但凡有几个钱的主,估计都不会来这里住宿的。

那两个人都是房客,直接去走廊深处的房间了。赵斌打量了一下,看一间是值班室,就走进去。

你好,要住宿吗?”值班室里一位胖胖的大姐,笑咪咪地,看上去很和睦。

“嗯,大姐,我想住一两天,有房间吗?”

“只剩下一间双人间了,一天40,住不?”

赵斌登完记,交了钱,跟着大姐来到他的房间。

房间很小,两边各放两张单人床,一个单人小沙发,一个小茶几,收拾得还算干净。

大姐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就出去了。赵斌把手里的包放床上,拉开窗帘,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他站在窗前,推开窗,一缕凉风吹进来,烦躁的心也稍稍平静下来。

走廊外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两句说话声,轻轻的咳嗽声。是住宿的人出去吃晚饭了。

赵斌不想去吃晚饭。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像在梦里走了很多的路,醒来却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他终于明白,心理上的累远远超过身体上的。他还小,还没学会该怎么去面对生活中的沟沟坎坎。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阵倦意慢慢袭上心头。

“嗨,小兄弟,这么早就睡着啦?”

赵斌睡得朦朦胧胧,忽然被一声粗嗓门吵醒,他迷迷糊糊揉揉眼睛,看到房子里多了一位中年大叔。他把行李放在墙角,转身看到赵斌醒了,又笑着打招呼。

“我是刚来的房客,今晚,咱两个就凑对过夜了。”

“大叔好!”赵斌忙坐起来向大叔问好。

“甭客气,小兄弟,你吃饭了吗?”

“我吃过了。大叔你呢?”

“刚到,还没吃呢,你先睡,我下去吃晚饭,回来跟你唠。”

就是遇到这个张叔,赵斌才在第二天就找到了工作,他们一起来到了现在的工地上。

张叔跟他说,他先前干活的工地活完了,他回家了一趟,刚刚回来。他家里有个病孩子,他一年四季挣的钱都给孩子治病了,说到伤心处,不免发出声声叹息。

赵斌对大叔说,他以前在叔叔的工地干活,才到这个大城市,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去哪里找工作。还说,他从来没到鱼台上揽过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活干。

”小兄弟,甭发愁,明天跟着我,我去哪里干你就也去,大叔带着你。”

赵斌连连道谢,他从大叔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看到了生活的不易,也从大叔豪爽热情的话语中,感到了人间的温暖。

第二天起来,赵斌和大叔下楼吃了一碗馄饨,就赶紧来到鱼台,这里已经又和昨天一样站满了揽活的人。

今天赵斌不怕了,他紧跟在大叔后面,也站在街边,等着来招人的车辆。

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下来,张叔不愧是老江湖,车还没站稳,人已经站到了车窗前。

“老板,要几个人,做什么活?”

窗户玻璃摇下来,一个中年人从车窗外探出头:“四个木工,还几个瓦工,钢筋工,小工。”

“老板,你算找对人了,我干了半辈子木工了。我这小兄弟是钢筋工,别的老板自己挑。”张叔把赵斌拉到身边。

“我去!”“我去!”“我也去!”车旁一下子挤满了人。

老板精明的眼神在人群里扫了一圈,确定了几个人。而赵斌,托张叔的福,也被幸运地选中。

工地在郊区,是一片新开发的场区,他们正在修建的,是一栋厂房,工地上工人很多,张叔被分到木工组,赵斌分到钢筋组。他们住在同一间宿舍里。

拉他们来的那个中年人是工地的施工队长,姓冯,四十多岁,做事雷厉风行,整天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工人们看到他过来,连大声说笑的都赶紧闭了嘴。

赵斌在叔叔的工地上锻炼了两个假期,干起活来早已像个老手,虽然他在这个工地上年龄是最小的,也没人会为难他。小李哥也在钢筋组,他专门负责下料制作,他们两个年龄差不多,很快就成为了好兄弟。小李哥说,他十五岁就出门打工了,连初中都没上完。他们家在山区,爸爸是老实的农民,除了种庄稼,什么都不会。他有一个大妹妹,已经出嫁了,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上学。这些年,家里花的钱全靠他一个人挣,他除了过年的时候回去几天,其他时间都在外面打工。

一天,钢筋工组长突然接到电话,说孩子被车撞了。他扔下手里的图纸转身就跑了,跟冯队长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工程正在节骨眼上,工期很紧,他们晚上都经常加班。组长一走,别人不懂图纸,负责下料的小李哥急了,忙给队长打电话。冯队长正带人打混泥土,接到小李的电话,跑到钢筋制作现场一看,急得又发脾气又骂娘。

赵斌和工友正在搬运制作好的钢筋,他听到贾队长和小李的对话,放下手头的活,过来对贾队长说:“队长,把图纸给我看看可以吗?我叔叔教过我看图扒料,我看看能不能扒出来。”

贾队长眼睛挣得老大,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赵斌:“小斌子,看不出来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学生娃呢,那天让你来,也是看老张的面子,想不到你还真有能耐啊。图纸给你,看仔细点,算好了,甭出错,干好了我给你加工资!”

赵斌从队长手里接过图纸,就扒在钢筋制作台上,写写画画,一会就扒出一部分料。这一来,不但队长对他特殊关照,连小李哥也对他刮目相看了。

晚上,贾队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询问他的详细情况。赵斌看贾队长也是一个正直厚道的人,就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包括他瞒着爸爸私自休学,到工地上来打工的原因。

贾队长点上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浓浓的烟雾从嘴里和鼻子里喷出来,慢慢地在空中浮动。

“小斌子,你是个好孩子,你爸爸有你这样的儿子,他应该自豪,高兴!”队长用厚厚的大手拍拍赵斌的肩膀,一脸感慨。

“你别看我现在是这个工地的施工队长,有头有脸,你不知道,我也是从一个打工仔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呢。叔今儿个高兴,给你说说我的故事。”

贾队长说,他年轻时父亲是村上的主任,仗着爸爸的面子,他高中毕业后在村里的小学当了民办老师,教了七八年书,直到后来结婚,有了两个孩子,他还在那小学校里优哉游哉地过着舒心的日子。

后来,民办教师全部被撤退下岗。他父亲早不干村主任了,也没能力再给他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他的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家庭的担子一下子压在他肩上,有些沉重,却不得不扛。

他买了一辆小面包车,在城乡的公路上跑营运,但辛辛苦苦跑了一年,反而赔钱。他只好把面包车低价处理了,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一起,加入到了打工者的行列。

他什么都不会,只能从小工干起,工地上的什么活都干。仗着有文化,脑子聪明,人能吃苦,几年下来,他不但能干工地上的各种活,还会识图纸、算材料,看仪器。老板看重他,让他当施工队长,全面负责工程,他的各方面能力也锻炼得更强。

“我在工程上干了十几年,两个孩子都上大学了。闺女考上的医科大,儿子学习不行,读的大专,跟你一样,学的工程建筑。我跟儿子说,上学只是为了让你多学点知识,现在不比过去,大学生出来国家都给分配工作,有铁饭碗可端。现在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找工作都难,别说你一个大专生。没关系,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就跟着老子来打工。打工也是一种职业,不丢人,总比无所事事整天啃老的那些寄生虫强。”

贾队的话,像一盏明灯,照亮了赵斌心中的阴霾,也让他更早一步明白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这是一封长信,赵斌很耐心地给爸爸讲述他在学校的情况。他说,他找到一份兼职,双休日去给人家的孩子做家教,挣的钱够一星期的生活费了,让爸爸别再给他打钱。

他说,学校发给他三千块钱的奖学金,还有一千五的助学金,他把三千块钱打在卡上了。妈妈身子骨弱,让爸爸平时买点肉,把日子过好点。他这边不用他们担心,都好着呢。

他说,放假了他就先不回去了,下学期就要实习了,他先找份工作干着,临实习的时候再回家看看。让爸爸照顾好妈妈,让他们都保重身体。

他忽然觉得眼角湿湿的,有温热的液体滑落。他是个诚实的孩子,从来没有对爸爸说过谎,但这次,他只能对爸爸撒谎了。他想,就算有一天爸爸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会怪我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我会努力打工挣钱,也会保证完成学业,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

写好了信,赵斌把信纸折成四四方方,装进信封里,贴上备好的邮票。写信是他和爸爸沟通的方式,也是他们父子间相互传递温暖的纽带。

地址写的还是他读书的学校。他离开时跟同学说了,有他的信就替他收了,打个电话他过去拿,爸爸只有看到他在学校,才会心安的。“赵斌,信写好了没?好了我们去市里。”

小李哥洗完头,换好衣服,精神得像个大帅哥。“好了。我去洗脸换衣服,完了我们就去。”

赵斌拎着脸盆走出屋子,金灿灿的阳光洒满大地。他长舒一口气,抬头望着天空,白云悠悠,碧空如洗,一群鸽子在空中回旋,清脆的鸽哨声在耳边久久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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