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我就是个孤儿,寄养在叔父家里,过着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日子。叔父不忍看着我被婶子虐待,被堂兄弟们欺负,想起进山打猎时遇到的一位隐居高人,便带着我进了大山,把我托付在师父处习武练功,等长大后出山,也能独自在尘世间生存。
师父白发长须,仙风道骨,隐居山中多年。在师父跟前学艺的还有两位师兄,也都只有七八岁年纪。大师兄吴剑是将门之后,二师兄陆云鹤是霍霍有名的顺源镖局大少爷。只有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好在师父并不在意这些,对我们几个弟子都一视同仁。
师娘早逝,师父膝下有一爱女,年六岁,名云兮,平日里也跟着我们练功习武。
师父文武全才,除了教我们武功,还教我们读书,学习兵法谋略。十年后,我们三个文韬武略都已精通。师父决定让我们下山,去江湖历练。
让我们迟迟不肯辞别师父的,除了这十年的师生之情,还有可爱的小师妹云兮。
我爱云兮。
从我来到师父门下,第一眼看到六岁的云兮,就被她甜美的笑容和水汪汪的大眼睛迷住。每天,能听到云兮银铃般的笑声,看到云兮蝴蝶般的身影在我面前飞来飞去,对我来说就是最幸福的事。也是因为师妹云兮,我从小羸弱的身体才能禁受住练武时脱胎换骨般的艰苦卓绝。
但是,我很早就知道,两个师兄也都深爱着云兮。云兮究竟喜欢我们中间的哪一个,我却是一点也猜测不出来。云兮对我们三个,都是一样的好,从不厚此薄彼。
自从师父定了我们下山的日子后,我们师兄弟都郁郁寡欢,整天阴着脸,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害怕话一出口,就被别人看穿了心事。
云兮自然舍不得我们离开,偷偷躲在屋子里哭,刘嫂喊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眼圈红红的,低着头扒拉半碗白饭就回屋了,连师父都不看一眼。
知女莫若父。云兮的心思,自然逃不脱师父的法眼。
那天,师父把我们四个都叫到堂前,开口说:“今日,你们师兄弟就都下山,各自回家。以后不管是闯荡江湖,还是建功立业,都要谨记师父教诲,堂堂正正做人,光明磊落做事,不得欺世盗名,毁我清誉。”
“师父放心,弟子定谨遵教诲。”
我们师兄弟赶紧跪下,向师父叩头拜别。
“爹!”
师妹云兮站在我们身后,声音凄凄切切,听得我心都要碎了。
师父长叹一声,让云兮近前,怜爱的目光在女儿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我们。
“云兮自小和你们师兄弟一起长大,朝夕相处,难免互生情愫。你们下山,留下云兮恐以后相思成疾,今日堂前,我便将云兮婚事定了,也了了我的心愿。”
师父要将云兮许配给我们三个中的一个?
我们三兄弟面面相觑,目光又齐刷刷投向云兮。
云兮紧咬着嘴唇,羞红了脸。
“云兮,三个师兄,你喜欢谁,就跟着谁下山,可否?”
“爹,女儿婚姻大事,岂可这样草率定夺。”
云兮娇羞地说了一句,眼神飘忽不定。
“呵呵,你若不选,我就让他们都下山去了,你可别再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
云兮终于要选她心爱的人了。
我多么希望她能选我啊。但我知道,在师兄弟三个中,我是最没有资格入选的。大师兄是将门世子,有世袭爵位,回家后就能入朝为官,前程远大。二师兄是顺源镖局少掌柜,回去也是威风八面。只有我无家无业,出山后连安身之处都没有,哪能给师妹许一个美好的未来呢?
“爹,我选二师兄。”
云兮过去,拉住了二师兄陆云鹤的手。
我强笑着向他们道贺,心在瞬间已是空落落的。
“祝贺二师弟,云兮师妹。”
大师兄朗声向他们道贺,但我从大师兄眼角的余光里,捕捉到了不易觉察的嫉妒和恨意,不由得心中一惊。
临下山时,师父赠给我们每人一把剑。师父告诉我们,梅花剑派原是武林中名声显赫的三剑客创立,这三把剑,由每一代掌门保管,传给本派三个最优秀的弟子。但梅花剑派早在多年前的一场江湖争斗中惨遭灭门,深受重伤的师父带着师娘和几个残部遁入深山,本想积聚力量再振兴门派。后师娘产后大出血离世,师父心灰意冷,打发剩余的弟子下山,只留下一个仆妇照顾他们父女生活,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之事。梅花剑派,也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再无人知。
“你们三兄弟是我唯一的嫡传弟子,他日若能齐心合力,振兴梅花剑派,也不枉我们师徒一场。”
师父言毕,转身进了内堂。
我们三兄弟在山下告别,各奔东西。临别时说定,五年后的今日,不管我们身在何方,都要赶回山在师父堂前相聚。
我回到离开十年的叔父家,才知叔父已于两年前亡故。婶子自然不会再收留我。恰逢边关战事正紧,我便应征入伍,开始了刀头舔血的日子。
就在我出征途中,云兮和二师兄成亲了。而我接到喜帖,已经是三个月以后。那些日子,我一想到云兮就伤心难过。云兮穿着嫁衣的样子,该有多美啊!可惜,今生今世,她只能在我梦里出现了。
我想送他们一份贺礼,但我初入军营,寸功未立,还是一个小兵卒,哪有钱买件像样的东西。再说二师兄家大业大,我买的东西,哪能入他们的眼,还是别自作多情了,悄悄地装作没收到喜帖吧。这样想着,我便也释然了。只是,不知道大师兄有没有去参加他们的喜宴呢?想起大师兄,我不由想起那丝嫉恨的眼神。时至今日,云兮和二师兄已经喜结连理,大师兄也该和我一样释然了吧?
五年时间,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这五年里,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因武功高强,战功卓著,深受元帅器重,已经晋升为千总。
那天回营,接到二师兄信笺。原来,是跟恩师的五年之约之期快到了。一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师父和云兮了,我心情顿时大好。两位师兄现在也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了,大师兄当年考中了武状元,现在朝任职,官拜参将。二师兄接管了镖局,凭着一身武功,顺源镖局也是威名远播。此去兄弟聚首,也了了这五年的相思之苦。
趁近期我军屡战屡捷,敌军退却,边关暂时安宁,我便向元帅告假,准备去赴我们的第一个五年之约。
回到边关宁城后,我见到了离别好几个月的妻儿。
虽然我至今还深爱着云兮,但身为男儿,既要安邦定国,也得成家立业。夫人燕秋是元帅之女,从小跟着帅府的师父练武,也学得一身好功夫,手里一把长枪舞得密不透风,骑马射箭更是无所不精。我刚来边关那两年,还是燕秋麾下的小兵。每次我们一起冲入敌阵,必获大胜,令敌军闻风丧胆。
有一次,我带一小队人马去探路,中了敌军埋伏,燕秋单人匹马闯入敌营将我救回。伤好后,元帅做主,让我和燕秋结为连理。
想我和云兮的感情,是青梅竹马的师兄们之情。而我和燕秋,则是惺惺相惜的爱慕之情。燕秋生下孩子后,离开军营,来到边城抚养幼子。五年的时间,足以让我抚平心底的暗伤,也深深爱上了燕秋,我的妻子。
刚进府门,便见燕秋牵着靖儿迎出来。靖儿已经两岁,因我常年出征,与妻儿聚少离多,孩子认生,怯怯地看着我,唤了声爹,便躲到娘怀里了。
燕秋已经备好饭菜,边关战事不断,我们一家人能这样热腾腾地吃一顿饭竟也是奢侈。
吃完饭,我跟夫人说了要去赴约之事。燕秋本想跟我一起去,怎奈时值隆冬,靖儿年幼,不易长途跋涉,便也作罢。接下来几天,她又忙着为我师父他们准备礼物,考虑得细微周到,实令我感动。二师兄和云兮伉俪情深,大师兄也早已成亲,听说娶的是朝廷大员之女,应该也是顺心如意的吧。
算好了时间和路程,几日后,我飞奔上马,跃出边城,往师父隐居的山中赶去。
且不说一路的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七天后,我终于在约定之日赶到。
师父的茅庐内,暖意融融。二师兄和云兮提前几天就来了,几年不见,二师兄言谈举止都老辣了,俊秀的面容上散发着一种江湖豪气,令人可敬可佩。云兮师妹则更加丰盈貌美。最可爱的是他们一对粉嘟嘟的龙凤胎娇儿,围在师父身侧,嘻嘻哈哈笑闹着。记忆里总是师父一脸冰霜,即使面对着心爱的女儿云兮,也很少露出点笑意。而此时,女儿女婿相陪,孙儿绕膝,孤独半生的师父享受着天伦之乐,才真正体会到了人间的幸福滋味。
我也明白了云兮当初的选择是多么的正确。如果云兮选了大师兄,一入侯门深似海,那些达官贵人更是三妻四妾,纵然大师兄是真的喜欢云兮,云兮入爵府也未必会幸福。至于我,房屋一间地无一垄,连自己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只能投军从戎,又怎能给云兮一份安逸富足的生活。看看现在他们幸福的一家人,我心里对云兮尚存的那点爱恋也淡了,散了。
日落时分,大师兄才姗姗来迟。
大师兄果然是鲜衣怒马,位高权重,光给师父带的礼物,就抬进来几大箱。
师父浅笑着,陪我们一起用晚膳。饭菜是并非美味佳肴,但我们都吃得格外香,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此刻的我们,也没有了身份的差异和拘谨,放开喉咙喝酒。吃完了这顿饭,又是长达五年的别离,纵是大师兄那样意气奋发的人,也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皓月当空,冷风吹面,我们都带着几分醉意,来到当年的练功场上。那梅花桩,沙袋,兵器架子还是原样摆放,只是空置的太久,枯枝败叶落了一层。
“今日你们师兄弟都能来赴约,为师颇感欣慰。如今你们也都重任在肩,前途更是无量。江湖凶险,朝中也是暗流涌动,你们身在江湖,要遵循道义,不做违背良心之事,也要擦亮眼睛,握紧手中的剑,谨防被人谋害。”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师父回房后,我们师兄弟又定下第二个五年之约,就在月夜告别,各自返程。二师兄和云兮送我们走出很远,我策马挥鞭,大山深处,只有得得的马蹄声叩击着心坎。
边关战事,时紧时缓,终不能将叛军荡平。我也只能坚守在军营,恨不能渴饮刀头血,饥啃敌军骨,早日平叛,得胜还朝,荣归故里。
父帅年迈,不能继续征战沙场,一年前向朝廷上了奏折,请求辞去元帅之职,解甲归田,颐养天年。皇恩浩荡,批了奏折,父帅已经回了河南老家,夫人依然陪着我在边关镇守。
我已晋升为副将,新任的元帅是当朝名将,骁勇善战但嚣张跋扈,下属稍有违背便遭呵斥或重罚,军营里人人自危,敢怒而不敢言。
这日,我刚巡营回来,有一兵丁来报,府里护院来了,有急事禀报。我一听是家府护院,心里一惊,几步踏进营帐,果然见是杜忠。
“府里出了啥事,快说!”
“将军,府里昨夜抓到一位刺客,是京城来的,夫人派我来找将军,请将军火速回府,有要事相商。”
“抓到了刺客?府里可有人受伤?”
我又急又惊,连连追问。
“没有人受伤,但那刺客身份特殊,夫人吩咐一定要请将军火速回府。”
我匆匆向元帅告了假,快马加鞭飞奔入城。
“夫人,刺客在哪里?”
刚进府门,看到夫人焦急地在院中踱步,我忙问。
“夫君快进房来,看看昨夜闯入府中的这个人,他说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前来求救。”
我进屋坐定,府中家丁带进来一个青年壮汉,看到我,立刻跪拜在地:“求将军快去救救我家主人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是何人,为何夜闯将军府,你家主人又是何人,出了什么事?”
“我是京城顺源镖局的镖师,我家主人是陆云鹤。主人遭人陷害,要被斩首。夫人派我来求将军救救我家主人。”
我大惊,原来是二师兄出事了。
我又飞奔回营,去向元帅告假进京。怎奈近日敌军频频来犯,将军以战事紧急为由,不许我离营,我若胆敢违抗军令,斩无赦。
我怒火攻心,跃马离营,准备回府带上那位镖师,去营救二师兄。
我前脚进府,军营追兵就包围了将军府。领头的副将在府外喊:“请将军立刻回营,若违抗军令,擅自离营,便将府内家眷一律捆绑,以叛军处置。”
“大胆,谁敢动我家眷一根毫发,我砍了他。”
我怒急,早已失去理智,挥剑就要冲出府去杀人。
“夫君不要鲁莽,先稍安勿躁,我们商议个完全之策。”
“二师兄命在旦夕,我却不能去救,若二师兄被奸人所害,我有何脸面去见师父和师妹!”
我急得冲夫人大喊。
“这位壮士,你家主人有难,可否向他大师兄求救?”
夫人的话点醒了我。大师兄在京师任职,位高权重,应该能救二师兄的啊!
“我家夫人也派人去求吴大人,但吴都统三个月前领旨去江西巡防,尚未回朝。夫人已派人前去送信,不知吴大人能否来得及赶回营救。”
我的心顿时沉入谷底。情急之下又要挥剑冲出去。
“夫君违抗军令,是重罪。现大敌当前,你若不顾城池安危,抗命离营,不但连累家人和军中兄弟,自己也难逃死罪。”
“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红着眼睛嘶吼。
“夫君回营守城,我随这位壮士赶去救你二师兄!”
夫人抽剑一挥,剑光四射,一块假山石轰隆隆滚落。
回到兵营后,我日夜心急如焚,既担心二师兄被害,又担心夫人贸然前去营救遇险。夫人虽然武功高强,但那是京城大狱,守备森严,岂能轻易得手。若夫人此去救不了二师兄,反倒被擒或遇害,我如何承受得住?
那日我正心焦,敌将又来叫阵。我提枪上马,冲入敌阵,只杀得天昏地暗,战袍和铠甲都被鲜血浸透。敌军好几员将领被我挑杀,其余残部也被我军铁骑杀得片甲不留。我心中郁气难消,率部直冲敌军大营,又是一番乱砍乱杀,直追得敌军退后几十里,方才鸣金收兵,得胜回营。
“将军,夫人回来了!”
我刚下马,营帐外等着的一位家丁急步上前禀报。
夫人回来了,那陆师兄是不是已经无恙了?
我顿时心神大振,顾不得换掉身上的血甲,翻身上马,往府中飞奔。
夫人站在院中,一身风尘,看到我浑身是血进来,吃惊地扑过来:“夫君,你受伤了?”
“没有,这是敌兵的血。夫人,你可回来了。陆师兄是否已救出?”
“夫君先换掉血衣,回内室说。”
从夫人的一脸阴霾里,我已猜到陆师兄肯定凶多吉少。
我抬手挡开上前来为我换衣的丫鬟,三两下把盔甲和战袍都脱去,穿上一件干净的长衫,随夫人来到内室。
“夫君,我知道你心急如焚,可是,我带给你的还是坏消息。”
夫人双目含悲,一张俏脸消瘦了许多,让我看着心疼。
“我赶到顺源镖局,见到了云兮。”夫人从丫鬟手里接过热茶,摆摆手,让丫鬟退出去。
“云兮召集顺源镖局的镖师们,商量营救陆镖头的事,大家商量了好几套营救的策略,感觉都没把握,最后决定还是先去劫狱。那天晚上我和云兮带着几个武艺高强的镖师闯入大牢,虽然遇到重重护卫的堵截,还是成功杀入死牢。黑暗中,云兮点亮火折子,我们看到陆镖头戴着枷锁脚镣,浑身是血,靠在牢房一角,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我们来不及询问,架起陆镖头就往外面冲。这时牢房外已是火把通明,守牢兵将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将我们围在院中,乱箭齐射。我们左右突围不出,正情急间,一蒙面人从墙上飞跃而下,一把长剑舞成一片剑花。云兮把陆镖头交到我手里,冲过去和他并肩作战,杀出一条血路,我们才突围出来。”
我一喜,既然突围出来,陆师兄应该性命无恙。
“可是等我们摆脱追兵,跑进一个小树林里,撩开陆镖头脸上的长发一看,才知上当。那个人是假扮的陆镖头。”
“可恶!”我闻言顿足。
“那假冒的死囚犯趁我们发愣之际,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刀,刺向云兮。幸亏蒙面人手疾眼快,将云兮推开,一剑结果了那贼性命。”
“云兮没受伤吧?”
我紧张地追问。
“云兮虽然躲开了,手臂上还是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最可恶的是那把短刀刀刃上喂了剧毒,云兮很快就毒发,昏死过去,只好连夜送去师父那里解毒。”
“那个蒙面人,是不是我大师兄吴剑?”
“是的,多亏大师兄及时赶到,我们才突围出来,不然,恐怕都已被乱箭射死。”
“让夫人去涉险,真是不应该。”
如果夫人为救我陆师兄身遇不测,此刻我也该痛不欲生了。
“大师兄把云兮送到师父处之后,即刻赶回来,我们又商议在法场营救陆师兄。怎奈官府诡计多端,又再次使诈,我们拼死冲入法场,救回的还是一个死士。而陆师兄,已被他们在牢中行刑。”
“陆师兄!”
我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我发誓,今生不为陆师兄报仇,誓不为人。
又是一个五年之期。趁边关战事已渐平息,我决定回山,一是应师父的五年相见之约,二是去拜祭二师兄。
师父堂前,我先见到了陆师兄和云兮的一双儿女。自陆师兄遇害后,两个孩子就一直跟着师公习武识字,未回陆家,想来,也是云兮的意思。
陆师兄长子陆潇九岁,小小年纪却是天资聪颖,英气十足。师父说,这孩子是练武奇才,假以时日,定能重振顺源镖局,为他父亲报仇雪恨。
提起陆师兄,师父也有些黯然。在我们三师兄中,师父最看中的其实就是陆师兄。师兄遇害后,我也曾多方打听,还曾两次偷潜回京城,探查加害陆师兄的幕后黑手。但却收获甚微,至今,我都不知道顺源镖局当初究竟得罪了何方鬼神。陆师兄并非官场之人,却被朝廷下旨定罪斩首,本就不合律法。此事,看来还得等大师兄来了再细细询问。
因大师兄和云兮尚未来到,师父带我来到后山一个秘密的山洞里。这里是师父一个人修炼的地方,师父从不让我们走近。这次师父带我来,想是有重要的事。
从密室出来,已是星星满天。师父银发白须,站在山崖前,轻声一叹。
良久,师父拔出梅花剑,手腕一抖,舞成了霜花。我眼前只看到凌冽的剑锋闪着寒气,剑剑夺人魂魄。我默念着每一式剑诀,把师父的剑法都铭刻在了心里。
回到师父草堂,才看到大师兄和云兮师妹已经到了。
大师兄穿着便服,依然是掩饰不住的霸气。云兮披着一件大氅,微微隆起的小腹有些扎眼。
尽管我早就得知云兮如今已是大师兄的人了,看到他们相依着站在我面前,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当然,更多的因素是因为陆师兄。
我理解云兮的处境,陆师兄被害,大师兄也曾拼死相救。云兮选择和大师兄在一起,或许是为了给二师兄报仇,也或许,是因为情感。在他们中间,我只是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存在着,根本没资格去责怪谁。
师父看到他们,只是微微颔首。从师父的脸上,看不到喜怒的表情。
我们坐下喝茶,云兮到内室跟一双儿女说话。大师兄虽是人中龙凤,朝廷重臣,在师父面前也是恭恭敬敬,不敢高谈阔论。我们师徒三人坐着喝完一盏茶,师父说疲惫了,要去休息,我们站起恭送师父回房,师兄弟重又坐下,续上新茶,扯开了话题。
“师弟,你和师父去后山,是否去了师父的密室?”
记得我们幼时学艺期间,大师兄就对师父的密室特别好奇,还怂恿过我和二师兄偷偷潜进去看。师父在密室外设有机关,我们还未靠近便被倒吊在崖壁上。师父为惩戒我们,让我们足足吊了半日。而后,我们仨再也不敢去后山了。这次师父带我进去,也是第一次。大师兄何以对此事如此感兴趣呢?
“我夫人这几年患了心疾,久治不愈,我问师父讨个方子。师父说药方好开,药却难觅,其中有一味草药只长在悬崖上,在我们后山就有。我便央求师父带我去采药了。”
我不动声色地说道。
“哦,原来如此。不知弟妹身体欠安,疏于问候。师弟可将药方给我看看,到了京师,我多配几副,派人快马加鞭给弟妹送去。”
师兄满眼热忱,却难掩眼底的疑虑。
云兮出来后,我们只是客套地说了几句话,便各自歇息了。今非昔比,云兮如今跟了大师兄,虽然是个侧室,也是官家夫人了,还是避嫌些好。
次日一早,辞别了师父,我随大师兄和云兮去了京城,祭拜二师兄。
到了二师兄坟前,我不觉惨然。师兄弟一场,自从出师后只短短一聚,再见已是天上人间。倘若我当日违抗军令去救二师兄,纵然是陪杀法场,也落个心安。
“师弟被奸人所害,偏我去云南巡视,虽接到书信后跑死了三匹马赶了回来,却未能救下师弟性命,每每想起来,都心如刀绞。兄日后定会追查出害你之人,为你报仇雪恨。”
大师兄言辞恳切,双目含悲,字字句句却像刀子一样剜割着我的心。
大师兄和云兮为救岳师兄已尽了全力。我夫人虽然也曾舍命闯大狱劫法场,但我没去,终觉得愧疚难当。恐怕云兮的心里,也一直都在怨恨我吧。
云兮抚摸着墓碑,泪水长流。大师兄揽住云兮肩头,拿出帕子给云兮试泪。若二师兄地下有知,看到云兮和大师兄相依相偎,会不会伤心难过呢?
想不到,三年后,大师兄成了镇关大元帅,统领三军,镇守边关。
大师兄的到来,对我来说,喜忧参半。
按说,现在边关战事已处于停滞状态。敌军这些年被我们打怕了,缩回草原深处,极少出来骚扰。大师兄这时候来,不一定能建功立业,有所建树的,他图什么呢?是朝廷任命,还是他自己请命而来,我都不得而知,只能小心应对了。
大师兄来赴任,云兮并未跟随,他身边服侍的是一个小妾。其实,云兮现在怎么样,我早已经不在意了。但内心深处,我还是希望她能过得快乐、幸福,不管是生活还是情感。
新元帅到来,自然要犒劳三军,同时也会对边防事务做出新的规划布防。吴元帅不愧是武状元出身,有魄力有气度,元帅下令,全军严格操练三个月后,将对周边百里外进行地毯式清扫,一鼓作气,把边关敌寇荡平,永保北疆安宁。
军令如山,我作为长期镇守边关的将领,自然要带头拥护。我也希望此次征讨能大获全胜,边关再无战事,我也能奉命回朝,去和妻儿团聚。
夫人这两年心疾频犯,已经带着孩子回到我岳父处,调养身子,所以我在边关并无家眷所累,即使大战在即,也定全力杀敌。
与此同时,江湖上也是风云不断。有一新建帮派乌龙帮迅速崛起,挑战武林中各个门派,打败者即归入他们乌龙帮名下,不归者则遭受灭帮灭门,惨绝人寰,嚣张至极。后有一梅花剑派一夜间声名鹊起,门下皆是清一色的女子,白纱蒙面,长剑在手,每次乌龙帮进攻其他门派时,梅花剑派则随后营救,一时之间,江湖之上黑白两道掀起的血雨腥风,令人胆寒。
那日,吴元帅来到我帐中,屏退左右,说有紧急军务相商。我忙亲自为元帅斟上新茶,恭敬地坐在下首,听元帅问询。
“师弟,今夜前来,实则唠唠家常,并非军中要事。”
“哦,大师兄有事尽管问。”
元帅以师弟相称,我便也改口。
“弟妹最近身体可好?”
“贱内这两年心疾频犯,在岳丈家将养,多谢师兄挂念。”
“我修书一封,让府里挑选上好的人参、鹿茸,送去给弟妹补补身子。”
“大师兄身为领兵统帅,军务还操劳不过呢,贱内微恙,怎敢劳元帅挂心。”
“师弟你我从小一起习武,情同手足,别这么客套。为兄这些年对你们关照不够,心中时常愧疚不安。”
大师兄轻轻呷口茶,看似随意的闲聊,高深莫测的眼神却令人难猜。
“师弟可曾听闻最近江湖上乌龙帮和梅花剑派之事?”
“为弟略有耳闻,并不知详情。”
“乌龙帮为兄倒也不大关注,但这梅花剑派是何人所建我们却不能不问。师父只有我们三个嫡传弟子,二师弟已故,会梅花剑的人只剩我们师兄弟。是谁敢冒我们梅花剑派之名,在江湖中招摇撞骗?师弟,我们得好好查查,免得坏了师父名声。”
“师兄此言有理。但据我所知,这乌龙帮为奸邪之徒所创,这半年来横行江湖,无恶不作,幸亏有梅花剑派出来与之抗衡,维护江湖正义。纵然是有人冒梅花剑派弟子之名,行的也是江湖正义,倒不至于坏了师父名声。”
“师弟说的也是,是为兄多虑了。”
大师兄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半弯月牙。
“师兄,云兮现在可好?”
我站在大师兄身侧,想起小时候这样的月夜里,我们三个人一起在月光下练剑,凉风习习,浮云飘渺,云兮摘一捧野果,从树后面闪出来,招呼我们坐下吃。时光悠悠,往事不再,还有多少情怀,能让我们回味到落泪。
“云兮不愿住在王府,早就离开,回到山中陪伴师父了。”
“那你们的孩子?”
“云兮怀孕六个月时,不慎食物中毒,孩子,没生下来就殁了。”
大师兄嗓音哽咽,眼角有亮光闪烁。
“为弟不知,触动了师兄伤心事,实在抱歉。”
王府里妻妾众多,争风吃醋,云兮那样单纯的女子,如何躲得过明枪暗箭,能保住性命,也算万幸了。
我不由为云兮叹息。
“提起师父,我真有事要问师弟,希望师弟实话实说,不要隐瞒。”
“师兄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师弟,你知不知道,师父有一本武功秘笈,传与了何人?”
“武功秘笈?我从未听师父说起过,师兄从何而知?”
“我也是听闻传言,说梅花剑派第一代祖师留下一本剑谱,由每一代掌门世代相传。当初师父对我们说,梅花剑派是三剑客所创,师父只把三把剑传给我们三弟子,并未提秘笈之事。我想,师父是不是不信任我们三个,或者怕知道的人多泄露了秘笈,招来杀身之祸,因此只将秘笈传于我们其中的一个?”
“师兄,为弟真的从未听过师父有秘笈之事,再说,师父要选,也定是选大师兄和二师兄。二师兄已被奸人所害,我在塞外镇守多年,从未涉足江湖之事,大师兄应该明了。”
“哦,我只是随口问问,师弟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总想起当年师父嘱咐我们之事,齐心合力,振兴梅花剑派。只可惜二师弟不在了,我们师兄弟又征战在外,不能抽出精力重建梅花剑派,倒让他人盗用师父名号,若不查个清楚,我们也愧对师父当年的嘱托。”
大师兄壶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是要彻查梅花剑派之事,还是想知道师父的武功秘笈传给了何人?恐怕兼而有之吧。
我搪塞几句,推说要去巡夜,大师兄才黯然离去。但我明白此事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从大师兄掩藏在眼里的阴冷气息中,我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巡营回来,我将一心腹家丁招来,询问最近府中可有异常。家丁说,曾有黑衣人潜入府中搜寻,他早已吩咐府里看守的家丁装睡。黑衣人到处翻找,不知在寻何物,下次再来,是不是擒拿过来,让将军审问?
我摆手,让家丁回去,只管安心睡觉,不必设防,若有人潜入,随他们搜去。家丁不解,疑惑着离去。我心里却已是豁然开朗。同时我也知道,说不定哪天,祸事就来了。
经过三个月的操练,士气大振,元帅决定择日出征,一举歼灭周边残部,永绝边关之患。
大举进攻定在三日以后。这日,正逢我巡营,听到哨卡上有喝声不断。我打马过去一看,原来是守夜的士兵抓到一个细作,正捆绑了要往大营送。
那细作仔细瞅了我两眼,突然大声喊叫:“将军,我是偷偷来给您送信的,刚潜入关便被抓,将军救我!”
那人挣脱开来,扑倒在我脚下,连连磕头。
“大胆,本将从未见过你,为何偷偷给我送信,信笺又在哪里?”
“将军,这些年我曾多次送信与您,我家主帅还派我给您送过很多贵重礼物,将军不能不认啊!”
这厮分明是血口喷人,诬陷我通敌叛国。我大怒,一脚踹飞他,又补上一剑。那人闷哼一声倒地。
“将军,这是要犯,得押去帅府审问,您怎么把他杀了?”
一名巡营的副将上前,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本将军自会去跟元帅解释,不用你作难。”
我擦去剑上血迹,往元帅大帐而去。
“大胆薛乾,竟敢私通外敌,杀人灭口,罪不可赦!”
我刚入元帅军账,即被两侧护卫一拥而上,绑了起来。我并未反抗,我倒想看看,元帅今日想怎么治我的罪。
大帐内,阴气森森。吴元帅高坐在上面,两侧立着众多将领。他们面面相觑,交换着惊异的眼神,欲言又止。
“今日召集众位将领,是因为薛乾通敌之事。昨夜巡营守将抓获一个细作,从他身上搜出信笺,乃是写给薛乾将军的,信笺现在此,请大家过目。”
吴元帅将一丝娟抖开,递给堂下的军师。军师捧着丝娟,大声念:“薛将军,大战在即,多亏将军送来三军布防图,我军已做好了防务部署,以御入侵之敌。先派人送上银票万两,等战事平息,再送重礼拜谢!”
我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此荒谬的事,众将竟然都显得义愤填膺,没有一个人表示质疑。看来,元帅早就布好了局,只等着我往里钻。
为了稳定军心,元帅决定在出征之前将叛将处置。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被诬陷为叛将,心实不甘。好在家眷并未受牵连,我还得感谢吴元帅看在师兄弟的情义上,网开一面。
临刑前,我在大牢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吴元帅亲自送来的。
“师弟,想不到你我师兄弟,最后要面对这样的结局。”
大师兄斟满一杯酒,递到我手上。
“大师兄,喝了这杯酒,我们师兄弟情义便从此了断,尘归尘,土归土。”
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师弟,到了那边,给岳师弟带好。告诉他,你们未了的夙愿,我都会替你们完成。”
大师兄端着酒杯,高深莫测的眼神里,露出几分得意和嘲讽。
“大师兄,你想得到的,不仅仅是一本武林秘笈吧,是不是还想野心勃勃,谋朝篡位?”
“师弟果然聪明。但聪明人在世上,总是活不长。”
“哈哈,师兄果然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年你陷害二师兄的事,我早已查出,也知道你迟早会对我下手。大师兄,多行不义必自毙。”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师弟的话,我会谨记在心。明日出征之时,我会亲自监斩,送师弟上路。”
我们大笑着,喝完了最后一杯酒。
“叛将薛乾,多年来与外掳勾结,致我边关战事不断,永无宁日,其罪不可赦,按律当斩。今日阵前行刑,以壮我军威!”
吴元帅高高在上,一身正气地宣读着我的罪状。
我闭上眼,等待着刀斧手砍下我头颅,用鲜血祭我清白之身。
“你这逆徒,弑杀同门手足,今日为师来清理门户!”
忽听一声怒叱。我睁眼一看,刀斧手“啊”一声倒地。仙风道骨的师父从天而降,在他身侧,是两个蒙着面纱的女子。
三双眼睛,三把长剑,齐齐射向吴元帅。
“师父,云兮,你们……”
大师兄瞳孔放大,身体摇晃了几下,颓然倒地。
此刻,我正在深山里教梅花剑派的弟子们练剑。
他们清纯的眼睛,多像当年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