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落有致的院落,纵横交织的阡陌,波浪起伏的麦田,郁郁葱葱的树木,远看,村庄隐在一片葱笼中,绿的草,红的花,白的房子,青的小溪,如一副水墨画,静静地铺开,流淌着,成了一条岁月的河。
河床里的宁静,被一声声高亢的鸡叫唤醒。天空透出鱼肚白,大地湿漉漉的,风掠过树梢,沙沙响。麻雀们从睡梦中醒来,伸伸懒腰,拍拍翅膀,清清喉咙,叽叽喳喳唱起了晨曲。
年纪大了,瞌睡就少,时时迷糊着,又时时清醒着。瞪着眼睛,看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纸编织成的屋顶慢慢清晰,动动一身快要生锈的老骨头,靠着墙坐起来,摸索着取一张窄窄的小纸片,折一下,从一个黑乎乎油腻腻的烟袋里倒出点褐黄色的烟末子,轻轻捻几下,划一根火柴,吧唧吧唧地吸着,红红的火光像窗外最后的一颗星星,能照见脸上的皱纹,抚不平岁月的沧桑。
不知道哪年哪月有了这个村落,从他一落地,就在这片黄土地上扎下根,慢慢地长大,历经几十年的风尘,终于老成了村口那棵布满粗皮的老榆树,伸张着日渐稀疏的枝丫,悬挂着零零星星不再浓绿的叶片,孤独地站在风里,昏昏欲睡。
出生在饥荒年代,野菜糊糊小米粥,一天天喝着,冷不防,也长成了粗粗壮壮的小伙子。小麦一样的肌肤,树干一样的身躯,黄土一样的秉性,骨子里,流着农民淳厚的血液,几十年,早已渗透到了脚下的土地。如同田野里的草,年年生,月月长,秋天枯萎了,还挺着干瘦的身体,顽强地活着。
年轻的时候,村庄也是年轻的。
那时候的村子里,都是简陋的土坯房,没有院落,每家三四间低矮的民房,稀稀落落地散布着。鸡们在草丛里刨食,笨土狗懒懒地卧在树荫下。女人背一篓麦草回家,塞进灶膛里,一缕缕青烟从屋顶的烟囱里升起,空气里飘着土豆酸白菜的味道。
村子里的土地是集体的,出工的时候,全村人集中在一起,男人扶犁,女人撒种,年轻的娃儿丫头挥着铁锹榔头,那种轰轰烈烈的场面,现在想起来,还能感受到热闹的气氛。人越老,越害怕孤独,一个人躺在一座沉睡般的宅子里,没有声响,总觉得压抑,也总喜欢怀旧,怀念那些陈旧而泛黄的光阴。打麦场上的人欢马叫,男女老少围在一起看露天电影,满村子都是隆隆的枪声。过年了,穷欢乐,敲起锣鼓,踩上高跷,热热闹闹的社火走村串巷,喜庆。端一碗伴着红辣椒的黑面条,挟一筷头腌好的酸白菜,吸溜吸溜地吃,喷香。
有时候觉得,快乐其实很简单,粗茶淡饭的日子,只要心情好,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小时候淘气,和村里的孩子上墙揭瓦,掏鸟蛋,河里摸鱼。夏天,趁大人们午睡,脱得赤条条跳进清凉的河水中,练狗刨,扎猛子,躺在沙滩上晒肚皮。冷不防,远处来一个担水的姑娘,一个个吓得钻进水里,脸憋得通红,不敢出来。姑娘听到水里的扑腾声,停住脚步,匆匆扫一眼,害羞地转身就跑,空水桶叮叮当当地响着,长长的大辫子在浑圆的屁股上扫来扫去。十七八岁的后生们看直了眼,姑娘不见了,才一个个咧开嘴,哄堂大笑。
给村里当羊倌,跟着一个老头,四五个小子,三两个丫头,赶着村里几百只羊,二三十头牛,还有几匹大马,七八头小毛驴,浩浩荡荡,到村北头的荒滩上放。男娃子皮,想骑马,可村里的几匹马都是套车拉磨的,没训下来,没人敢骑。有一次一个胆大的跳上去,马惊了,狂奔,摔下来跌断了胳膊,碰破了头,从此,看到马就怵,远远地躲着。小毛驴乖巧,骑着晃晃悠悠,心里美滋滋的。
最喜欢秋天,大大的玉米棒子成熟了,空气里飘着清甜的香气儿。原本就吃不饱肚子,望着那一片绿油油的玉米地就叫得更欢。几个小子凑一块挤眉弄眼,开始轮流去撒尿,地点,当然是村里那片玉米地。回来的时候,怀里鼓鼓囊囊的,躲在沟坡下,衣襟一松,掉出来五六个大玉米棒子。几个丫头早已捡好了柴火,点燃了,把玉米戳在木棍上,架火上烤。一会功夫,玉米皮烤焦了,浓浓的玉米香飘着,哈喇子都流出来。躺在沟坡上睡觉的老头被香味馋醒,咳嗽一声,赶紧恭恭敬敬递上两个烤得焦黄的玉米。老头裂开只剩下几颗黄牙的嘴笑,山羊胡抖动着,吃完嘴一抹,继续睡。他们围坐在一起,边烤边啃,一个个肚儿吃得滚圆,日头落山,扯开嗓子吆喝着牲口,回村,晚饭都省了。
偷偷地,爱上了一起放羊的凤丫。凤丫长得俊俏,水灵灵的大眼睛,红扑扑的脸蛋儿,一笑,嘴角漾起两个圆圆的酒窝儿,能勾魂。又黑又长的两条大辫子,辫梢扎两绺红丝绸,跑起来,像两只蝴蝶在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了她,耳朵总支棱着,生怕错过了听她说话。眼睛总时不时地偷偷瞄向她,揣摩着她的心事,却不敢单独和她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在收工回去的时候,她有意落在人后面慢慢走。一次次回头看,她嫣然一笑,低下头,脸蛋红得像抹了云霞。心砰砰跳着,拐到一片树林里等她,她跟进来,从兜里掏出一双绣好的鞋垫递过来,红着脸转身跑了。
就这样,两个人偷偷爱着,爱了三年。到了该嫁娶的年龄,让爹娘托人去提亲,媒人去了几趟,都没说成,她爹娘势利,想把闺女嫁个富裕点的人家。几个月后,一辆手扶拖拉机开来拉走了她。躲在村口的小树林里,眼看着心爱的姑娘从此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心疼得流血。耳边,还响着她最后的几句话:“狗蛋哥,忘了我吧,下辈子,我们一定做夫妻。”不要下辈子,下辈子太远,等不到。可今生真的太漫长,没有她的日子,仿佛每天都是寒冷的冬天,心里,弥漫着彻骨的寒气。
娶了邻村的一位姑娘,不漂亮,身材矮小,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雀斑,总像脸没洗干净一样。每次看着她那张脸,就想起另一张漂亮生动的脸蛋儿,心还是针扎一样疼。可妻极贤惠善良,伺候公婆,操持家务,细心体贴。慢慢地,忘了凤丫,没有爱情的婚姻不一定不幸福,两个人搀扶着一起过日子,彼此都真心就好。
大集体解散了,有了自己的土地,牛羊,每天精神抖擞地耕耘在十几亩地里,看麦浪翻滚,心中,总是涌动着激情和希望。农民的儿子,根从小就扎进土地里,和村子里的树一起长大,终于根深叶茂,枝枝丫丫里,都贮满活力。
村里分牛羊,抓阄,手气好,抓到一头带犊子的母牛,几年时间,成了四五头。每天精心地喂养着它们,空闲了就赶到荒滩上去放,像当年的老头那样躺在沟坡上,嘴里叼一根草,看着天上的流云,一朵朵开成洁白的花。凤丫大辫子上的蝴蝶结在眼前闪过,空气中,似乎还飘着烤玉米的清香。哑然一笑,胡子拉碴的脸上,已没有了毛头小伙子的纯真。生活教会我们成长,也教会遗忘。老头早已作古,就在不远的坟地里睡着,继续做着他孤独的梦。凤丫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妈,偶尔回娘家遇见,问候一声,心依然会丝丝地疼。她不再年轻的脸蛋上,布满红晕。爱经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一抹记忆,深藏在心中,挥不去,抹不掉。一起放过羊的伙伴,都已成家,各自忙碌着,很少见面。有时候,突然很留恋大伙在一起的日子,热闹,人的内心深处还是渴望欢乐的,与穷富无关。
几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上学,成绩都好。在黄土地上刨食,辛苦,总希望娃儿们能好好念书,考大学,飞上枝头,成凤凰。为了供他们上学,拼命地劳作,把十几亩地的庄稼精耕细作。麦粒儿饱满,玉米棒子硕大。汗水换来一叠叠红红的钞票,供几个孩子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到大学,全都飞出了土窝窝。村里人夸有福气,祖坟上冒青烟,出状元。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笑呵呵的,走起路来,脚下也轻飘飘的。
孩子们走了,突然就觉得安静了。爹娘已经作古,老伴也老了,头发花白,脸上的皱褶越来越深。两个人相伴的光阴,寂寥,却依然温暖。从地里劳作回来,吃着老伴端上来的饭菜,有滋有味的。晚上老两口守着一台不大的彩电,絮絮叨叨地唠几句磕。老伴挂念孩子们,担心这个吃不好,那个穿不暖,尽瞎操心。现在的孩子精着呢,大学毕业都找到了工作,在外面安了家,日子过得多滋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子里渐渐变得沉寂了,年轻人都出去闯荡,这一代的孩子们,没有人愿意种庄稼,在土里刨食吃。都去外面打工,干上几年,攒下点积蓄,寄居在异乡的城市里,再也不回来了。一些老人都死了,落叶归根,埋进这片黄土地里,连同他们的故事和记忆。坟头上荒草青青。或许他们不甘寂寞,他们的毛发长成青草,守护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村外的那条河,早干涸了。村北头的荒滩,也因常年干旱或牛羊肯吃而渐渐荒芜了,光秃秃的,泛着刺眼的白光。老了,牛羊没精力喂养,年年卖,终于只剩下一头大花牛,舍不得,继续养着吧。虽说这几年种地机械化了,可大花牛养了十几年,年年下犊子,供孩子们上学的钱,它没少出力。动物虽不说话,也有灵性咧,人再薄情,也得记恩不是。
可这社会,变得也忒快,有时候,老农民的思维,真的赶不上时代的变迁哩。
近些年,农村开始兴建高温棚,种反季节蔬菜,听说效益很可观。一些有劳力的人家,都两三个的建,种西红柿、黄瓜,一年能收入好几万,比种麦子强多了。种就种吧,能赚到钱,总是好事,辛辛苦苦一年四季的忙,不就想把日子过得红火吗?这几年村里几乎家家盖起了新砖房,虽说大多数人家的院门紧闭着,常年闲置,成了一座座空巢,可有巢在,就是根呢。兴许过几年,漂泊在外的人们厌倦了,疲惫了,再飞回来。有村子在,就有家在。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对于上了年纪的一些人来说,更是。可谁会想到,种的好好的地,突然就被流转了呢?一亩地八百块钱,集体征用,推土机来,轰隆隆响,正拔节的碧绿的麦地,就那样推平了,站在地头上望着,心疼得直哆嗦。可没有理由阻挡,人家给青苗补偿费呢。钱和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能相提并论吗?“回吧,回吧,别看了,铲青苗,造孽呢!”几个老哥们摇着头,走几步回头看看,突然老泪纵横。
没有了庄稼,牲口是不能养了,大花牛还是得卖了。那可是相依相伴了十几年的伙伴啊,原本还想给它养老呢,没草料,总不能把它饿死吧。牛贩子凶神恶煞般地把牛扔进笼子里,拉走了,兴许,明天,它就挂在肉市场,进了人们的肚子。可怜的老伙伴,对不住你啊!捏着那几千块钱,咬手。每天早上习惯地起来先去后院,看着空荡荡的牛圈,发半天楞,几个月心情都没缓过来。
干惯了活的身子,一旦闲下来,却觉得浑身没劲了。每天拿个小板凳,靠在南墙根里,数着门前那棵老梨树的枝丫,过着无聊的日子,饭菜也觉得没滋没味了。以前干活累的时候,就想舒舒服服地躺着,若整天躺着过日子,才知道心空了,甚至快死了。
老伴,真的就在某一天倒下去,死了。老伴得的是急病,好好的人,在炕上睡着,早上就叫不醒了,拉到医院,已经不行了。医生化验的结果,说是脑梗阻,临走,连句话都没留。和老伴过了一辈子,磕磕绊绊的时候也有,但大多数的日子里,两个人和和睦睦地共同劳动,养育着孩子们。现在孩子们都成家立业,没负担了,她却一个人撒手走了,空荡荡的院落里撇下孤身一人,凄惶着呢,每天冰锅冷灶的,自己将就着做点饭,吃着,啥味也尝不出。
儿女们都孝顺,一个个打电话来,让去城里住。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福了,在家住着一个人孤孤单单,也没地种,闲呆着,倒不如去外面散散心,和儿孙们在一起,至少不寂寞。
可不管儿女怎么说,就是说不动。他得守着这个家,这里,才是他的根。村北头的荒滩上,有爹娘和老伴的坟,每个节气,得给他们烧纸去。有一天他也会埋进那一垄黄土里,和大地融合在一起,然后再生根,发芽,长成一簇簇荒草,春荣秋枯,依然守护在村庄里,永不离开。
老了的村庄,醒了,又睡了。老了的人,睡了,又醒了。一个孤独的院落里,飘起一缕炊烟。风呜咽着,发出一声声沉重的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