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于菊花的头像

于菊花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03/10
分享

漫漫打工路

挂掉老板电话,老朱点上一根烟,靠在沙发背上,深深地吸上一口,一圈圈白色的烟雾在眼前缭绕,又慢慢散去,一如这几十年的光阴。  

 一阵强烈的咳嗽从嗓子眼里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似乎在嘲笑他日渐赢弱的身体。  

“你少抽根吧,老咳嗽,还抽!”  

妻从门里进来,把两盘菜摆到桌子上,一盘蒜拌豆角,一盘青椒炒土豆丝,都是老朱平时最爱吃的,诱人的香味刺激着他的味蕾。听到他的咳嗽声,妻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眉头微微皱起,语气有些嗔责。  

“抽半辈子了,戒也戒不掉,你女人家不懂男人的喜好。”  

他歉意地对妻笑笑,又吸了一大口。  

“抽吧,又没拦你,不是担心你的身体嘛!”妻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妻穿一件米色的旧毛衫,腰上系着花布围裙,额前的碎发下,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光泽,曾经红润漂亮的一张脸,被岁月打磨得粗糙黝黑,额头和眼角深深浅浅的皱纹,刻在妻的脸上,疼在他的心上。  

记得妻刚嫁给他的那年才二十出头,是个娇俏的大姑娘,身材苗条,模样漂亮,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满月一样的脸上一双花花眼,人见人爱。结婚典礼的时候,妻穿一身红,头上带着花,村里看热闹的乡邻哪个不夸新媳妇长得俊,和他同龄的那些毛头小子们,一个个都羡慕嫉妒恨,说他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咋就那么好命呢。  

妻不但人长得俊,还善良勤快,对公婆也孝顺,家里家外都是一把手,还给他生下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学习上进,听话懂事。老朱常常想,就我这副尊容,这家境,何其有幸,居然让我娶到一个这么好的女人,这辈子受苦受累算什么,心里美着呢。  

可妻嫁给他,除了一年四季没完没了地为这个家操劳,哪里享过一天的福。自从结婚后,他年年出外打工,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偶尔回次家,也是匆匆忙忙,最多住上两三天,工地老板就没命地催,只能赶紧返回。漫长的日子里,妻一个人忍受着寂寞孤独,辛辛苦苦为他守着这个温暖的小窝,他能够给她的快乐却少之又少,有时候想着,心里就满怀愧疚。  

“老板来电话了么,几点坐车?”  

“下午三点,吃过饭就得进城。”  

妻轻轻“嗯”一声,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眼神里多了几丝感伤。  

老朱看着妻,心里也泛起一丝酸楚。虽说年年出门打工,都已经习惯了,可今年和往年不一样,爹前两年癌症刚去世,妈去年也得了胃癌,动手术才一年就复发,春节时也走了。女儿已经上大学,儿子在城里上高中,住校,周末才回来。他一走,这个空荡荡的院落里,就只剩妻一个人了,妻心里难言的滋味,他能体会得到。  

“我给你下面去。”  

妻转身去厨房了,老朱看着桌上已经没有热气的菜,鼻子发酸,眼角也有些潮湿了。  

想想一家人最快乐的日子,也就是冬天他回到家里,孩子们放假的时候。那时爹娘都健在,地上的农活也干完了,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妻穿着厚厚的棉衣,在红彤彤的火炉上给他们煮饺子。爹娘坐在热炕头上,两个孩子围在爷爷奶奶身边,给他们讲学校里发生的那些有趣的故事,孩子们嗓音清脆,爷爷奶奶笑声朗朗。他给妻打下手,擀饺子皮,妻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捂住嘴吃吃地笑,把他赶到一边的沙发上去看电视,还给他倒一杯红艳艳的枣茶。他悠闲地跷着二郎腿,点一根烟抽着,喝一口热茶,幸福的甜味儿就一直渗透到了骨子里。无论以后离家多长时间,想起那暖融融的烟火味,心始终都是热乎的。  

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已经说不清楚有多少,天南地北,大城小市,人像棵浮萍一样到处漂。今年这个老板,明年那个老板,只要有活生,工资给的差不多,工期长,老朱就和村上的男人们一起结伴走四方,火车、汽车,长途、短途,他们足迹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夏天的炎热酷暑,秋冬的寒风凛冽,老板的训斥责骂,领导的故意刁难,汗水和泪水交织的生活,让他们的思想都一天天变得麻木。累死累活地熬上一个月,要能按时领到那一叠浸透了苦累的钞票,寄给家里的老婆孩子,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开心的事,也只有在那一刻,他才觉得对得起妻儿。  

工地上的活,苦和累是不用说的了,每天天不亮爬起来,从早上七点一直干到晚上七八点,中午连吃饭带休息两个小时,工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民工们的辛苦,不亲身经历的人是体会不到的。老朱是瓦工,整天和砖头水泥打交道,砌砖抹灰,打混凝土,夏天烈日晒,冬天寒风吹,住在简易的工棚里,睡在咯咯作响的硬木板上,到了晚上,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工地上的伙食差,顿顿吃的是少油没味的大锅菜,烂面条,吃得久了,端起碗来就反胃,也更想念妻做的喷香的饭菜,家里热乎乎的大炕头。可为了生活,大家都在颠沛流离中吃苦受累,身为男儿,肩上扛着家庭的责任,谁能有选择安逸享受的权利呢。  

工作的艰苦和劳累倒不可怕,干几天就习惯了,也能承受住各种苦累的考验,可他们民工在那繁华的城市里,就像秃子头上的疥疮,总有人嫌弃。每次他们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在街上走,那些衣着光鲜的城里人都用嫌恶的眼神鄙视他们。有时候坐在公车上,看到老人上车好心让个座,人家都嫌弃他们坐过的地方脏,摇摇头站得远远的,那冷漠的表情就像六月里的雪,让人心寒。  

工地上停电或者缺料休息的时候,他们也会去市中心的广场。尽管他们出门之前尽量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洗去头发和脸上的尘垢,但农民工的口音表情形象终究无法改变和掩饰。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看着他们亲自修建的高高的楼房,街边闪闪烁烁的霓虹灯,面对的却是一双双嫌弃冷漠的目光,连广场草坪上那些欢蹦乱跳的狗狗们,都比他们活得有优越感。  

白天累一天,晚上躺在简易的工棚里,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或者雨点打在屋顶上噼噼啪啪的声音,孤独与寂寞就一起袭上心来。想着年迈的父母是否安好,想着贤惠的妻是否也在思念着她的丈夫,想孩子欢乐的笑声,想娘烙的千层饼,想妻做的手擀面,想回家的念头在心中愈来愈强烈,好不容易昏昏睡去,梦里看到的都是家乡的月亮。  

遇到好一点的老板,月月工资都能开两三千,寄回去也够两个孩子上学和家用了。可有时遇上不明底细的老板,工资月月拖欠,到了年底都不能结算,愁得吃不香睡不着。家里妻没办法,只能跟着村里的女人们一块去附近的农场打工挣点零花钱给孩子们上学。爹养的几十只羊,在紧要关头卖掉几只,给娃们缴学费,买农田地里的化肥,也给他帮着解决了很多难处,减轻了不少负担。  

爹前年病了,去医院检查已经是肝癌晚期,熬了几个月就过世了,一群羊没人赶出去放,圈养又缺草料,只好都卖了。去年娘又得了胃癌,住院做手术花了好几万,还借下一笔外债,最后娘还是化作了一垄黄土,灵魂去了遥远的天堂。如今孩子们上大学上高中,每月生活费就得两三千,生活的压力,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孩子们的学必须得供,他可不能让孩子们也和他一样,受这样无穷无尽的苦。生活再难,日子还得过下去,在这穷乡僻壤,靠种几亩薄地根本无法过活,年年除了外出打工,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再辛苦几年,把孩子们的学供出来,他也干不动体力活了,就回来守着妻,种田养羊,过几天清贫的小日子吧。  

“快吃吧,吃完我们收拾行李。”  

一碗精心做出的手擀面,切成细细的韭叶子,长长的,筋斗又柔软,浇上西红柿鸡蛋勾的卤子,拌上红红的辣椒油,妻做的饭,又香又爽口。“接风的饺子送行的面”,多少年了,老朱每次出门,妻都会做上香喷喷的长面为他送行,他回家吃的第一顿饭,也一定是热腾腾的饺子。  

都说农村婆姨憨,不懂得爱情。妻嫁给他二十载,她对他的情,比山高,比海深。而他,却没能力给她一个富足安逸的生活。他曾经问妻,嫁给我后悔吗?妻腼腆地一笑:“后悔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安分过日子就是了。再说,你也不比人家的爷们差,只要咱一条心,把孩子们养大成才了,能安安生生地相伴着过一辈子,就知足了。”  

这就是他的妻,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她的质朴善良和美丽,永远是他心中温暖的春天。  

 “我走后,家里就全靠你了,闺女电话里多叮嘱着点,儿子回来也多管教着,功课别拉下来。你自己也注意身体,晚上睡觉锁好院门,别太劳累了,农场里的活,太累就别去干了。”  

妻给他碗里夹一筷子菜,淡淡地应着,眼角似乎有泪花在闪。  

“家里你别惦记,我会管好的。倒是你,出门在外多注意,现在年岁也大了,干活别太拼命,量力而行,别为了多挣几个钱天天加班,生病了就去买药,别扛着,少抽烟,别喝酒……”  

妻忘了吃饭,对着他絮絮叨叨,开始没完没了地叮嘱,语气像极了娘。或许,每个女人骨子里的母性,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把丈夫也当作了长不大的孩子。他喜欢听妻温柔的唠叨,在外漂泊的多少个夜里,他一遍一遍回味着妻暖暖的叮嘱,熬过了一个个漫漫长夜。  

吃完饭,他们开始打点行李。妻把拆洗干净的被褥给他细心地捆好,塞到一个大大的蛇皮袋子里。多少年了,老朱年年扛着这捆笨重的行李,来往于各个车站、城市,以一个打工者卑微的身份,走过了几十载的风风雨雨,经历了无数岁月的风尘,这条路还在脚下不停地延伸。远方,永远没有终点站。  

 “回去吧,到了给你打电话!”  

老朱隔着车窗玻璃,给妻打招呼告别。妻的眼里,几缕牵挂,几缕不舍,那张被生活打磨得粗糙憔悴的脸,是烙在他心头的伤疤。  

远去了,熟悉的村庄;远去了,亲爱的妻!闭上眼,他把热泪埋在心底,任滚滚车轮,把他带到又一个遥远的城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