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条潺潺的河,从我们心底深处不停地流淌着,流过千山万水,岁月更迭,依然不能释怀。曾经在生命里刻骨铭心的,牵肠挂肚的,撕心裂肺的,转瞬,也被打上回忆的烙印,却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泛起,撕扯着心底那根脆弱的弦,痛到不能呼吸。
(一)
奶奶在记忆里,是和马兰花连在一起的。有时候我也问自己,是我太爱奶奶了,才会忘不掉马兰花?还是太爱马兰花了,才会常常想起奶奶?
长长的大襟罩衫,颤微微的三寸小脚,一圈圈缠到膝盖上面的白色或青色的裹腿,宽宽的像兜满了风的裤子。前不久在电视里,看到这样装扮的一个农村大娘,满头白发地站在风里,眼含泪水,一脸的辛酸。我看着,心疼了一下,脱口而出:“真像我奶奶!”
“你小时候奶奶就没了,还能记得那么清楚啊?”老公看着我眼睛紧盯着屏幕,泪眼婆娑的样子,窃笑。
我佯装揉眼睛,抹去快要溢出来的泪花,白他一眼:“多小我也记得!”
我怎么能忘记我奶奶呢!那张被岁月的风霜吹得皱巴巴的脸上,总蒙着一层洗不去的尘土,灰蒙蒙的。那双被云雾遮挡住的眼睛,迟缓地转动着,没有一丝光泽和精气。那双颤微微的小脚丫,迈着蹒跚的步子,进进出出,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就像奶奶灰暗凄苦的一生。那双青筋裸露瘦骨嶙峋的大手,总爱掐几片马兰花柔韧的叶片,指尖灵巧地变换着,一只只精巧的小马驹闪着碧绿的光。奶奶用她的巧手,编织着岁月,也给孙子们编织着欢乐的童年。
在我小小的年纪,是不懂什么是生死的。村里隔一两年也会有年迈的老人死去,我总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与我们没关系。我高高兴兴地跟着妈妈去看热闹,看穿着绣花长袍的道士们吹喇叭,唱听不懂的经文,陪妈妈烧几张纸钱,听披麻戴孝的儿女们唱戏一样拖着长音哭,和孩子们趴在地上抢道士撒的大枣、核桃、分分钱,心里除了兴奋,没有过一丝难过。
“奶奶,你会死吗?”我仰着天真的笑脸,躺在奶奶的怀里,奶奶把两朵马兰花扎到我刚刚梳好的小辫上。
“会啊,人都会死的,奶奶都这把年纪了,一样也会死啊!”奶奶慈爱地摸着我的脸蛋,呵呵地笑。
“我不要奶奶死,我要奶奶天天给我梳小辫,编马驹。”我抱着奶奶的脖子,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落下一个甜甜的吻。
可是,疼爱我的奶奶,却在我十三岁那年也溘然长逝了。奶奶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离我而去的亲人。在奶奶被病痛折磨,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里,我开始对死有了深深的恐惧。我终于明白,生和死的距离是无法跨越的。村里死去的老人,都变成了一个个高高隆起的坟丘,再也不会回来。
奶奶已经四五天咽不下汤水,迷迷糊糊地躺在黑乎乎的屋子里,时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撕扯着我们的心。妈妈和大姑忙着给奶奶缝寿衣,一口阴森森的棺木也已经赶做出来,摆在院子里,涂上鲜红的油漆,像汩汩流淌的血液,刺得心生疼。
四月,马兰花刚刚盛开,碧绿的叶片在风中摆动,淡蓝色的花瓣摇曳着,唱着一首童年的歌谣。
“奶奶!奶奶!奶奶——”我一次次从梦里哭醒。奶奶躲进了我的记忆里,目光停留在茂密的马兰花丛中,游移着,离开我,离开老屋,飘进黑夜里,飘向遥远的星空,飘到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连同奶奶一起去的,还有那一簇簇茂盛的马兰花。二叔修房子的时候,把它们全部埋到了屋基下。我知道,那是奶奶带来的她家乡的花,它们也舍不得离开奶奶,跟着去了。闭上眼,奶奶就坐在美丽的马兰花丛中,手上摆弄着几片碧绿的叶子,满脸的皱纹刻成岁月的痕迹。
奶奶,其实从未离去,她已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一年一年,汇成一条思念的河,静静地流淌着,从不停息。
(二)
“爸爸”两个字,时刻在脑海里萦绕,写出来,却觉得有千钧重。我不知道该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把心里的悲痛遏制;我不知道,要经过多长的时间,才能让心上的伤疤愈合;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回忆旧年岁月里的点点滴滴;我不知道,爸爸在遥远的天堂,是否还用那双慈爱的目光,注视我们。我知道,有一根无形的长线,永远连接着我们。于您,是牵挂;于我,是思念。
那个冬天,下了一场又一场大雪,出奇得冷。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别胡思乱想,早点睡。”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发愣,妹妹还在忙着帮我整理皮箱。桌子上,一台式样大方的“星球”牌录音机,两只大红皮箱,沙发上两床丝绸面的棉被,地上的衣架、暖瓶,一些零碎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满屋子的红色,喜庆。爸爸进屋来,仔细地把给我陪嫁的东西都看一遍,叮嘱妹妹明天走的时候别遗漏了,目光,又落在愁眉紧缩的我脸上。
“早点睡吧,明天就......”爸爸丢下一声无奈的叹息,转身走了。我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门响了一声,估计爸爸出去了。
我突然想哭。
明天,我就要嫁人了。嫁到一个陌生的家庭,把还不熟悉的公婆叫爹娘,嫁给一个订婚快一年,没见过几次的男子,从此,和他过一辈子。受姐姐不幸婚姻的影响,我对自己的婚事特别抗拒。没有人能了解我心里的委屈,我正值天真烂漫的花季,也想谈一场甜甜蜜蜜的恋爱。生活在农村的我,一样摆脱不了传统的婚姻模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个悲剧串联起来的,再也无法装点出一些绚丽的色彩。
“姐,都弄好了,睡吧。”妹妹也催我休息。
“爸爸怎么还没回来,这么晚了,去哪里了?”我似乎在问妹妹,又像在自言自语。
“姐,你睡觉,我出去看。”
“不,我去!”
我翻身下床,棉衣都没穿,跑出屋子。
寒冷的冬夜,冷风刺骨,风在树枝上低声地呜咽,星星疲惫地眨着眼睛,苍白的月光洒下来,树影婆娑,地上的积雪斑斑点点,忽明忽暗,反射着清冷的月光。这样的夜晚,总让人伤感。
院外的老槐树下,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靠着树坐着,红红的火光一闪一闪,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是爸爸。这大冷的天,爸爸独自坐在那里抽烟。
“爸,你不回屋睡觉,坐这里干嘛?”
没穿棉衣的我,刚出门就被冻得瑟瑟发抖,爸爸坐这里半天,该冻僵了。
“心里闷,出来透口气。你出来干嘛,快回去睡觉,别感冒了,明天当新娘子呢。”
“爸,你也快回屋,外面太冷。阿嚏!”说着话,我连连打起了喷嚏。
“你这丫头,出门也不穿棉衣,快回!”爸爸掐灭了烟头。我伸出手,拉爸爸起来。似乎是第一次握住爸爸那双坚强有力的大手,冰凉冰凉的,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在血液里流动。我知道,那是爸爸火热的心。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彻夜未眠。我能想象出,爸妈也肯定睡不着。我清晰地听到爸爸一阵阵咳嗽声。我知道,他肯定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一根又一根地抽着辛辣的卷烟。他舍不得把他心爱的女儿就这样嫁出去。
第二天,我穿上嫁衣,离开养育我二十年的家,走入人生的另一段历程。
可是,我的爸爸,却在几个月后被病魔吞噬,撇下孤单的妈妈,年幼的妹妹,漂泊在外的哥哥,刚刚结婚不久的我,就那样匆匆撒手西去,从此,天上人间,再无归期。
我知道,爸爸一定是累了,想歇歇了。他把自己封存在那张黑白的照片里,微笑着,静静地看着我们,不言不语。
爸爸,我也给您安了一个家。那个家,就在我心底。我把所有对您的记忆都珍藏在那里,时时回味着,那点点滴滴的温暖,伴随着我的每一个梦境,温润绵长。
(三)
“花儿,回家吃饭了——”
妈妈悠长的呼唤,又在记忆里穿梭,掠过经年的烟尘,依然清晰地在耳边回响。
“花儿,快起床,上学迟到了!”
还迷迷糊糊沉浸在睡梦中呢,妈妈拍打着枕头,把我唤醒。桌子上,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散发着淡淡清香。
“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凡事多加小心,不要使性子,吃饱穿暖……”
妈妈一边给我收拾行李,一边还在不停地唠叨。那些能让耳朵起茧子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早已厌倦。
“到了婆家要改改脾气,对公婆要孝敬,对家里人要忍让,和妯娌搞好关系。多干活,少说话,有空就回家看看……”
“知道了,知道啦!妈,你是不是特烦我,巴不得我早早嫁出去,你也省得操心受气啊?”
妈妈的脸,由红变白,眉眼低垂着,埋头给我缝陪嫁的被子。我能感觉到,妈妈哭了。桀骜不驯的我,从小到大就没少惹妈妈生气,顶嘴,耍脾气,赌气不吃饭,姐妹三个中,数我最不听话。
“你都一天没吃饭了,喝点鸡汤吧,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缺营养啊!”
妈妈端着一碗鸡汤,一次次唤着蒙头呼呼大睡的我。
“妈,我不吃,一吃就吐,我难受,你快端走!”
强烈的妊辰反应折磨得我精疲力竭,饭刚刚咽下去就全部吐了,甚至看到吃的就恶心。我真不知道怀孕居然这么辛苦。
妈妈摇着头,出去了,一会进来,手里拿着几个熟透的杏。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妈妈已经去了几里外的镇上,回来时,提着两碗我平时最爱吃的凉皮,怀里,还抱着一个大西瓜,满脸的汗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我吃着甜甜的西瓜,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在妈妈眼里,我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可我终于还是长大了,在妈妈离开之后。
原来,成长的代价是这么残酷。我只有把那些记忆的碎片慢慢串缀在一起,才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您。
可是,我多想,再回到过去的岁月里。夏日的晚上,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妈妈讲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候,我们都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妈妈的晚年,过得凄苦。爸爸早早离世,哥哥常年在外漂泊,女儿们一个个出嫁,空荡荡的院子里,只留下妈妈一个人,孤独地守着一缕炊烟,守望着她的儿女,也给我们守着那个温暖的家。
每次去看妈妈,推开院门,那种死一样的沉寂,总让我觉得心痛。妈妈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满头的白发像秋天的枯草,凌乱地飘着,生生地扎在我心上,让我忍不住就落泪。
“妈,我给你洗头吧。”
妈妈乖巧地像个孩子,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不反驳,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孩子一样快活的笑容,定格在我的眼里,成为多年后愈合不了的伤疤,时时回味,时时感伤。
年迈的妈妈,更加瘦弱了,单薄的身子,失去光泽的眼睛,一天天萎靡不振的精神,都让我感到揪心和不安。我看着妈妈生命的火焰在慢慢减弱,那微弱的火苗,扑闪扑闪着。我生怕吹来一阵风,她就会随时熄灭。
小心地给妈妈清洗着头发,就像当年妈妈给我梳小辫。妈妈的头发全白了,稀稀拉拉的,拢到一起,只有手指粗的一绺。岁月无情,它会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慢慢摧残掉,留给我们一副极其衰败的样子,让我们感伤,心疼。
“花儿,给我掏掏耳朵吧。”妈妈坐在阳光下,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精神好了许多。
我每次来,妈妈总让我给她掏掏耳朵。
我坐在高凳子上,妈妈坐一个小矮凳,把头靠在我的腿上。我用一根火柴,轻轻地为妈妈掏着耳朵。有时候,妈妈的耳朵里并没有耳垢,可我一来,妈妈就让我掏,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我慢慢懂得了妈妈的心思。也许,妈妈根本就不是耳朵痒,她只是用这种方式,在和我亲近。就像小时候,我也喜欢偎依在妈妈怀里一样。
年老体衰,孤单寂寞的妈妈,也渴望得到儿女们的关爱。
可是,等我明白了,懂了,想要多抽出些时间陪妈妈的时候,妈妈的油灯,却灭了,永远地灭了!
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生命中无法承受的痛,就是眼看着与我们血脉相连亲人一个个的离去。
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把积压在心底的悲痛全部释放出来。眼泪汇成一条河,也唤不回爸爸妈妈远去的背影。
生活还得继续,在悲痛伤心过后,我们还得沿着自己的生活轨迹前行。而终有一天,我们也会老去,唯一能够长留在我们心中的,只有那些抹不去的记忆,像拍摄成的电影片段,一次次在脑海里回放着,它用点点滴滴的爱凝聚而成,是我们享用一生的财富。
(四)
已经是午夜时分,不知道这时候的哥哥,在做什么呢?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大声地吆喝一声:“妹,我是你哥!”哥哥,容我缓缓,压制住呜咽的哭声,再和你交谈。
哥哥,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恨你,多怨你。你怎么可以不珍惜宝贵的生命,半夜出去,糊里糊涂就踏上了不归路。爹妈泉下有知,也要痛断肝肠。你让我们像突然掉进了一场噩梦里,十年的时间,都无法摆脱这可怕的梦魇。
哥哥,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用农村里的话说,是顶门立户的根。从小,妈妈对你就额外地宠溺,有好吃的、好穿的先紧着你。你也从小顽劣,生气了,对我和妹妹,还会施以拳脚,但我们总是擦干了眼泪,依然跟在你屁股后面玩耍。有时候村里的孩子欺负了我们,你也会替我们出头,跟人家打上一架,滚得一身土,狼狈不堪,回家后,却把我们也狠狠教训一顿。我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心里却乐开了花,再出去玩,也没人敢惹我们。
最喜欢冬天,下雪了,哥哥做的鸟架子就派上了用场。在窗台下的炕洞口扫去浮雪,安好鸟架子,哥哥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用警惕的目光守候着猎物,一个小小的玻璃窗户上,三张被压扁了的脸,一直被镶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扑腾”一声,鸟架子翻了,哥哥像兔子一样蹦出去,把尚在挣扎的麻雀拿在手里,一脸的得意。我们一次次吞咽着口水,等待那个香喷喷的烤麻雀被你从炕洞里扒出来,分给我们一个翅膀或者一条腿,那一丁点的麻雀肉连皮带骨嚼在嘴里,对我们来说却是最香的美味。
有一次晚上去公园,看到卖烧烤的摊子上有一串串的烤麻雀,一股股焦糊味儿传过来,我却忍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其实,在那一刻,我想起的,不是儿时那美味的麻雀肉,而是哥哥倒在血泊中的情形。哥哥,我不知道这场梦魇会不会伴随我一生,只要看到曾经与你有关的东西,哪怕是一只麻雀,一只天空中飞翔的鸽子,我的脑海里马上会浮现出你的影子,情绪也会在瞬间失控,久久不能平复。
“少小离家老大回”,哥哥,这句诗,也适合你。初中未毕业你就踏入社会,从此,开始了你的漂泊之旅。哥哥,你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却走了一条糊涂的人生路。年少时的自暴自弃,青春期的风流荒唐,而立之年了,还让妈妈给你拉扯孩子。你们不负责任的婚姻,也带给两个孩子心理上的伤害。哥哥,那些年,做妹妹的我,没少骂你,为爸妈,为两个没娘的孩子,为我们那个凄惶的家。
脾气火爆的哥哥,在同样脾气火爆的我面前,却因为理亏而从不还口。哥哥心里知道,只有和自己最亲的人,才会关心你的冷暖疾苦,才会恨铁不成钢,恨不得给你洗洗脑,让你做个堂堂正正、有责任心、有担当的人。
终于盼到了哥哥回家,我们的一颗心落了地,妈妈也等到了她最疼爱的儿子。虽然你只陪妈妈过了短短的两三年,对妈妈来说,可能是她晚年最幸福的时光。仅仅因为这个,也让我们血浓于水的亲情纽带,再次连接起来。
哥哥,从你回家的时候,我就放下了心里所有的积怨,我盼望哥哥能开始新的生活,能把我们的家守住,即使爸妈不在了,我们逢年过节回去探望,也有人招呼我们回家,给我们吃口热饭热茶。
哥哥,这世上有没有后悔药,喝下去,就能让一切都回到从前?
天上乌云密布,心上大雨磅礴。哥哥,我们千声万声的呼唤,也挽不回你失去的生命。你的意外离去,让我再次被悲伤击垮,很长的时间里,都无法接收命运的宣判。
这一生,我们都在不停地行走,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艰难坎坷,却唯有这生死的界限,把我们生生地阻隔,任思念和泪水,汇集成一个个绵长的雨季,浸泡着我们的灵魂。
哥哥,你回家吧!寒夜漂泊,太过凄苦。回到我们曾经温暖的家里,你会想起你的今生来世,每一个亲人,每一份爱。听,爸妈在风中唤你,用熟悉的声音,用你遗忘了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