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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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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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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往事

  天刚黑下来,老田头就早早关了院门,靠在炕头的一摞被窝上,点一根廉价的卷烟,扑哧扑哧地吸着,看那台老掉牙的旧彩电。  

人老了,精气神不足,老犯困,白天没事干,坐在墙根里晒太阳也犯迷糊。可到了晚上,一个人躺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却成宿成宿地睡不着。一个大炕,翻来覆去地滚,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一股脑从斑驳的岁月里挤出来,纷纷扰扰,似梦非梦,剪不断理还乱,想多了脑仁子都疼。  

这台旧彩电,还是七八年前城里工作的儿子淘汰了给他拉来的,替换了他那个14英寸的黑白老古董。儿子楼房里现在挂的是55英寸的液晶电视,屏幕大得像过去看的电影。老田头现在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除了卧在在他身边打呼噜的那只老猫,也就这台只旧电视陪着他了。  

现在电视里播放的连续剧,他也看不懂,七十多岁的人了,耳聋眼花的,只是看着那些来回晃动的人影,解解闷。老伴在的时候,还有个人说说话,偶尔拌拌嘴,唠叨几句,至少,家里有点活气。现在,就他一个孤老头子,守着个死气沉沉的破院子。老了,这日子,淡几寡水的,难熬!  

老田头抽完一根烟,又抖抖嗦嗦地摸出一根,放在鼻子下闻闻,擦亮一根火柴,红红的火苗跳跃着,映红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烟头上的火星明明灭灭,几声抑制不住的咳嗽声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像敲破锣。  

“你这死老头,一天到晚的咳嗽,还舍不得那顿‘六谷’。”  

恍惚中,似乎又听到老太婆的叨叨声。老田头以前烟瘾也不重,老伴儿管着,不让他多抽。老伴走后,他得空就点根烟解闷,反正就这把老骨头了,哪天散架也不一定,活一天算一天吧。  

“哞——”迷迷糊糊中,他恍然听到有牛的叫声,激灵一下,把刚刚有了的困意又赶跑了。使劲揉揉昏花的老眼,扎着耳朵,分明又听到一声牛的长哞。不过他这次也看清楚了,是电视里有头牛呢。  

一副曾经多么熟悉的画面:一大片绿油油的麦地,一条土黄色的乡村小路上,一位脸上布满沧桑的老人,慢悠悠地走着,两只手背在后面,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头健壮的大黄牛。  

老田头下了炕,趿拉着鞋子,坐在小板凳上,睁大眼睛看着屏幕里的一人一牛,那熟悉的场景,把他的思绪一下子又拉回到了那些久远的年代……  

对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田头来说,牛在他心里的地位和份量,也就仅次于老伴和几个儿女了。这几十年里,他喂养使唤过多少牛啊,哪一头,不是倾注了一份情感和心血。只有像他这样的庄稼人,才会把牛当命根子。可这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如今农村实行农业机械化,又推广蔬菜大棚种植,连麦子都好些年不种了,村里几乎没人家养牛养羊的。政府也号召农村大力发展养殖业,有些人家就修起了养殖场,用精饲料催肥的肉牛肉羊,肥肥壮壮的,不过牛也丧失了它们曾经在劳动中光辉的使命。它们被关在铁栅栏里,精心喂养着,屠宰场,餐桌上,是它们唯一的归宿。  

十几岁的时候,他被唤作田娃。那时候家里穷,他没进过学堂,就当了一个放牛娃,虽然吃不饱穿不暖,晚上就睡在牛棚里,可他喜欢在野地里跑来跑去的那份自由。他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这辈子,能有一块属于他自己的地,能养一头属于他自己的牛。  

解放后,土地归了公,他也娶了婆姨,有了一个自己的土窝。因为他以前是放牛娃,对牲口的脾性都熟悉,队长就安排他当了村里饲养员,专门来喂牛。他在兄弟们中排行老大,大家便改称他田老大。他对这份差事自然是很乐意,带着另外两个半大小子,把村里二十几头牛,几头小毛驴,三匹马,喂养得油光滑亮。  

那时候村里还没机械化的农具,牲口在人们眼里可是宝贝,耕地、拉车、打场,哪样农活不得指着这些不说话的劳力来完成。那年代物资匮乏,钱财稀缺,村里没钱多买化肥,种庄稼全靠粪土。村里有辆大车,专门是用来到城里拉城粪的。村里有三匹马,一个老车把式,隔几天套上马车,长鞭子一摔,噼啪几声脆响,领头的辕马长嘶一声,马蹄声得得,铜铃儿当当,那架势,可不亚于过去的当官的出行。  

除了马,村里还养几头小毛驴。毛驴身单力薄,耕地不禁使,却是拉磨套车的好帮手。现在的年轻人,恐怕想象不出来驴拉磨碾米的情景,即使知道的,大多也是从电视里看来的。一个四处漏风的碾道里,一头小毛驴,眼睛上蒙个女人的破头巾,拉着石碾一圈圈地转,后面跟个老婆姨或者小媳妇,手里拿着笤帚,一边吆喝驴子,一边把谷子往磨眼里扫,这就是早些年最原始的碾米推磨的方式了。后来在很远的河边修了一座水磨房,人们去推磨,就用毛驴套上车,装两袋麦子去水磨房推,可因为路较远,来来回回也得一天功夫,去一两回,又都嫌路远,还是让毛驴拉着石磨,虽然费点力,可在家门口,方便。  

田老大最喜欢最看重的,还数脾性温厚干活踏实的二十多头牛了。村子里几百亩地,春播秋耕,这重头活,全得靠牛来完成。祖先们留下的“二牛拉犁”的耕作模式,也一直延续下来,牛在庄稼人眼里,那更是金贵。  

从田娃到田老大,再到老田头,他这一生,跟牛早就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天起来,他先到饲养院里去,给牲口挨个添好草料,才回家吃饭。遇上哪个牛或者驴马产犊,他就整晚呆在饲养场看着,给它们接生。每当看到一个湿漉漉的小牛犊生下来,母牛慈爱地一下下舔干牛犊身上的水浆,小牛犊终于颤巍巍地站起来,在他的帮忙下找到妈妈的奶头,汩汩地吸着,他心里也会荡漾着温情。在田老大看来,它们可不是不会说话的畜生,它们和人一样,也有情有义的,尤其是母牛那舔犊之情,总让他眼角湿湿的,想起早逝的母亲。母亲在那困难的年代里拉扯他们兄妹们长大,没过上一天好光景,就早早埋进了黄土堆,每每回想起来,他也觉得愧疚难安。  

老伴儿却不理解他。女人嘴碎,看他一睁眼就往饲养场跑,牛产犊的时候连家都不回,饭都得孩子们往场院里送。有时候牲口生病了,他拉回自己家里精心照顾,拿家里鸡蛋换的两个钱抓草药熬了给病畜灌。女人生气了,就开始唠叨,说他把牲口当活祖宗。饲养员的工分可不高,一天八分工,定死的,哪里有村里那些壮劳力犁地拉车挣的工分多,那年头,村里分粮分钱都按工分摊的。田老大不管这些,把老伴的唠叨,都当耳边风,依然每天乐颠颠地往饲养场跑,和他的那些不说话的伙伴们在一起,不听家长里短的闲话,没有是是非非的纷扰,他倒图个逍遥自在。  

春种是最紧张最劳累的时候,也是牛们最辛苦的时候,一对牲口一下午犁四五亩地,遇上不爱惜牲口的主,皮鞭抡圆了抽,晚上牛歇了犁,满身鞭子抽打的痕迹,牛毛上挂满汗珠子,像水洗过一样。田老大心疼,就数落那些耕地的爷们,让他们以后使牲口别太心黑,积点德,担心下辈子转世也变头牛,遭报应。人家就呵呵笑着骂他,说他上辈子就是头牛精,干脆,就住场院里和牲口过活算了。  

田老大不在乎他们怎么损他,他在乎这些受苦受累却不能说话的牲口。在春播秋耕的时候,他对牲口的料草都准备的特别上心,麦草铡得细碎,筛干净尘土,水要拌得均匀,洒上麦麸和玉米面,让它们美美地吃饱了休息。  

夏天,储备的干草料没了,又没有放牧的场所,只能给牲口喂青草。田老大每天套辆驴车,领上他的两个跟班,到田里收集社员们拔下的杂草,一趟趟拉回来,把牲口吃得毛色发亮,个大肚圆的,他看着也喜欢。  

麦收的时候,牲口们也得拉着磙子上战场。那时候村里没有农机设备,麦子收到打麦场上,每天摊满一场,把牛马驴都套上,拉着石头磙子,一圈圈碾打,得一个多月的时间。遇上雨多的年成,麦子迟迟打不完,高高的麦垛上长出长长的麦芽,那一年,就得吃芽面了。  

收完了麦子,就到了秋耕的时候,村里几百亩地,都要犁三遍。那时候庄稼只种一茬,讲究精耕细作,秋耕也要持续两三个月时间。这个阶段的牲口们,也和村里的大老爷们一样,是重劳力,每天拉着沉重的犁铧,挨着数不清的皮鞭,在一声声粗野的吆喝声中受苦受累,老田摸着它们水湿的牛毛,总是心疼,也只有更精心地喂养它们,心理上才能平衡。  

冬天是最自在的时候,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和俩小子赶上所有的牲口,到很远的河滩里放。牛儿们吃着枯草、树叶,悠闲地甩着尾巴。小毛驴吃饱了,躺在地上打滚,撒欢儿地跑。三匹马优雅地散着步,天生一副高贵的样子,不屑于和驴子为伍。俩半大小子正淘气,上飞下跳地爬树,用鸟架子打麻雀,打着了点一堆柴火烧熟吃。  

田老大把翻毛羊皮长袄铺在向阳的地坡上,躺在上面暖烘烘地晒太阳,用一个带铜嘴的烟斗抽老旱烟,困了,就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吆喝上孩子们,赶着牲口回场院。几十年的光景一眨眼似乎就过去了,现在那俩大半小子都成小老头了。岁月如金,沉淀下来的,回味起来却都是美好。  

八十年代初,农业社解体了,土地承包给个人,田老大也结束了他饲养员的身份。喂了半辈子牲口,让他突然离开这些可爱的生灵们,他心里还真舍不得,牲口要抓阄分给各家的消息公布后,他几宿都没睡着觉。他最大的愿望是,喂了这么多年牲口了,抓阄的时候,手气能好一点,让他好歹抓一头牛犊,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能是他对牛们的这份爱感天动地,抓阄的时候,田老大居然抓到一头带犊的母牛。那母牛刚刚三岁口龄,正是牛的黄金时代呢,犁地耕田已经调教下来,肚子里怀的是第一头犊,牛一年产一头犊,养上几年,他家里,不就也成小饲养院了。  

村里的牲口都估了价,二三百元不等,那头带犊的母牛价稍高点,田老大乐意,多掏百八十元,能得到一头好牛,划算着哩。他喜滋滋地把母牛牵回家,像得了宝贝一样,把牛毛刷得干干净净,得空就背上草筐给牛割青草,两三个月过去,就添了一头健壮的小牛犊,把老田乐呵的,走路都哼着歌。  

土地分给个人,那庄稼种起来,也有劲头了,各家各户的麦子长势喜人,麦收的时候,各个打麦场上都码着高高的麦垛,打下来的麦粒堆成金灿灿的小山,映红庄稼人的笑脸。  

田老大家的日子,也一年年过得富足。一年两茬夏秋作物套种,产量成倍地增长,余粮卖掉,家里经济也宽裕。最让他上心的,还是他养的牛羊。他盖了宽敞的后院,修了牛圈羊圈,那头母牛年年生牛犊,生的母牛犊他都留着养,几年功夫,就有了五六头牛,几十只羊。那几年牛羊的价格也暴涨,他靠着年年卖两头牛犊,几只肥羊,盖起了新房子,供几个孩子上学,在村子里,把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  

孩子们也都争气,大儿子高中毕业当兵了,转业回来在城里工作,给他们生的宝贝孙子现在都上高中了。二儿子考上了大学,分到外地当老师,隔几年回来一次,带着媳妇孙女来看看他们。最小的闺女上了卫校,在镇上的医院当护士,女婿是医院的内科大夫,城里有楼房,有私家车,小日子也过得不错。  

不知不觉中,田老大也变成老田头了。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他也再没负担,该过几年消闲的日子了。这时候的农村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明显的,也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飞速发展的农业机械化代替了当年的二牛拉犁的种植模式,家家户户都买了农用车,好些人家买了农机具,耕地播种都不用牲口了,村子里人家养的牛,也慢慢都卖了,不几年功夫,村子里几乎看不到牛了。  

老田头是村里最后一个还养牛的。他怎么也舍不得把他那头养了十几年的老黄牛卖掉,他想给它养老呢。那些年,多亏有牛,才让他们的生活过得富足,他也习惯了每天对着老牛说说话,把它把身上的草屑刷干净,给它精心地准备草料,就像伺候一位患难与共的伙伴。  

孩子们和老伴都劝他把牛卖了,地也别种,承包出去。他们老两口年龄也大了,种了一辈子庄稼,也该享几天清福了。可倔强的老田头就是不肯,他苦了一辈子,养了一辈子牛,让他不种地不养牛,当个整天靠着南墙跟晒太阳的闲人,活得有啥滋味。  

可他的坚持,终于也被打破。几年前,政府号召建蔬菜大棚,把村里大部分土地都征集了,建成了大片的高温棚,承包出去种反季节蔬菜。老田头老了,自然也没能力去承包,再说他除了种麦子玉米,这新型的科学种植模式,他也学不了。真正让他郁闷的,是他家的地都被征集了,他没地种,他的老黄牛也没草料吃,这种情况下,他的坚持也变得苍白无力。  

终于有一天,他在家里储存的草料一点不剩时,不得不考虑把老黄牛卖掉。  

那天,拉牛的车来了,几个壮汉子把他心爱的老牛抬起来扔到卡车的铁笼子里。老牛哞哞地叫着望着他,眼睛里竟然滚着大颗大颗的眼泪。那一刻,老田头的心都碎了。他颤抖着手接过那红红的一叠钞票,觉得咬手,数都没敢数,塞到老伴儿的手里,攥着那根牛缰绳进了后院。他坐在牛槽上抹了半天泪,晚饭都没吃,好几天不言不语地,时不时进到后院里呆呆地坐着发愣。老伴说,牛没了,老头的魂也丢了。  

可不是吗?地没了,牛没了,连老伴也撇下他,独自安息了,留下他一个人,每天昏昏沉沉过日子,哪有一点兴头啊,也就孩子们回来的时候,他脸上还能露出点笑容。  

迷迷糊糊中,他常常做梦,梦到小时候他赶着成群的牛羊去放,牛羊在草地上吃草,他光着脚跑着玩耍,跑着跑着,牛羊都没了,他一个人对着荒野不停地喊……  

有时候,他会梦到成片绿油油的麦地,大堆大堆金黄色的麦粒,孩子们在麦堆上打滚,他呵呵笑着,笑醒了,睁大眼,屋子里漆黑一片……  

有时候,他会梦到他的老黄牛,对着他哞哞地叫着,眼睛里滚着大颗大颗的泪。他还看见,一个屠夫拿着血淋淋的尖刀,冲着老牛的脖子扎进去,鲜血淋漓,他心疼得攥成一团,醒来心突突跳着,再也睡不着。  

揉揉酸涩的眼睛,模糊的电视画面里,牛和人都不见了,那些来回晃动的人影,也看不清楚了。老田头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两条腿僵硬地都迈不动步。活动下腿脚,过去关了电视,他准备上炕睡觉。  

打个哈欠,躺在铺得厚褥子的土炕上,他还是觉得骨头硌得生疼。老了,岁月不饶人,这光阴,一晃,就是一辈子。家里的人,从少到多,再从多到少,最后,也就剩下他孤孤单单一个人。他也是黄土涌到脖子上的人了,说不定哪天,也就在睡梦中找老伴去了,还会有人记得那些曾经的岁月,曾经的人吗?可那些记忆,就存活在一个老人最后的生命里,依然葱茏,生动,在某一个时刻突然窜出来,打湿他孤单的心。  

夜色如水,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一张苍老的脸上,平静而落寞。  

村庄睡了,笼罩在飘渺夜色中。一声隐隐的鸡啼,打破了谁的梦境,让那些陈年往事,又顺着一条记忆的河,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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