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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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后的暖阳洒满窗台，碧蓝的天空清澈明净，飘着几缕云彩。楼下国槐树的叶子已经泛黄，偶尔一阵风吹过，几片轻飘飘的落叶打着旋，像断翅的蝴蝶，让人心里顿生一丝怜惜。
这样的季节，适合怀旧。
孟凡第一次走进我的视线，也是黄叶飘零的秋天。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暖暖的，很舒服，也让人昏昏欲睡。翻开课本摆在桌子上，我却一点也看不进去。第一节又是数学课，那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对我来说就是破解不了的谜团，什么公式、定律、换算方法、代数方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我，对数字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从初中时数学成绩就没及格过的我，是爸爸花钱求人才勉强混入这所高中的插班生。可以想象，坐在这一个个优秀学生堆里的我，每天所要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随着上课铃响，数学老师那比时钟还精确的脚步就跨入教室。原本就对数字过敏的我，对于我们这位数学老师打心底里不喜欢。中年发福的她又矮又胖，圆滚滚的，从侧面看就像个孕妇。她不苟言笑，脸色永远是冷冰冰的，厚厚的眼镜片里面射出来的目光，依然犀利。或许是成绩差，我对哪个老师都爱不起来。同样，也没有老师青睐我。有时候我常常想，我就是那种命运的弃儿，不适合生存在这个优胜劣汰的社会里。若不是爸妈坚持，我早打算去社会上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混日子，又何必来学校，跟这些祖国未来的栋梁们掺合在一起，遭受众人的白眼和歧视。可怜天下父母心，我那争强好胜的爸爸，哪里能看到他女儿这颗伤痕累累的心呢？
机械地站起来，有气无力地附和一声“老师好”，刚坐下，耳边似乎传来几声唏嘘声。抬起头这才看到老师的旁边，豁然还站着一个学生，我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刹那，也有些吃惊地张开了嘴。———讲台上的男孩，拄着一根拐杖，他的左腿，从膝盖那里截肢了，只剩半截空空的裤管。
在同学们诧异探究的目光注视下，那个男孩有些窘迫了，红着脸低下头，拐杖不安地移动着，发出清脆的嘚嘚声。
数学老师用她那一贯严肃的表情拍了拍书本，教室里安静下来，同学们都正襟危坐，等待老师的介绍。
“这是新来的同学孟凡，他是上一届高一的，去年出了车祸腿受伤，现在已基本康复，回校复课，希望同学们发扬互助友爱的精神，平时在生活上给予他帮助。”
教室里响起噼噼啪啪还算热烈的掌声，讲台上的他却显得更尴尬了，一直垂着头，紧抿着嘴，拐杖不停地挪动。
“孟凡同学，你去坐第五排靠窗户那个空位子上。现在，我们准备上课。”
老师给安排的，正是我旁边的位置。我同桌刚开学几天就转学走了，那个位置一直空着，倒方便我平时趴着睡觉，这下，不能享受了。
看着他拄着拐杖走过来，我赶紧让座，凳子挪开，方便他进去。他个子很高，比我足足高一头，白皮肤大眼睛，长得也帅气，只是嘴唇紧闭着，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甚至有些冷漠。正值花季年华的他，遭遇这样的不幸，能够承受过来已经很不易了，换做我，估计得自杀了。瞧我，胡思乱想什么呢！
他径直走过来，把拐杖靠墙放下，取下背上的书包放进桌洞里，迅速掏出书本坐好，对旁边的我直接无视，看都没看一眼。我的心里居然有种小小的失落，我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女孩，连他这样一个残疾的男孩，都对我不屑一顾。
我们的同桌生涯就这样开始。他是个沉默的男孩，眼里总有一种淡淡的忧郁，下课除了去上厕所，很少出教室。老师免了他去上课间操和体育课，在下课铃响同学们一窝蜂涌出教室时，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书或者做练习题，那副安详宁静的神态，却在无形中吸引着我。我开始悄悄地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和我相比，他无疑是优秀的。我也是个安静的女孩，可是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从小到大也一直努力，成绩却从来没有好过，越到高年级，我就越跟不上，尤其是数理化，对我来说就是天敌。老师讲课的时候，我总在梦游，作业本发下来，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常常对着试题抓耳挠腮，那副窘态要是让爸妈看见，他们或许会同情可怜的弱智女儿，让她离开这片不适合生存的土壤。
我常常在偷偷地观察他。他听课的样子总是很认真，做起练习题来那速度，真的让我乍舌，往往是我一道题还没算出来，他已经合上了练习册，又开始翻看别的书本。坐在他旁边的我，明显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我从来不敢正眼看他，我怕他用嘲讽的目光看我，我做题时那副狼狈的样子，他一定也会尽收眼底。一个女孩的自尊，就这样暴露在她有些崇拜的男孩子面前，该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而我，除了一天天苦熬，别无选择。
他从不和我说话，甚至眼睛看都不往我这边看一眼，他要出去的时候，就直接站起来等着，我则赶紧给他挪开地方，把凳子推进去方便他进出。看着他一跳一跳地挪动着脚步，我心里又有些酸楚。他这样一个聪明睿智的男孩，长得又那么帅，要不是出车祸断了腿，该有一个多么美好的未来。
期中考试，他就以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遥遥领先，迎来老师和同学们的赞誉。而我试卷上那可怜的两个阿拉伯数字，也让我更羞愧地抬不起头来，强烈的自卑感压抑得我无所适从，恨不得直接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倒也是一种解脱。
冬天的阳光，透明没有温度，我的心被丝丝寒意浸透，忧伤和落寞一直占据着心灵。本该是快乐的花季年华，我却让自己颓废。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更把我可怜的自尊伤得支离破碎。
上帝也许真的是公平的，给我一副高挑匀称的身材，清纯美丽的面孔，却忘了配上一个聪明的头脑，用脑残来形容我的弱智都不觉得过分。和我相反的，是班里那个成绩最优秀的女孩。她叫丁冬梅，是学习委员，各门功课都拔尖，成绩仅次于孟凡。只是她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矮个子，眯眯眼，脸上还长着黑压压的雀斑。她虽然学习好，但过于骄傲，再加上不招人待见的容貌，也没多好的人缘。
孟凡习惯于沉默，而她却过于活泼张扬。老师对同学们的喜好，大多数以成绩和班干部的工作能力来认定，在这方面，丁冬梅无疑是最受宠的。她除了任学习委员，还是数学课代表、团支书，在班里说话，那是绝对有分量的。我却不知道是因为这烂成绩，还是因为比她长得好，被同学们背后戏称为“班花”，而不幸成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每次收作业，或者发试卷的时候，她都趾高气扬地站在我面前，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嘴角泛着冷笑，啪一下把本子或者试卷拍到我桌子上，尖酸地说上一句：“立即改错！”，扬长而去。
那天的数学测试，我又考得很烂。发试卷的时候，丁冬梅特意把我的留到最后，用很响亮的声音念出我的分数，把卷子几乎扔到我脸上，临走还刻薄地骂了声“白痴！”
教室里响起几声揶揄的轻笑，我羞得满面通红，把卷子塞进桌洞里，伏在桌上无声地哭。那一刻，我甚至想过要不要立刻背着书包逃回家，哪怕被爸妈责打，也不再回来上学了。即使我有多平庸多蠢笨，也还有可怜的自尊，而现在我的自尊心被人踩在脚下蹂躏，我连反驳的理由都没有。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抬起头，发现教室里空荡荡的。原来下节是体育课，同学们都去操场上课了，我一直哭，也没人来叫我出去。看来，我这样的人，适合被人遗忘。
“哭够了吗？要不要继续？”耳边传来的声音，让我吃惊地发现，教室里除了我，还有一个他。
我那幅狼狈的样子，一定让他更看不起我了，刚刚收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快改错题吧，我给你讲。”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那刚刚褪去稚嫩变粗的嗓音，竟如天籁之声，是那么动听。我像是溺水的人忽然看到一根救命稻草，原来已经冰冷的心，又开始回暖。在他清晰而又简明扼要的讲解下，我居然把卷子上的错题都听明白了。我感激地冲他说谢谢时，他淡淡地说，不客气，应该的。记住，不要被困难吓倒，不要动不动就哭，和我相比，你拥有的还很多。至少，你有健康的身体。
他说完就站起来，我赶紧让开，看着他一跳一跳地走出教室，听着那一声声清脆的拐杖声，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能体会到他遭遇车祸后失去一条腿，挣扎在痛苦中的心情，他的沉默寡言，也是另一种自卑的表现方式。我们都是不幸的孩子，躲在角落里哭泣的青春，没有人能看得见。
从那以后，他开始主动和我说话，做完试题就转过身轻声地给我讲解。我在他的帮助下，数理化成绩有了很大的提高，一次模拟考试，我的成绩居然排在了中间。这让老师和丁冬梅都有些吃惊。发试卷的时候，她也没忘嘲讽我一句：都是抄孟凡的吧？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坐着看试卷。经过寒冬的洗礼，我们都学会了坚强。
可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又把我和孟凡刚刚建立起来的温暖纽带很残忍地撕断。
十六七岁的年纪，情感已经开始懵懂，很多同学都在私下里悄悄谈起了恋爱。我虽然不是那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显摆的女孩，可能因为长得漂亮，也有人对我萌生了爱意。书本里经常出现的小纸条，让我看到也难免脸红。我每次看后都把纸条攥手心里，揉成一团悄悄塞进书包，晚上再回去撕碎扔掉。也许我比别的女孩有点晚熟，对纸条上那热烈暧昧的话语，竟然没有一丝丝的心动。
我的无视和冷淡，却给孟凡惹来了麻烦。
那天放学，我刚走出校门，班里那个常给我塞纸条的男生追上来，问我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接受他。我冷冷地告诉他，我对他没感觉，请他以后不要骚扰我。
他在班上是个很活跃的男生，成绩不算好，可长得帅气，又喜欢拉帮结派，是班里一群男生的头，也颇受一些女生的青睐。可他偏偏缠上我，让我又厌烦又无奈。
“我知道，你是看上了那个孟凡吧。他不就是学习好点吗，一个残废，值得你喜欢吗？”
可能是我拒绝得有些干脆，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居然口不择言地把孟凡也扯了进去。
“不许你侮辱他，我喜不喜欢他是我的事，你没权力这样说他。”他的话，激起了我极大的愤怒。他可以损我说我，我却不能容忍他骂孟凡残废。我迅速摆脱他的纠缠，逃也似地跑开，却没想到这事远远还没结束。
一天大课间，孟凡出去上厕所，回来时刚走进过道里，那个男生突然从后面冲进来，貌似猝不及防的样子，把孟凡一下子撞倒在地，拐杖别到旁边的桌椅下，人直接趴倒在地上。
我赶紧过去扶起孟凡，转身又朝那个男生吼：“你没长眼睛吗？赶着去投胎啊？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当时看到孟凡摔得那么惨，真的是气昏了头，责备的话语脱口而出，全然没有考虑到同学们听到后的反应。或许他们所看到的，真的只是一个意外，而我替孟凡强出头，就有些特殊的意思了。
那同学夸张地向孟凡一个劲道歉，可我从他的眼睛里，能感觉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几天后，班里开始传出我和孟凡谈恋爱的谣言，更让我们无法接受的，是老师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里，语重心长地警告，让我们停止这种影响班级风气的早恋。我们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忍受着老师的误会，而在老师眼里，我们的沉默就是不打自招。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我们都默默不语。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孟凡一跳一跳地独自回教室，心像那的秋天的落叶，轻飘飘地失去了归宿。
我们又恢复了以前那样冷漠的关系，我对自己的学习也彻底死了心，不会就不会吧，何必为了我这样一个白痴，连累孟凡。青春没有不可逾越的坎，而我们所要面对的，却是最难的心坎。
高二的时候，开始分文理科，我数理化都差，只能选文科，孟凡还留在原来的班级，是理科，我们一年的同学关系就这样结束，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心底深处，却依然有丝丝缕缕的暖。
分开后到了另一个班级，我更沉默了，很少和同学们说话，像一个躲在茧里的蝴蝶，用厚厚的外衣包裹住自己，生怕再受到伤害。
习惯了身边坐着的那个同样喜欢沉默的男孩，离开他，我才发觉我开始每天都拼命地想他。我的思绪总是漫无边际地飘荡，脑海里全是他的影子。我甚至原谅了以前伤害过我们的同学和老师，他们的感觉也许没有错，我真的喜欢孟凡，只是不敢承认而已。可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现在的我们已经成为陌路，那些曾经温馨的记忆，也只能装点我一个人孤独的梦境。
每天放学，我都特意躲在校门口的一棵树背后等他，看着他一跳一跳地走过来，那张帅气干净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一点点阳光。我的心又开始哭泣，为他，也为我自己。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还会面对什么样的风雨，但我们只能勇敢地走下去。
给我一个坚强的理由，让我不再哭泣，只要，我的梦里还有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眼角已经潮湿。
也许，我们都不懂得爱情，但我们的心里，都渴望温暖和爱。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
望着窗外洁净的蓝天，白云，一片一片飘飞的落叶，我信手在日记本上写下席慕容的诗句。一滴滴眼泪静静地掉下来，在纸上晕开一朵朵淡蓝色的小花。
或许多年以后，那些快乐或者忧伤的日子，会成为我们记忆里最美丽的花朵，开在彼此的心灵深处，蜕变，升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