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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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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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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花

邻居赵姨,在窗外平出一块地,几米见方,种一些绿叶蔬菜,长得蓬蓬勃勃的,倒也喜人。每天早上推开窗,看着那些嫩生生的小葱、白菜、芹菜、辣椒,空气里飘来一丝泥土的味道。居住在这钢筋混凝土打造的都市里,看惯了车水马龙,热闹喧嚣,能有这方寸之地,欣赏到浓缩的田园风光,对于我这样一个黄土地里走来的人,总觉得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也能获得一点心灵的安慰,似乎在一片菜叶上,就能看到故乡。  

赵姨除了喜欢种菜,还喜欢花花草草,她在菜地头上,摆了一排花盆,种上各色的指甲花,长得粗粗壮壮,像一棵棵小树,细长的叶片,一簇簇红的粉的花朵,开得热热闹闹,给我们的窗外,添了一抹靓丽的风景。  

赵姨种的指甲花,是改良的品种,花朵硕大、鲜艳,花期长,有一种粉色的是重瓣的,开蔷薇那样的花朵,特别漂亮。指甲花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已经很遥远,躲藏在某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只在又一次邂逅它时,抖落掉岁月的风尘,那些泛黄的记忆,又再次浮上心头。  

最早看到指甲花,还是在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的农村里,还是大集体,温饱问题都尚未解决,吃饭穿衣才是头等大事,谁家会去种那些花草。田间地头倒是有许多野花野草,除了小孩子们打猪草的时候摘了玩,大人们整天顾着劳动,眼里只有庄稼,哪里会有闲情逸致来消遣。  

小时候的村子里,家家都是几间矮小的土坯民房,没有院落,各家的房子稀稀落落地散摆着,出了屋门,就能看到邻居的房子。在我们家隔几十米的地方,有一间破旧的茅草房,里面住一个裹脚的阿婆,六十多岁了,颤巍巍的小脚,缠着长长的裹腿,穿大襟的黑罩衫,花白的头发罩在黑丝网里,她的年龄和穿戴,都跟我奶奶一样。那个时候的农村老婆婆,都是那样的装束。她们出生在旧社会,裹足,嫁了人连名字都没有,跟着夫家的姓,按村里的排行叫阿婆阿婶阿嫂,村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女人,我们连名字姓氏都不知道。  

我们这个邻居阿婆,跟村里其他阿婆可不一样,她是村子里唯一的“地主婆”。对于地主,当时年龄尚幼的我并不太懂,从大人们口里听说,地主都是坏人,专门剥削老百姓,解放后都被打倒了,遭批斗,好多罪大恶极的都蹲了大狱。我们村里这个地主,据说当过保甲长。保甲长是干什么的,我们也不明白,只听妈妈说他被判了刑,在蹲监狱。他们的儿女们被老子牵连,在村里难以混日子,都逃荒去了外地,只剩下这个老“地主婆”,一个人住在一间小黑屋子里,在村民们的歧视下,艰难度日。  

妈妈说,“地主婆”曾经被拉在村里的高台子上批斗,头上戴着尖尖的大纸帽,脖子里吊块土坯,一站就是半天,还受众人的辱骂,被绳子拉着游街,人人唾弃,她能熬过来,也很不容易。对妈妈的话,我似懂非懂,想想她那双三寸金莲,经历过样的惩罚,心里倒有些同情。可村里孩子们受大人们的影响,对地主和地主婆也是深恶痛绝,虽然没有看到过他们的恶行,可仅仅凭一个地主的身份,就足以激起大家的仇恨,于是,连村里刚会跑路的碎娃,都不叫她奶奶,直呼“地主婆”。她听到也不言不语,低着头过去,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一会儿,屋顶便飘起一缕淡淡的炊烟。  

她跟我们住的近,接触自然多一些,妈妈却在背后严厉警告我们,不让我们喊她“地主婆”,喊三奶奶,也是按排行叫的,我们村里就两个姓,她是于家的媳妇,和我们是一个房份。出于对地主的恐惧,我们却不太敢接近她,看她过来,就绕个弯走,或者假装看不见,更不会心甘情愿地叫她三奶奶。妈妈善良,可我们小孩子心里,也是善恶分明,地主的家属,是好人才怪。真正的地主我们虽然没见过,电影里“黄世仁”的地主恶霸形象,也在我们年幼的心里留下很深的影响,对三奶奶,打骨子里就亲近不起来。  

那时候爸爸在城里垫圈,把饭馆里的炉渣筛出来,还没烧过的煤渣收集到一起,攒下一堆,姐姐就跑二十多里路,用架子车拉回来,我们生火做饭用。没有院墙,那些煤渣就堆在院子里,盖点麦草挡着,怕人晚上来偷。有天夜里,我尿急起夜,迷迷糊糊中刚推开门,发现院里有个黑乎乎的人影,正趴在煤堆那里,听到门响慌忙起身跑了,手里拎个小框。那天晚上有月亮,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三奶奶。  

“妈妈,快起来,地主婆偷我们煤呢!”我顾不上出去,返身叫醒妈妈。  

妈妈打个哈欠,反而教训我:“小孩子别瞎说,一点煤渣,什么偷不偷的,快去尿完回来睡觉。”  

我心里愤愤不平的,她分明就是偷我们家东西嘛,妈妈还不让我说。我出门,阿黄过来摇着尾巴,我却恨恨地踹了它一脚,笨狗,连门都看不住。阿黄委屈地叫了一声,躲到一边去了。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也不怪阿黄,三奶奶就住我们跟前,阿黄每天见她,熟悉她的气味,自然不会咬她,要是陌生人来偷我家东西,依阿黄的厉害劲,岂能让小偷得手。  

那天晚上,心情一直郁闷着,可妈妈第二天的举动,更让我大跌眼镜。妈妈不但没怪三奶奶半夜来偷我们煤渣,还装了满满一大筐,亲自给她送过去了。妈妈回来,我一直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妈妈却说,三奶奶一个人,日子过得艰难,我们能帮就帮帮,再说我家的煤渣是爸爸城里收拾的,也不花钱,小孩子家家的,要学着宽厚待人。妈妈还说,村里像三奶奶那样年纪的老人,都不参加集体劳动了,三奶奶因为是地主成分,又是孤身一个人,颠着个小脚丫,参加那么繁重的农业劳动,也够可怜的,不管他们以前是不是地主,有没有剥削过百姓,跟现在的我们也没太大关系,让我们不要带着歧视的目光去看她。我不敢反驳妈妈的话,可心里对三奶奶的成见还是极深,总觉得她就是电影里那种伪装可怜的坏人,不可原谅。  

于是,我背后依然叫她“地主婆”,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嘲笑她,有时她过来跟妈妈说两句话,我还故意甩脸子。偶尔她来借个东西,只要妈妈不在,我就说没有,故意不借给她。或许是这些年已习惯了人们的冷眼,她也不生气,对小孩也赔个笑脸,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悲苦,可那双黯淡的眼神,颤微微的小脚,却让人不得不萌生怜悯之心。看着她失望的离去,又暗暗为自己自私的行为后悔,若是被妈妈知道了,又该责骂我了。  

村里的地,都是集体的,村民们集中在一起劳动,按公分和人口分给口粮,但各家各户也有几分自留地,种点蔬菜、土豆、麦子,在吃粮青黄不接的时候,就靠自留地里的庄稼补给。那时候种的菜,也就一小块韭菜、小白菜、辣椒、茄子,土豆村里大面积种,那是除了麦子以外最重要的口粮,我们一年四季吃的饭里,都少不了土豆。我家六口人,爸爸在城里,妹妹是后来计划生育超生的,村里不给分自留地,也不给分口粮,这样的孩子那时叫做“黑户”。我们家的自留地里,妈妈种少量的蔬菜,其他都种麦子,集体的麦子收割打碾需要一个多月,大多数人家等不到分粮早断顿了,就靠自留地里那点庄稼养命呢。  

三奶奶一个人,只有三分自留地,很小的一块,和我们家的地挨着,一头种点菜,剩下不多一点种点麦子。三奶奶的菜地,也和我家的连着,我有时帮妈妈去摘菜,经常会碰到她也在菜地里。我们家人多,菜总是不够吃,拔上几天,小白菜就稀稀落落的,豆角攒一个星期,才摘小半篮,一顿就吃完了。田梗边的小芹菜打叶片吃,也不禁天天掐,巴掌大一块菜地,菜的长速哪里供得上我们五张嘴的食量。三奶奶的菜地里,蔬菜的长势却是喜人的,她一个人,一次才拔一小把,小白菜总是绿油油的,看着就诱人,豆角挂满了架,尖尖的辣椒闪着诱人的光。三奶奶看到我,总笑着招呼一声:“花儿,帮妈妈摘菜啊?”我假装低着头,从眼角的余光里瞄瞄那张苍老的脸,却发现她也不像电影里演的“地主婆”那样凶恶。可一想起村里小孩对她的歧视,她还偷我们家煤渣的事,心里还是发堵,紧抿着小嘴,不肯接她的话茬。  

“花儿,来我菜地摘吧,你家人多,菜不够吃,我就一个人,牙口也不好,菜吃不完都长老了。”三奶奶看我低着头不说话,依然殷勤地讨好,让我去她地里摘菜。  

她的话对我来说,有着多大的诱惑力啊,我在心里盘算过多少次把她那些菜摘了我们吃,甚至还动过偷的念头,只是怕妈妈打,才没敢做。可听她让我去摘她菜的时候,小孩子的矫情心理作怪,竟然没动心,拿着摘的一把菜起身就跑。跑回家,蹲在厨房地下慢慢地摘,心里却总想着三奶奶的话,眼前也老晃动着她的身影。若不是对她的先入为主的坏影响占了上风,她的年龄和模样,和我奶奶也一样,我们也不至于莫名地就敌视她。或许,妈妈是对的,她的过去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孤老婆子,也需要别人的关心同情。  

有时候,困住我们思想的,只是一个心结,若是打开了,才发现,每一个人都有善良的因子种植在我们心底,终有一天会生根发芽,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来。  

做晚饭的时候我再去摘菜,刚进菜地,发现地梗边有一堆肥肥的嫩白菜,扒拉开,下面还有好多豆角,十几个水灵灵的辣椒。我抬头看看三奶奶的菜地,那早上还满架的豆角,已经稀稀拉拉了,不用问,是她特意摘了放在我们地里的。我把菜细心地装到菜篮里,看看三奶奶那间残破的小黑屋,想过去给她道声谢,犹豫再三,还是不好意思去,想想以前和村里的孩子们追着她屁股骂她“地主婆”,脸都红了,心里也是满怀愧疚。我发现,我对她的感觉已经在悄悄发生改变。  

没有了心理障碍,我再看到三奶奶,就主动跟她打招呼问好,也肯叫她三奶奶了。三奶奶在村里受尽冷落,听到我亲热地喊她奶奶,感动得快要哭了,用皱巴巴的手背抹着眼睛,唤我去她的屋里玩。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三奶奶的黑屋子,房间小得可怜,里面一个土炕占了大部分,剩下一小绺的地方,墙角是做饭的炉子,地下一个粗木长板凳,一个大水缸,灶台上简单的锅碗瓢盆,咸菜坛子,人进来,除了坐在炕沿上,再无立足之地。三奶奶的屋子没有窗户,屋子里黑乎乎的,可眼尖的我还是发现,在她的炕头上,有个大大的红木箱子。三奶奶看我眼睛盯着她的箱子,摸摸我的头,爬上炕,打开箱子,在里面扒拉半天,摸出一大块冰糖递给我。那个时候,我们除了过年时,能分到几块水果糖,哪里能吃到冰糖啊。我记得还是爸爸城里认识的一个饭店师傅来我家抓小狗,给我们带来一小袋,妈妈锁在箱子里哄妹妹,都没舍得给我们吃。这一大块冰糖拿在手里,我用舌尖轻轻舔着,那甜丝丝的味儿,让我回味了好长时间。  

“花儿,奶奶给你根红头绳,你扎小辫上,准漂亮。”三奶奶继续在箱子里翻腾着,真的找出一根长长的红头绳,我欣喜地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摆弄。  

“来,到门上,奶奶给你梳小辫。”  

我乖乖地坐到门外的一个木疙瘩上,三奶奶用一个断齿的桃木梳子,抿上水,一下一下给我梳头发,我扬起头看看她,发现她的神态像极了我奶奶。妈妈说的没错,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孤独的老阿婆,她也有一颗善良的心,只是人们被陈旧的思想蒙蔽,忘了给她一份温暖。  

那天回到家,妈妈看到我小辫上扎的红头绳,好奇地追问我哪里来的,我说三奶奶给的,她还给我梳头了。妈妈笑笑,不再问我。我知道,妈妈心里也一定很高兴,她的孩子已经学会了与人为善,不再是那个蛮不讲理的小丫头了。  

那块冰糖我没舍得吃,分给了姐姐哥哥妹妹,我想让他们吃着甜甜的糖,以后对三奶奶也好点。三奶奶是我们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不应该没理由地去疏远她,仇视她。  

有一年春天,我在三奶奶的菜地里,发现几株奇怪的菜,嫩红的枝丫,细长的叶片,叶子边缘有小小的锯齿,长得胖嘟嘟的,像一棵棵小树苗。对于我们常见的蔬菜种类,我基本都能认识的,可三奶奶地里的这种菜,我却是从未见过。小孩子的好奇心,是禁不起等待的,我可没有耐心等它长到开花结果,再来认识它。正好那天三奶奶在菜地里忙活,我赶紧跑过去,问三奶奶那是什么菜,好吃不?  

三奶奶一听我说吃,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花,嘴里露出几颗稀稀松松的黄牙,“傻妮儿,这不是菜哩,它叫指甲花,等长大开花了,可以用来包指甲,红艳艳的,可漂亮了。”  

听说它不是菜,是花,还能包指甲,我立刻兴奋了,连忙讨好地凑到三奶奶跟前,指着地梗边的指甲花问:“三奶奶,等指甲花开了,能拔给我两棵,让我也包指甲吗?”  

三奶奶看我那焦急的样子,笑得更欢了,“花儿,奶奶种了,就是要给你们姐几个包指甲的,奶奶这把年纪了,染个红指甲,不成老妖精啦!”三奶奶的话,也逗得我哈哈笑。三奶奶说,她春上把箱子里的东西翻出来晒晒,在一个小纸包里发现了几粒种子,还是闺女在家的时候种了留下的,就撒到了地梗边,长大了,就给我们姐妹包手指。  

于是,我就天天跑到三奶奶的菜地里,看指甲花哪天开。终于有一天早上,我看到有一棵指甲花上,开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像一个小灯笼,好美啊!我用小手摸摸那嫩嫩的花瓣,居然有些舍不得拿它来包指甲了,可对红指甲的渴望还是占据了上风,我跑去告诉三奶奶,指甲花开了,可以给我们包指甲了。三奶奶被我拽着来到地里,看见那刚开的一朵花儿,让我别急,说等花再多开一些,根叶长老一些,包的指甲才红,还不容易掉色。  

又过了几天,三奶奶把壮一点的几株指甲花都拔给我,让我拿去包指甲,还剩下几棵小点的,说留种,收了籽,让我们明年自己种。  

晚上,妈妈把指甲花捣碎了,敷到我们的指甲上,撒了白矾,盖上葵花叶片,外面裹一层旧布,扎得紧紧的,那一个晚上,我们的手都绑麻了,疼得睡不着,真想去掉,可为了漂亮的指甲,还是咬牙忍着,虽然我还是个小女孩,可爱美之心,也一样很强烈。  

第二天早上起来,妈妈给我们解开手上的束缚,我发现手心变得皱巴巴的,手指和指甲,血一样红。妈妈给我们指甲上涂了点清油,说可以延长褪色期。我们姐三个兴奋地洗干净手,互相比谁的指甲最红,结果是我的最红。妈妈说,我是水指甲,容易上色。  

那天,我和妹妹去向村里女孩炫耀我们的红指甲,女孩们的目光,那真叫羡慕嫉妒恨哪。妹妹年幼,禁不起别人的追问,就说了指甲花是三奶奶给的,结果,就惹来祸端。第二天早上,我再去菜地,看到三奶奶的菜被踩倒好多,地梗上留种的那几棵指甲花,都被人拔走了。  

我呜呜地哭着去找三奶奶,三奶奶到地里来看看,心疼地扶着被踩坏的菜,却一句骂人的话也没说。“三奶奶,指甲花都没了,留不成种子了。”我还在抹眼泪。  

“咦,这里还有一棵。”拨弄菜的三奶奶,在白菜根下发现一棵瘦瘦的小苗,没错,它是一棵幸存的指甲花。  

三奶奶让我去家里拿来一个破脸盆,装上土,把那棵指甲花小心翼翼地移在脸盆里,让我端回去,开花了留种。我把指甲花放在院子里的矮墙上,天天浇水,精心照管着,秋天,收了很多花籽,从那以后,我们年年种指甲花,包红艳艳的指甲。村里有女孩的人家也都来讨花籽,家家都种了,也没人再来偷我们的了。  

后来土地分给个人了,我也去上学了,更重要的是,那个三爷爷,就是蹲大狱的地主“保甲长”,刑满释放了。三爷爷放回来,他们的儿女们回来探亲了,带来的饼干点心,三奶奶也给我们拿来吃。  

三奶奶一个人的时候,就住那一间小破屋,后来农业社解体,也没人再说地主长地主短的了,村里就划给他们一块房基地,他们的儿女给他们在村北头修了两间房子,三奶奶和三爷爷搬过去住,就再也不是我们邻居了。  

对于地主三爷爷,我现在一点印象也没有,也许那时候真的太小,要记住一个不熟悉的,几乎是陌生的人,也不太可能。可三奶奶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八年,那些鲜活的记忆一直在心底里封存着,即使经历了几十年的岁月,在某一个时刻,就像看到窗外这些漂亮的指甲花,那个颠着三寸金莲的老阿婆,又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三奶奶搬家后,我们就很少见到她了。她的新家在一口水井旁,离我们上学的小路也不远,我每天上下学,我都能看到他们那两间新房子,有时候也能看到三奶奶在屋旁的地里干活,看到学生放学过来,就直起身,望着我们,我心里知道,三奶奶一定是在望我呢。我却没有勇气,跑到他们家里去看她,其实我内心深处,对做过大牢的地主三爷爷,还是有着莫名的恐惧。  

有一天放学,三奶奶等在路口上,看到我,一个劲招手。我犹犹豫豫地走过去,自从三奶奶搬了家,离我们远了,我也对她有了生疏感,不再像以前那样亲热了。  

“花儿,跟奶奶来,我给你拿点好吃的。”我没推辞,跟着她来到她新家,她招呼我进去,我看到一个瘦长脸的老头,坐在炕上吸汗烟,花白的头发,留一把长胡子,我知道,他就是那个三爷爷,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他呢,心也开始“咚咚”地跳。我以前虽然没见过他,可他地主的身份,像一块烙印,始终搁在我年幼的记忆里,对他,也不由得产生一种恐惧。  

我忘了三爷爷有没有跟我说话,我只记得三奶奶给了我一大块酥油,一包点心,小半袋饼干。三奶奶的儿子们听说都在山丹安了家,那里有藏民区,那些食物都是她儿子们给捎回来的。  

几年后,两个老人都相继去世,他们的儿女们回来,村里人也都帮忙给他们送葬,把他们埋到村里公用的坟地里。在他们离去的时候,没有人再去计较他们曾经的身份,淳朴的农民们,会原谅所有人的过错,也会原谅自己。他们住过的那两间房子,被村里当仓库了,爹娘都没了,他们的儿女们也再没见过回来,只有那个黄土堆起的坟头上,野草一年年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在朝朝暮暮的春秋里,吟唱着一首岁月的歌。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来完成自己的使命的,不管活多少岁,经历过多少的痛苦或者欢乐,最终,都会被历史的云烟带走,不留一丝痕迹。倘若我们离去若干年后,在某一个时刻,被某个人突然想起,应该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有些记忆,转瞬就能遗忘,而有些人和事,却会在我们心中存留一辈子。因为爱,因为情,因为我们都有一颗真诚善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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