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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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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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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爱无言

(一)没有爸爸的童年  

我的童年里,总缺少对爸爸的记忆。在我五岁,甚至八岁以前,我想,我可能是不太认识爸爸的。或许是因为年龄小,都已经淡忘,也或许,人的记忆都有保鲜期,那些陈年往事不经意间就偷偷溜走,而我,忘记用一把锁,把记忆的闸门锁起。  

可我却清晰地记得,那年从老宅里搬出来的时候,五岁的我,手里拖一块破旧的凉席,跟在妈妈后面一起走,姐姐背着破烂的铺盖卷,妈妈和哥哥扛着锅碗瓢盆之类的灶具,唯独没有爸爸的影子在脑海里出现。  

那个时候,还属于农业合作社,由于经济困难,化肥稀缺,种庄稼全靠粪土,爸爸被队长派到城里的一家国营饭店去收集农家肥,也就是垫圈,看厕所。村子里有一辆马车,隔几天拉一车土送到城里,拉回来一车粪土,堆在村子的空地上,来年做底肥。而爸爸,就常年住在城里,很少回家,我不记得他,也在情理之中。  

小时候我们家养一条黄狗,特别有灵性,有村子里的小孩欺负我们,被阿黄看到,它准会扑上去咬人家,因此也经常闯祸。那次村会计家的一个女孩和我们玩,我带着三岁的妹妹,她带着也才两岁多的弟弟。我们把弟妹放一边,只顾着抓石子玩,妹妹不知怎么把她弟弟推倒了,她家四个闺女,就一个小子,自然当作宝贝,看到我妹妹惹了她弟弟,她过去就把妹妹踢了几脚。我和她正吵得凶,我家阿黄从院门口扑过来,一下子咬住她裤角,吓得她没命地哭。她回家后告诉她爸爸,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拎一根棍子冲到我们家里,差点把阿黄给打死。我躲在妈妈身后大声地哭,心里想,要是我爸爸在家,别人就不会这样欺负我们了。  

我八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因为家里经济困难,又添了妹妹,需要人照管,妈妈断然拒绝了我想上学的请求。村里的女孩子,大多都在家帮大人做家务,照顾弟妹,喂猪放羊。姐姐一天学都没上,哥哥是男孩,自然另眼看待,而我,也只能和村里大多数女孩一样,做一个睁眼瞎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上学有着那么强烈的渴望,每次看到哥哥趴在油灯下写作业,眉飞色舞地背书,我就很羡慕地凑过去,想看看那些蝌蚪一样的黑字有什么神奇的魅力,却往往被哥哥的白眼和呵斥吓得缩回手,一个人躲到没人的地方抹眼泪。  

就在我失望透顶,再也不敢对上学抱有希望的时候,爸爸居然回家了!其实,爸爸隔一段时间也会回家来的,只是我们家离城远,几十里的路,爸爸又没有自行车,每次来回都步行,而且白天属于上班时间,爸爸傍晚出城,到家都已经半夜了,早上又早早走了。我们小孩贪睡,爸爸回来时我早睡着了,很少看到过爸爸,所以对爸爸的印象也就很模糊。  

我不知道那天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居然敢对着陌生的爸爸提出让我上学的要求,现在想来,可能是我当时把爸爸当作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妈妈不耐烦地骂了我几句,爸爸却默不作声地卷着一根粗粗的旱烟,皱着眉头使劲吸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在一旁抹眼泪的我,良久丢下一句话:“让二丫去上学,钱我想办法。”  

爸爸的话,如一轮火红的太阳,燃我心中热切的希望。我第一次抬起头看着爸爸,我发现,爸爸的脸棱角分明,眼睛炯炯有神,身上的蓝色中山装洗得干干净净,比起村里那些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男人,我爸爸才是鹤立鸡群,有模有样呢。  

在临开学前,爸爸果然没有食言,给我和哥哥送来学费。爸爸平日没事就在包子馆帮忙干活,经理人实在,心眼好,给爸爸每月也开点少量的补助,还管一日三餐,也算很好的待遇了。妈妈知道拗不过爸爸,也或许她从心底里也是同意我上学的,再没有说反对的话,还连夜给我缝了一个花书包。当我拿着爸爸给的钱去学校报名,领到那两本盼望已久的书的时候,我开心极了。我突然觉得我比村里那些女孩都幸福,而这快乐和幸福,都是爸爸妈妈给予的。  

(二)爸爸回家了  

农业合作社解散后,土地承包给个人,爸爸在城里的差事也结束了,回到了家里。  

回家后的爸爸套上牛耕地,种我家分的七八亩地的庄稼,和妈妈一起干地上的各种农活,铡草喂牛,买来苹果树苗,用一个夏天的时间打土坯,给我们砌了一个半亩地的果园。  

每天我放学回来,都会看到爸爸在院子里忙出忙进,脸上带着乐呵呵的笑,在每一块地头上都栽上密密的白杨树。十几年后,树木都已成材,爸爸高大的身躯,却轰然倒塌。正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人还不如物件呢,人的生命,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它的脆弱。  

爸爸喜欢听戏,家里有台半导体收音机,晚上吃过饭,爸爸就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把收音机调到戏曲频道,声音放得大大的,那粗犷豪放的老秦腔和着清脆激昂的乐器声声嘶力竭地吼出来,倒也颇有一种吸引人的味道。至于戏里具体唱什么,我们是听不明白的,只有爸爸能听懂,他还会听着着收音机里的唱腔,蛮有兴致地跟着唱上一段,有时候干活走路,嘴里也哼着秦腔里的唱词。在和爸爸的朝夕相处中,我们以前对他的陌生感慢慢消失了。我喜欢接近爸爸,跟在他后面学做农活。爸爸虽然也回乡务农了,可依然保持着在城里养成的清洁习惯,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脸洗得干干净净,说话也挺文雅。爸爸还在城里学得一手好厨艺,村里有人家遇上红白喜事,请的厨师都乐意找爸爸去帮忙,乡邻们尊称爸爸为“于大师”。  

爸爸在家里只住了半年就出门了。那时的农村里很穷,家家年前卖上一头肥猪,过完年买两袋化肥就所剩无几了,平时家里的用度,只能靠养几只鸡,下几个鸡蛋换钱来买油盐酱醋和家里零用。我们兄妹都在上学,虽然买铅笔本子也要不了几毛钱,但在那个年代,那样的窘况下,也是捉襟见肘。困窘的生活让妈妈的脾气变得暴躁,常常对爸爸发脾气。爸爸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长时间地坐在门外的大树下吸烟,沉默不语,一闪一闪的火光照在爸爸布满沧桑的脸上,眼睛里的忧郁让人看着心疼。  

作为一家之主的爸爸,不能眼看着孩子们吃不好穿不暖,让我们受委屈。他和妈妈商量着,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买了一辆自行车,去以前他城里干过的那家包子馆打工了。爸爸走的时候对我和哥哥说,让我们好好念书,他出去挣了钱,供我们上高中,考大学。我还小,并不懂上大学是什么概念,但我知道,爸爸是我们的天,只要有爸爸在,就能让我们的日子过得快乐富足。  

(三)快乐的时光  

一个多月后,爸爸从城里回来了,带回来香喷喷的小笼包,还有几十块钱的工资。妈妈接过钱,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爸爸还包里掏出给我们买的铅笔本子,看着我们贪婪地抢吃包子的样子,呵呵地笑。我们吃着,乐着,把带着橡皮头的新铅笔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削开,连妹妹都不让碰一下。我同桌的爸爸是工人,家庭条件好,经常有新铅笔,新本子,总在我面前炫耀,而我却总是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铅笔头写字,也难免自卑,这下,也可以在她面前骄傲一番了。小孩子的思维,就是这样简单,也容易满足。  

自从爸爸去了城里打工,虽然每月只有几十块钱的工资,可也能够维持我们的家用了。农村里生活简朴,吃穿用度都很节省,日子过得虽然紧巴,可只要没个大病大灾,还是无忧无虑的。爸爸每次回家,都会给我们带点饭店里卖剩的肉包子,还有猪油炼出的油渣,妈妈剁碎了伴在蔬菜里,给我们包饺子吃,油汪汪的,吃起来喷喷香。沿途有卖黄瓜,水萝卜的,爸爸也会称上两斤给我们尝鲜。我们兄妹几个都是馋猫,看到爸爸回家都兴奋地扑上去,抢着吃。爸爸最疼妹妹,总把最好的先给妹妹吃,惹得我嫉妒,其实我也明白,那是因为妹妹最小,身体又弱,爸妈才会格外疼惜。有时候爸爸忙,十天半月不回来,我和妹妹着急了,就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跑到村口的大路边等爸爸。其实,估计我们那时候想念的不是爸爸,是他带回来的好吃的吧。  

爸爸人勤快,脾气好,在饭店里很有人缘,不但经理特殊照顾,经常让爸爸带一些剩的食物回来,那些饭店里的师傅们,还把家里小孩子穿过的旧衣服都送给我们穿。七八十年代的农村里,谁穿的不是打着补丁的衣裤呢。孩子们除了过年时添件新褂子,平时都穿哥哥姐姐穿小了的破衣裳。那年过“六一”,学校举行庆祝活动,要求统一着装,让女生穿粉红色衬衣,蓝裤子。我们家刚翻修了房子,妈妈说没钱,不给我买,我嘴巴撅得老高,正发愁呢,爸爸回来了,说他来想办法。几天后,爸爸带回来一大包衣服,都是饭店里阿姨们送的,光衬衣就五六件,我们兄妹仨的都有,还给我买了一双新凉鞋,那个六一节,过得真快乐。  

五年级的时候,我参加小学生竞赛,得了全乡第三名,爸爸高兴,捧着那张大大的奖状一个劲地笑,再次回家的时候,给我捎回来一件玫红色的羊毛衫,花了十几块钱,招来妈妈的一通埋怨。那也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穿最好的奢侈品。爸爸说,丫头都长大了,也该穿件新衣裳了。日子嘛,紧一紧也就过去了,别委屈了孩子。我忘了爸爸说这话的时候,我是笑了还是哭了,每次我穿上新毛衫,心里总是热乎乎的。爸爸的爱,简单,平凡,也最温暖。  

过年,是我们一年里最开心的日子,爸爸年跟前才能回来,带回来的丰厚年货,总让我们欢呼雀跃。妈妈的厨艺不如爸爸,过年的吃食,基本都是爸爸来做。爸爸一到家就忙活起来,卤排骨、炸肉丸、熬皮冻,还有农村人家轻易都没见过的鱼给我们炖了吃。年货都是饭店分的,虽然价格便宜点,但毕竟都是肉类,花钱也不少,爸爸两个月的工资都不够扣。妈妈吃着盘子里的肉,也不忘数落爸爸几句,说爸爸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爸爸不反驳,依然笑呵呵的,说穷上一年,也不能穷上一节,让孩子们过个富裕年。生活,总会越过越好的。  

可幸福总是那么短暂,一向身体健壮的爸爸,突然得了腰椎病,腰疼得直不起来,住进了医院。爸爸住院,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借下外债,出院后也还不能干活,只能继续吃药修养。爸爸的病,一下子让我们的生活陷入困顿。  

也许,人只有在遭遇到挫折的时候,才会真正长大,学会思考和承受,懂得付出和担当。面对满脸病容的爸爸,一脸愁云的妈妈,笼罩在家里的丝丝寒气,我主动选择了退学,去到爸爸工作过的饭店,也开始了自己辛苦的打工生涯。我清晰地记得,我退学后含着泪的爸爸眼里的无奈难过,我耳边一直还回响着爸爸满怀愧疚的话语:“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们,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四)永远的思念  

从小,我就是个爱哭的孩子,受一丁点委屈,廉价的眼泪就流成了小河。我结婚那年,爸爸走了,我的心,也似乎更脆弱了,流泪的时候也更多。爸爸去世的这些年,每到爸爸的生日或者忌日,我才会猛然想起爸爸,想起有爸爸时的那些快乐记忆。可是,我除了在心里默默地怀念,已没有任何合适的语言,能够表达出我对爸爸的爱和思恋。  

爸爸得的是肝癌,从确诊到去世仅仅三个多月。爸爸从上次病愈以后,就又到城里上了几年班,那年过完春节感冒一直不好,才回家来看病,看了半月不见效,腿又莫名地肿了,镇上的大夫让去大医院检查确诊一下。我陪着爸爸去做各项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我拿着单子去找大夫,让爸爸在医院的走廊里等着。我想,在那之前,我应该是没经历过晴天霹雳的,我到现在还能感觉到,从面无表情的医生嘴里说出来的那几句话,足以把我的心生生敲碎。“病人是肝癌晚期,癌细胞都已扩散,最多能耐两三个月了……”  

“轰”地一声,我脑子瞬间就空了,眼泪哗哗地流,扶住医生的办公桌,才勉强站住:“医生,我爸爸怎么办?住院动手术可以吗?”我哽咽着,把希望都寄到面前这位掌握着人生死大权的医生身上。  

 “太晚了,癌细胞都全身扩散,住院动手术也没意义了,回去准备后事吧!”那一刻,我才明白,从医生口里说出的话,才是真正的冷酷无情,它能把所有的希望都粉碎,让心滴着血,还得去承受。  

我拼命忍住哭,擦干脸上的眼泪,勉强换上一副平静的表情,来到爸爸跟前,话语里,还是带着几分埋怨:“爸,你身体不舒服,生了病怎么不早看呢,耽搁得这么严重。”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不能告诉爸爸他得的是癌症,没有人在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之后,还能坦然地去面对生死。  

“医生怎么说,很严重吗?我平时也没感觉到疼啊,只是最近才开始不舒服。”爸爸一脸的无辜。  

“没事,爸,医生说是肝炎,回家吃药吧。”  

从那天起,爸爸就开始药不离口,中药西药轮番地吃,人却一天天消瘦,憔悴,苍老,如风中抖动的枯草,再也没有了活力。  

我用自行车推着爸爸去诊所看病,抓药,明知道没有希望,还依然心存侥幸,盼望出现奇迹。爸爸却像大夫预言的那样,迅速地枯萎下去,无力行走,吃不下饭菜,只靠喝点面汤维系着生命,暗淡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光泽。  

有一天,爸爸说想吃豆浆油条,那是爸爸以前上班时的饭店里卖的早点。我骑上自行车,和妹妹两次去城里买,却因为路远,到城里都快中午了,卖早点的摊子都收了,没有买到。妈妈因为我身怀有孕,怕有闪失,不让我骑车再去城里。爸爸去世后,我一直为这件事愧疚不安,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原谅自己。若我真是一个有孝心的女儿,哪怕五更天起来赶路,也该满足爸爸最后的那点愿望。在去世的父母面前,我们除了后悔自责,哪里还敢讲孝顺二字。  

亲眼看着自己的爸爸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挣扎在生死边缘,生命已走向尽头,是多么令人悲痛无奈的事啊!我从不敢提笔写爸爸去世时的那段回忆,我的耳边,总能听到爸爸那一声声痛苦的呻吟;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爸爸临终前留恋的眼神。我怕我的心,一次次被泪水淹没,吞噬,无法自抑。我无法用平静的心态来面对生死离别,尽管事隔多年,早早失去爸爸对我来说都是今生难以弥补的缺憾。也许,只有当我们也身为人父人母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当年父母给予我们的爱有多么厚重,而我们,除了无尽的思念,已没有了报答父母恩情的机会。我只能在一行行浸透着泪水的墨迹里,去缅怀爸爸。  

如水的光阴带走了年华,抹不去心中的记忆。生死的距离没有期限,深藏在心中的思念,永永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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