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已经十几年,对于地上的那些农活,早已经生疏。但每到麦黄的季节,依然会想起满村子一望无际的麦田,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闪耀着,欢唱着,喜滋滋地笑着。每一株麦穗儿,都圆润饱满,麦芒上带着湿润的晨露,有些刺眼。风儿一吹,麦穗摇摆,麦浪翻滚,干枯的麦叶互相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响。
咔嚓,咔嚓,咔嚓!
有什么声音,能比得上割麦子的镰刀声好听呢?混合着汗水和希望的交响乐,伴着清风骄阳,咔嚓嚓地同时在田野里奏起,多么壮观而豪迈!
我们家乡种的是春小麦,收麦子一般是七月下旬,学生们刚好放了假,能帮着大人们割麦子,做家务,也算是个主劳力。麦收是农村最忙的时候,一家老小齐上阵,没有人敢偷懒。庄稼人的命脉,都系在那一个个饱满的麦穗上呢。
天刚麻麻亮,就被妈妈唤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跟着妈妈去麦田。清晨的风,凉凉的,吹在脸上,打个激灵,困意也消了。早起的人家,已经开镰了,弯着腰的男人肩膀上搭一条黑不拉叽的毛巾,擦汗用。女人头上裹着花头巾,包着嘴,防灰尘。小孩子紧紧跟在大人身后,帮大人打腰子。大人小孩都使出浑身的力气,镰刀咔嚓咔嚓地响着,一溜溜麦子倒下去,身后,整整齐齐的麦铺像一条长龙绵延着。庄稼人是超级的绘画大师,他们用动态的美,勾勒出一副丰收的图画。
带着露水的麦子湿漉漉的,脚底下的麦茬也是水淋淋的,一会功夫,衣袖、裤管,都被露水打得精湿。手抓着湿答答的麦秆,胳膊上被麦芒扎得生疼,看似简单的活,干起来一点也不轻松。爸妈割麦的速度飞快,三两下就割一大捆,我们跟在后面连腰子都打不及,两只小手不停地忙碌着,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夏天的太阳,大早上就毒,热辣辣地晒着,麦子上的露水干了,干活清爽多了,连爸爸妈妈的镰刀声,也变得格外清脆。抬起头,看着前面的爸爸妈妈,背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割麦子是力气活,长时间地弯着腰,手上的镰刀毫不停顿地挥着,那份辛苦,没种过庄稼的人是难以体会的。
晌午割麦子,就没早上那么凉爽了,太阳像个大火球,肆无忌惮地释放着热量,麦地里的湿气攻上来,脊背晒得生疼,双腿被一股股湿热的气流包围着,汗水在脸上流成了小溪。尖锐的麦芒扎在脸上、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红红的印子,汗水浸着,又疼又痒。
夏天的雨,是最寻常的。前半晌晴朗朗的天气,中午躺在炕上休息会,还未曾合眼呢,一声炸雷,一阵狂风,满天的乌云滚滚而来。午休的人们赶紧从屋里冲出去,大人小孩都往地上跑。爸爸妈妈捆地上割下的麦铺,两手抓住腰把,往中间一拧,用腿压紧,一头塞进去,一个结结实实的麦捆就好了。我们紧跟着,把捆好的七八个麦捆码成一个个小麦垛,这样即使下雨,里面的麦子也不会湿透。
每次一下雨,干活就像打仗似的,紧张又忙碌。有时候雨来得急,还未捆好多少呢,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下来,一会功夫,地上成了汪洋大海,淋湿了的麦子,也不能再捆。我们浑身早已湿透,吧嗒吧嗒滴着水,只好冒着大雨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记得有一年麦收的时候,雨下得勤,半月的时间,一直滴滴嗒嗒地下,没收回来的麦子都长了芽,麦捆子从地上扯起来,都挂着白白绿绿的麦芽儿。辛辛苦苦种的庄稼,都被老天爷给糟践了。那一年,家家户户蒸芽面包子吃,馒头又青又僵,面条做出来没筋骨,连顿爽口饭都吃不上。
麦子割完了,要拉到打麦场上去打碾。小时候打麦子,都是靠家里养的牲口。一头牛拉一个石磙子,一个人牵着,在摊好麦子的打麦场上一圈圈地转,待上面的麦粒都碾压出来,把麦子用木制的大杈翻过来,再来来回回地继续打,一天的功夫,只能打完一两亩地的麦子,整个麦收的过程,要忙上大半个月。后来村里有人买了手扶拖拉机,带着铁制的镇压器,打起麦子来又快又干净,一家的麦子,两天就打完了,省时省力多了。再后来,有了更先进的脱粒机,一大垛的麦子,几个小时就脱完了,麦收就不像前些年那样辛苦劳累了。
初中毕业后,我不再上学,地上的农活,样样都能上手。和爸妈一起割麦子,和左邻右舍合作打麦,甚至还能跟着爸爸学扬麦。半个月过去,小脸晒得通红,手上磨出了硬硬的茧子,人倒是更结实了。农家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从小干着农活长大,对土地和庄稼,都有一种深厚的情感。
而老一辈的人对麦子的那份情感,远远不是我们所能真正体会的。每到麦子飘香的日子,村里的老人们都精神了很多,连睡觉都不塌实了。天刚麻麻亮,地头上就有了一个个黑乎乎的人影,背着双手,迈着悠闲的步子,沿着窄窄的水渠,从这块地转到那块地,一直转到日上三竿,还舍不得回来。他们仔细地观察着麦子的颜色,摘一个饱满的麦穗儿在手里揉搓,吹去麦皮,把新鲜的麦粒儿丢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似乎在品尝珍馐美味,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若老哥们走到一起,就并排站在地头上,唠几句嗑。
今年麦子黄的好,明后天就能开镰了。
嗯,今年风调雨顺,老天爷帮忙,这收成,肯定好!
回家,磨镰刀去!
风吹着麦浪,如金黄色的波涛轻轻翻滚,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麦芒儿闪耀,麦香儿飘荡。老人们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岁月的沧桑,也带着幸福满足的笑容。他们对庄稼的那份爱,早已融进了骨髓和血液。他们把根深深地扎进脚下的土地,一天天长大,苍老,死了,变成一垄黄土,都守在自己的家园里。
自从离开家乡,再也没有收过麦子,也闻不到那清甜的麦香了。但我明白,我的根,也扎在家乡那片黄土地里。闭上眼,就能看到金灿灿的麦田,耳边,也能听到“咔嚓咔嚓”的镰刀声。对漂泊在外的每一个游子来说,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物一景,又何尝不是深深地根植在心中,游荡在每一个梦境里,如一根长长的风筝线,飘得越远,绷得越紧。
又是一年麦飘香,我的心,也追着记忆,去寻找梦里的温暖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