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打得麻石地生烟。很快,烟也消失了。才下午三点,外面已经乌天黑地。移开护目镜,赵建东往门口看一眼,顺手打开灯。山里天气就这样,说变就变;风倒不常有,但刮起来便穿林入谷,造出种种声响,或雄浑或凄楚或诡异,萦绕数日,没完没了。很少有人喜欢这样荒僻又古怪的地方,除了他。一年前,正是一场突发的雨,让他留下来直到现在。
焊枪亮起,一朵蓝花嗤啦啦地绽开,周围越发昏沉寂静。台钳上一堆锈蚀斑斑的零件,是后院那辆面包车上的。叫“车”是客气的说法,春天整理后院时,它歪着身子头朝里杵在角落,怎么看怎么碍事:四个轮胎破了两个,除了前挡风,左右车窗和车尾玻璃残缺不全。车身千疮百孔,明显是被人砸的,院墙只有半人高,地上还散落着砖头和石块。尽管柴垛里几块支出的木头为车挡了些风雨,但里里外外仍然长满杂草。当年客栈主人老高为了装货,把除驾驶座以外的座位拆得精光,车厢里铺着蛇皮袋,几个竹筐胡乱重叠,上面搭着两只纱手套。
正是这双手套,让赵建东鬼使神差般动手修起车来。学生时代他热衷于电气维修,参加过几次技能比赛。可这车太老了,市面上找不到配件,他只能买教材买设备四处网购替代件,边学边实践,最后差不多把整车重装了一遍。
门被猛地撞开,冷风中冲进一个人,直接扑到柜台上,是民警小吴。半小时前,他骑着摩托车从明晃晃的大太阳下经过,还冲这边舞了下胳膊,新制服上警徽闪闪发亮,神气极了。此刻却脸色煞白,慌里慌张。
“怎么了?”赵建东关上焊机,从杂物间出来。内外只隔着半截布帘,帘子飘起又落下,嵌有玻璃格的大门默无声息地合拢,屋外大雨滂沱。
小吴身上淌着水,抖抖瑟瑟,半天才冒出一句:“老罗,老罗上吊了。”
黑暗的雨几乎把电筒光吞噬,伞基本没用,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只管向前。客栈跟前街之间是段曲折的坡地,这时已成一片汪洋,不知道小吴刚才是怎么跑来的。赵建东的鞋里灌满水,寒气一直透到头顶,还没上楼梯,已嗅到死亡的气息,除了确切的味道,更有无所不在的垂暮感。老罗的家在三楼,小吴换了好几把钥匙,才把锁打开。有人陪在身边,他渐渐镇定下来。这个东北小伙三个月前刚从警校毕业分到派出所,每天的工作之一是探视辖区内二十多个高龄独居老人。
日光灯亮着。一排老式衣柜隔出内外两间,老罗在里间,背对着他们,衣衫整齐,绒布窗帘拉得很严实。窗台不大,他是踩着凳子爬上去的,最后直起身来让自己悬空。地面蜿蜒着暗黄的液体,桌上放着一张写满字的纸。他们讨论要不要动他,小吴觉得法医来前应该保持现场,而赵建东却认为要尽早放下来,万一能救活呢——当然不大可能,关键老罗是个要体面的人。后来取得一致,先由小吴从各个角度拍照,然后两人协作把那具僵硬的躯体搬上床,最后从衣柜里找出干净床单蒙起来。
陆续有邻居闻讯而来。小吴的同事和殡仪馆的车都还在路上,一个社区网格员赶到,脸阴沉得跟天色一样。千山社区正在参加文明评比,这次不光奖金泡汤,连正常的绩效也要被扣分。
“老罗几天前去省城丫头家,又打110,又找居委会,每次都搞得惊天动地,就为了丫头不给他单独安排房间。”
“他丫头也快六十了,中风坐轮椅,自己一大家子,哪有精力再忙他。他脾气又怪,跟老的小的都处不来。”
“老罗年轻时跑采购,手上有钱,结婚离婚折腾个没完,生下一大堆娃。这个老大野生野长,居然考上大学当了工程师。现在只有她还认他,按时寄钱寄东西,可老罗心里还是不快活。”
“不光这个,去年一个相好的找来,跟他住了小半年,听说骗走不少钱。”
七嘴八舌。赵建东从门边拿起伞,慢慢走下楼梯,把高一声低一声的谈论抛在身后。雨小了,天色亮起来。眼前短短的街道,便是千山社区的经济文化中心,邮政收发点、药房、小卖部、面馆、理发店、水果店、浴室、麻将馆,几乎服务和娱乐,都聚在这里。这一带的制高点是火车站,再往高处走就进山了。在火车站巨大的原木门廊上,刻着清代某位巡疆大臣的手迹:“千山迢遥,日月如君”,社区大名由此而来。从那里俯瞰过来,社区像只灰白的蘑菇,栖息在两山交汇的山坳里,所以当地人还是习惯叫它蘑菇坝。蘑菇坝曾经风光无限,早早地通铁路,通公路,经济超前发展。昔日繁华起源于坝上那个大型锯木场——不知诞生于哪朝哪代,历经私有、合股、国有、再私营的变迁,最终在国家禁伐令实施后惨然衰败。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坝上人口日益稀少,原本的山民,零落地分散在坝子外缘,锯木厂的老职工和后代,则集中在前街,两个阵营奇妙地对峙,互不相扰。
麻石路有点打滑,四下响着潺潺的流水声。小浴室的门洞里晃动着几个人影,水果店老板把卷门推高,拖出一筐苹果,看到赵建东后,站在那儿欲言又止。他赶紧挥手打了个招呼,同时加快步伐。平时除了有必须要办的事,他很少上前街,一方面出于拘谨的性格,另一方面他对正式混入老人群体保持着警惕。
赵建东来蘑菇坝,像是老天的安排。去年夏天,结束一趟沉闷的北方之旅后,他随意选了条西南线路,飞机加高铁的尽头是一趟慢如爬行的旅游专列。车厢这头是个中老年求神拜佛团,那头是一群销售精英,两个队伍都自带无线话筒,演讲唱歌加拍手跺脚,惟独他塞着耳机戴着眼罩,昏昏沉沉地睡着。莽莽群山从窗外绵延掠过,犹如没有边际;葱翠的树林,因为过于浓密,感觉在拼尽全力去生长。金黄,紫红,墨绿,宝蓝,都是浓郁到极致的色彩,但这些跟他没有多大关系。行李架上一个背包,里面几件衣服,几瓶止痛药,昭示着他的余生。
风雨是突然出现的。激烈的雨,仿佛要击穿火车顶盖,隔着玻璃仍能听到风的呼号。没多久列车紧急制动,原来是泥石流冲毁了前方的隧道。一小时后,雨住了,火车仍停着,预计至少一天才能疏通。列车长建议大家步行前往三公里以外的千山站投宿,或等待几小时后的大巴接驳。
赵建东随着小股人流下了车。满以为避开了可怕的大部队,没想到仍陷在处处是人的窘境中。蘑菇坝的老招待所早已停业,火车站启动应急措施,在教堂风格的小候车室里搭行军床,拉塑料帘,勉强安置下一百多名游客。除此之外只有这家私人客栈,四间客房加上前厅后院走廊,塞了三四十个人,到处都是帐篷和地铺。从天而降的客人们蝗虫般扫荡着蘑菇坝,买空小卖部,吃光粮食水果,在旧厂房里钻进钻出,采蘑菇、摘草莓、打鸟、野炊,几乎把坝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第三天午后集体消失,唯独赵建东没走。
客栈是自建房,立在公路旁,上三间下三间,横平竖直,找不出什么特色。一树长得与屋子同高的蓝花楹在八月开花,海浪般汹涌,密集到无以复加的悬铃形花朵给这片静寂之地增添了几许梦幻色彩。墙上钉着块木牌,汉字“赫思果求”,配着拉丁白文,是客栈的名字,店门口和前台都贴着售房告示。客栈主人早已去世,在外当导游的儿子只有带人看房时才会回来。
签下购房协议后,赵建东逐渐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客栈主人老高跟赵建东同年出生;十六岁,赵建东上高中,老高初中毕业当了猎户;二十三岁,赵建东大学毕业进银行,老高已结婚生子;三十二岁,赵建东从柜面调去信贷部,老高因为禁猎做了护林员;再后来,赵建东升到副主任,一直干到提前退休,而老高腿疾加重后无法正常巡山,开客栈维持生计,八年前某一天突然病逝。
以上大部分信息,是赵建东从老高的日记中得知的。破面包车里有个工具箱,底层压着几本笔记本。简陋的牛皮本,每本记四五年,断续记了三十多年。老高的语文学得不好,若干事件在他粗略的记叙中漫漶模糊,如蘑菇坝的风,行踪不定,难以捉摸,让人平添怅惘。
二
凌晨下了一场小雨。赵建东醒来,面颊冰凉,鼻子里灌满湿冷的空气,而身体则被棉被包围着,干燥而温暖。往常他起床很快,可这次腰却不在状态,昨天搬老罗时用脱了力,一夜过后仿佛被灌进半吨黄沙,彻底丧失了知觉。
扶着腰,他螃蟹一般挪下楼,客栈很少有客人,所以不怕吓到人。他在壁炉前的摇椅上打了会儿盹。干柴在炉膛里燃烧,不时噼啪作响,在渐渐密集起来的鸟鸣声中,窗口一点一点泛白。最近他没有出现发热感染或者无名疼痛,昨天淋雨后也没有感冒,是一年来最好的状态。面对新一天,他总是深怀感激。
精力似乎够了,他开始做面包。面是头晚发的,馅料也已齐全,两种口味,划单线的是核桃夹心,刻十字的是枣泥夹心。湿润的面团在烤架上膨胀,变色,散发出阵阵甜香。两小时后,一百个面包整齐地排列,热腾腾,肥嘟嘟,天真无邪。
一杯牛奶,一块面包,他享受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因为脆弱的胃,他用半年时间学会了做饭,后来又学会烤面包,烤蛋糕,做工序不算复杂的点心,总算在报表分析、货币行情外掌握了一些实在的生存技能。
阳光晒出丛林间的水分,雾气消散后,空气变得透明起来。公路斜对面,有个小型加油站,阳光照在铁皮屋顶上,像一片火红的柿子林。路边那条孱弱得几乎要消失的小溪,曾经水势凶猛,粗大的原木在山里被伐倒,随即被推往山涧,它们顺流而下,直到在坝上拦截,再沿着特制轨道运到车间加工,最后吊装上汽车或火车,源源不断地送往四面八方。散落在丛林间的那些高房子,正是锯木厂旧址,当年重型卡车和吊车在其中自由来往,如今大多被野生动植物占领。大概两年前,一家康复医院租下靠近公路的两幢,改造成独特的内环式建筑。两幢独立的楼房间有廊桥相接,周围修建了健身步道和花园,甚至还有个广场。赵建东每三天往那边送一次面包。
食堂师傅看出他的腰有问题,不由分说地帮他联系了医生。他提着空塑料筐从食堂后门进入门诊大厅,又从侧门逃脱,沿着墙根去找电动车。彩色混凝土路面拾掇得很干净,精巧的灌木丛使步道迂回曲折。医院墙身爬着深深浅浅的藤蔓,没有藤的地方白得耀眼。路太长了,他的背上出了汗。远远地,电动车旁边站着个人。
对方皱着眉头看他走近,“赵老板,腰都成这样了,还不快来治疗?”说完转身就走。
他自知理亏,什么话也说不出,放下筐子,乖乖地跟着她进了大门。她是院长,今天在理疗室当班。
走廊很长,阳光从穹顶照过来,投下横一条竖一条的影子,熟悉的窒息感涌上心头。三年前,他的胃查出恶性血管瘤,切除了三分之二,之后漫长的放疗,仍不能阻止癌细胞生长。他逼医生说出实情,一年,最多一年半。他受够了冰冷的仪器,或怜悯或漠然的目光,还有难以说清是无用的安慰还是酷刑的种种疗法,决定远离医院,顺其自然地走完最后一程。
院长四十出头,娇小瘦削,眼神沉静,一个月前他们刚见过面。民警小吴介绍他为医院送面包,他按要求做体检,并找她交报告单。当时她在病房里,护士给一个老人处理溃烂的糖尿病足,老人暴燥地踢翻药盘,不准任何人靠近。浓烈的气味混杂着老人含糊不清的谩骂,让他颇为尴尬,她却泰然自若地翻看报告单。
“叫我许妙。”她干脆而利落。把他带到处置室号脉,不急不缓,仿佛他远道而来只为求医。她的手指轻巧,搭在博动的血管上传递出难以言说的魔力,这时他不仅是病人,更像和她有着某种密切联系的亲人。他不由自主地将身体状况如实陈述。
这一次,又开始望闻问切。“给你开的茶饮有没有喝?”
“喝了,每天都喝。睡眠好多了,夜里加白天可以睡满八个小时。”
“还在服止痛药吗?”
“有半个月没吃了。”
她赞许地点头,接着查看他的上下眼睑。“最近饮食怎么样,一天几顿?大小便正不正常?”她示意他伸舌头。
伸完舌头,他才能回答:“每天按时六餐。大小便正常。”最后一句他有点不好意思。
“一起努力,别放弃希望。”她说了跟上次一样的话。
拍打时正中痛点,他忍不住倒吸几口气。许妙下针快,微微刺痛,酸麻,肌肉轻微而持续地跳动,红光的暖意消解了他的紧张,周围嗡嗡的谈话声钻进耳朵。
理疗室的病人们在讨论新冠病毒。哪个地方有了疫情,社区发药;哪个地方还没有,也发药;到底西药管用还是中药管用。
“当然中药管用,蘑菇坝几代人都是靠中药活下来的。”一个老头中气十足的声音,赵建东听出是钱大爷,该八十出头了,儿子在前街开药房,他每天按时遛弯,跟赵建东遇到时总会聊几句天气。
“西药先进,起效快,又方便,哪像中药那么麻烦!”有人反驳。
钱大爷的嗓门更大了,激动得像要从床上蹦起来。“不喜欢中药你跑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去做手术?又锯又切又打眼,埋这个放那个。现在人太狂妄,不讲天道,活该得病!”
没人敢再惹这位火爆的老头。屋里静默了一阵,艾条无声地燃烧,治疗仪滴滴作响,一个睡着的人发出叹气般的鼾声。
“讲句真心话,中药确实神奇。四十年前蘑菇坝那场大灾,银丝草救下不少命,只可惜现在没人愿意去深山采药,也没人会配方子。”不知是谁,慢悠悠地开了口。
银丝草。赵建东想抬头,但大半个背上插着针,只能把下巴抬起一点点,有限的视野中,是许妙轮廓鲜明的侧脸,她正俯身热切地问对床的人,“孙伯,你见过银丝草吗?”
孙伯摇头,其他人也表示没见过。银丝草已绝迹,年轻点的连听都没听说过。
三天后,赵建东又送面包。腰在恢复知觉,他不愿再去当病人,只托食堂师傅交一只布袋给许妙。刚回到客栈,许妙出现了,骑辆自行车,从路上穿过草地直达门口。她的外衣大概是仓促间套上的,一只衣领还没有翻好,整个人像急于冲破浓雾的太阳。店堂里一下子明亮起来。
“袋子里真的是银丝草吗?”她劈头就问。
她是个医学博士,研究中医康复。经历无数临床实践后,更为中医巨大的潜力着迷。她申请课题,获得一笔资金,得以在蘑菇坝建立科研基地。基地既接收外来病人,也给本地人做治疗。对外完全开放的是A楼,B楼则为重症隔离病区,是全国为数不多的艾滋病临终关怀病房之一。
为什么把基地设在这里?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蘑菇坝的畸形繁荣导致黄赌毒泛滥,出现一百多名艾滋病人,医疗工作组进驻后,发现锯木厂的感染者大多病程发展快,致残致死率很高,而本地山民的感染群体则长期维持在无症状阶段,竟然还有个别转阴的病例。为山民看病的老中医公开了药方,其中有当时已非常罕见的银丝草,只有极少数了解山林脾性的人才能找到它。许妙从地方医药志中读到这些,从此念念不忘。
老高的日记恰好为史志做了注解。在病毒阴影下,蘑菇坝陷入多年的混乱。原本就矛盾重重的山民和锯木厂职工经常发生械斗,打砸抢殃及每个家庭,导致卫生院、托儿所和学校无法正常开门;坝上若干建设项目难以开展,因为一方要做总有另一方激烈反对;人与人之间失去了温情,夫妻反目成为常事,不断有家庭遗弃染病的婴儿;有能力的人避之不及地搬离这里,并对蘑菇坝居住史缄口不提。
作为土生土长的蘑菇坝人,老高一辈子在山里打转。某天开始,他的日记中出现“鹰嘴崖”和“银丝草”的字样。鹰嘴崖在大山深处,与蘑菇坝隔着两座山和一道江,崖下藏着一个隐蔽的村落,村里人带老高去了银丝草生长的地方。从此以后,每当坝上出现危重病人,老高便悄悄去一趟鹰嘴崖。他敬畏山神,严格保守着鹰嘴崖的秘密。
赵建东领着许妙进入后院。谷仓里昏暗而阴凉,长满霉斑的墙上,还挂着老高的猎枪、棉大衣和雨靴。几袋稻子发芽了,长成颓败的草山,一袋不明品种的豆类胀破袋子,四下散落。他们在墙角翻开塑料膜,一个背篓出现在眼前,背篓里装满布袋,每只袋子上都用炭笔标注着名称:银丝草,灵芝,串枝莲,泽泻,独活,鸡血藤,猴头菇,麝香……老高在最后一趟远行中把它们带回,未及交付便心脏病发作去世。它们曾经承载着希望,却在等待中日渐枯萎,直到化为尘土。
三
一行人在客栈门口上车,老罗的女儿、女婿、外孙和外孙媳妇,还有刚刚学会走路的曾孙。小吴帮着把轮椅放进后备箱,又冲车里的人逐一告别。一家五口清早从省城赶来,先去了殡仪馆,下午又回到蘑菇坝,除了小朋友偶尔发出几声叫喊,大人们都很沉默。小吴跟前跟后,这时已疲惫不堪。
银色SUV消失在路的尽头,像一出拖沓的戏剧终于落下帷幕。小吴进屋,坐到桌前整理资料。他还得跟几个部门交接材料,才算把老罗的事真正办完。赵建东在忙着拆快递。这是个繁忙的下午,一周一趟的邮政物流送来大批货物,形状各异的箱子填满了杂物间。
“老赵,你说老罗为什么要走那条路?”大半个月以来,小吴几乎每天都问一遍同样的问题。
“说不清,可能人都需要精神支撑吧,没有支撑,人就垮了。”赵建东含糊地回答,试图避开此类话题,以免激起心头兔死狐悲的感觉。
可小吴不依不饶。“这说明社区工作做得很不够,独居老人这么多,跟老罗差不多情况的不止一两个,我们是不是该经常搞些活动,加强交流,防止悲剧重演?”
“那当然好。”赵建东赞同,“但这里松散惯了,开展活动不大容易。”
“回头我跟社区主任合计合计。反正我也调不走,不如多干点活。”有段时间,小吴羡慕那些进了刑侦大队的同学,觉得他们的工作才是工作,不像自己在基层派出所,尽做些鸡零狗碎的事。他曾经闹着要走,但很快脑子拐过弯,安下心来。赵建东对他生出一种敬意,因为自己在职三十多年,基本都在抱怨和不满中度过——这可能也是他得病的原因之一吧。他儿子也一样,跟小吴差不多年纪,却没有这样敞亮的性格。
他从里间出来,洗手洗杯,榨出两杯橙汁,又在茶碟里放上几块面包,招呼面前的年轻人,“来点下午茶。”
小吴把一堆资料移开,开始吃面包,边吃边评价:“今天酥皮下面有分层,口感湿润有弹性,可以打九十五分。”
他是赵建东烘焙手艺进步的见证人。赵建东烤出的第一炉面包,是他帮忙吃完的,评价是“结实,抗压,味道像桔皮”,随着时间流逝,反馈从“堵嗓子,齁人”“干巴巴”直到“松软香甜”,过后积极地帮赵建东联系了康复医院的业务。赵建东知道自己被小吴的同事们调查过,一个陌生人到穷乡僻壤定居,多少有些让人生疑,加上曾在银行工作,更有卷款贪污等多种可能。但他的履历枯燥乏味,一辈子在一个单位工作,无功无过地干到退休,只有离异单身稍显特别。后来小吴告诉他,他们把他归结到过腻城市生活想换换口味的那类人,他们通常突然地来又突然地走,不会真正融入这个地方。
但赵建东有明显的不同,他似乎要一心一意地待下去。他整修房子,逐步去除老屋的暗沉。他把屋前的草地打理得极为洁净,除了草和老房主留下的蓝花楹,别的什么也没种,使客栈外观保持着清新的面貌。由麻石胡乱堆就的后院院墙被他粉刷一新,地面也全部平整过。他原本不肯做零售,只接待投宿的过路客,但总有当地人需要这个那个,他便琐琐碎碎地进货卖货。住店客人生活自理,厨房有简单用具,卫生间洗澡房公用,彼此之间少有交集。他对人的态度既疏离又温和。
他们都不知道他有病,除了许妙。他得以享受着常人的生活,一个月,或一天,都是莫大的幸福,这种感觉在中秋晚会上格外强烈。小吴说到做到,把千山社区的第一个联谊会安排在康复医院的广场上,先跟医院对接方案,然后跑遍蘑菇坝,一户户上门邀请,又为行动不便的老人联系好协助出行的社工,还要定节目,找主持,做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小吴毫不见外地把赵建东拉去做义工,赵建东则心甘情愿地任他支使。
中秋这一天,秋高气爽。白露已过,寒露未到,正是不冷不热的好季节。西边山脊上,太阳像等待下潜的红鲸,半空早已升起纯白的月亮。省道两边新装的路灯还未亮起,夕照与月光交织,梦境般笼罩着道路、房屋和山林。一些人不到四点就吃过晚饭赶来了,在广场上四处游荡。小舞台搭在树林边,舞台背景便是几块接起来的蓝床单,拉在树上,方方正正贴着几张金纸,上面是浓墨写就的大字:“千山社区中秋晚会”。红地毯和音响是小吴从别的社区借来的,灯光和桌椅是医院布置的,四处亮堂堂,明晃晃,喇叭里放着音乐,充满过节的喜庆。
赵建东负责一个烧烤摊,系着围裙忙个不停。蘑菇片,土豆片,面包片,食材只有三样,他却设计出多种口味。一边是医院食堂师傅的糖水摊,除了可乐雪碧等现成的汽水,还有现煮的冰糖雪梨和姜枣茶。小吴跟队友也摆了个摊子,教老人们用手机,并普及预防电诈的知识。再远一点,是许妙她们的医疗点,也围着一群人。
“咣,咣”,两声锣响,晚会开始了,节目意外地精彩。蘑菇坝的人近乎倾巢出动,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满满当当,跟城里无处不在的喧闹不同,跟旅途中流水般来去的嘈杂也不同,是醇厚的家一般的氛围。舞台上几个老人在演奏民乐《阿细跳月》,台下一对夫妻把孩子举高,“看爷爷,看爷爷”,一个老太太大惊小怪,“老李还吹得动唢呐?”随即遭来身边老头的白眼。
许妙端来一杯茶,坐到赵建东旁边。她穿着白大褂,月光般恬淡。烧烤炉里亮着火星,食材用完了,他的任务已结束,因而很悠闲。
许妙指着一个方向提示赵建东看,B楼的隔离病房,两排亮着灯的长长的窗户,二十间,还是三十间,几乎每个窗前都有人。她自顾自地向他们挥了一阵手,然后转头看舞台。那里即将上演一出京剧。几个昔日的发烧友摆开阵势,象模象样地开始唱念做打。舞台后是起伏的山影,辽阔的夜空中,一轮满月高悬。
“今天下午隔离病房走了一个年轻人。”许妙说,声音发闷。“一年前他转院来时全身插管,双目失明,各器官濒临衰竭,但他挺过来了,让我对中西结合的新疗法有了信心,没想到两天前病情突然恶化。家人早已跟他断绝了来往,临终时只有我和一个护士陪他。”
老武生连翻两个空心筋斗,人群中响起喝彩声。响声过后,许妙接着说,“我们能做的有限,简直让人绝望,尤其在难得出现康复者的临终病房,基本就是在承受一个个希望破灭的过程。有时我想,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不去干点别的轻松又见成效的工作?”
赵建东把面巾纸递给许妙,让她擦去眼泪。他相信她克服无数困难才走到这一步,并不会轻易被挫折击败。银丝草使他们建立起独有的默契,常聊各种话题。许妙一直单身,几乎把半辈子的心力都投入到了研究课题上,因此常在现实生活里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纯净和坦荡。她使他忘却曾经耿耿于怀的职场的倾轧,家庭的欺骗与反目,甚至不再惧怕可能随时降临的死亡。
京剧下场,几个小学生上台朗诵。“疏影落银河,漾清光,映碧波,玉钩斜挂冰轮堕。到黄昏望它,到中秋赏它,江湖常伴渔翁卧。问嫦娥分明似镜,谁下苦工磨?”孩子们的声音响亮又整齐。
“问嫦娥分明似镜,谁下苦工磨?”他在心中跟着念一遍。月在天上,还是在身边?他有刹那间的恍惚。
晚会的最后,由社区主任上台讲话,工作人员在台下给老人们发月饼,给孩子们发汽球。小吴满场飞,找人唠嗑,留号码,加微信。看着热闹的场景,许妙的情绪好了许多。
“明早计划不变。”她说。
“当然。”他回答。
他们把筹备多日的计划取名为“探山行动”。计划是赵建东提的,正中许妙心意。野外考察对她来说原本很寻常,但自从到了蘑菇坝,事务繁杂,她一直没能像过去那样心无旁骛地开展研究。她有同事,也带着实习生,但对比跟他们的相处,赵建东更让她轻松,无需陈述理由,权衡得失,明确目标和方案,他们之间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为了消除许妙的疑虑,赵建东打破从不运动的习惯,每天早晚进行徒步练习,从五公里到十公里,蘑菇坝的沟沟坎坎被他走了个遍。他两周内增重一公斤,之后郑重地把数值发给许妙。我不会拖后腿的,他承诺。
凌晨四点半,赵建东走进后院。夜色阑珊,四下蹲伏着模糊的暗影,只有面包车清晰确凿,像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八年了,它只在几天前出过一趟门,凭借一可乐瓶汽油开到对面的加油站。胖子老板当时正忙于一桌麻将,匆匆跑来拧开带锈的油箱盖,随口问句“买了拉货的车啦”。油桩上计量表急剧跳动,面包车强壮的胃被灌了个饱;四个轮胎坚实稳定,从车头到车尾都是新做的漆。赵建东扫码付款,从容地把车开走。作为小心翼翼的中产阶级,从前他先开丰田,后来换成沃尔沃,定期去四S店保养,最大的冒险是参与几个家庭组成的郊游车队……当然,这些是离婚之前的事了,过后生活把他一重一重地毁灭……
发动机轰鸣。他握着方向盘,感觉到一种新生。探山行动即将开始,许妙正在医院门口等他。
四
省道从磨菇坝转向西北,从容不迫地通往大达岭深处,雪亮的车灯照出或远或近的山影。盘山路的内侧是峭壁,外侧是悬崖,惊险而毫无诗意。
他们在天亮时到达一处山脚,藏好车后开始漫长的跋涉,前后八小时,除去几次短暂的休整,基本没有停步。黄昏时他们沿着溪水在上游找到一间护林员的空屋,各自撑开帐篷,倒下来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两人体力明显下降,许妙决定放慢速度,在有护林标志的地带多过一夜。第三天即将进入黑熊山,那儿已超出护林员巡山的界限,地形险恶,气候变化多端,加上猛兽毒虫出没,很少有人再往里走。
山的边缘,地势蓦然舒缓,峡谷中长满针叶树,针叶树林里藏着护林员搭建的柴屋。里面除了地灶和权当床铺的草堆,空空荡荡,四下透风。他们再次各自撑开帐篷休息。但这一夜赵建东睡得很不踏实,脊柱仿佛随时要散成一堆,胳膊和腿怎么放都不对。气垫床下铺着干草,一动就响,他克制着翻身频率,以免影响不远处的许妙,朦胧中睡去,又梦见老高。
在赫思果求,他们的客栈旁边,老高在种树,地上摆着一筐筐树苗。蘑菇坝的树被人伐光了,远近的山裸露着褐色岩石。赵建东问老高种了些什么,老高只憨憨地笑着,埋头在竹筐里找啊找,找出一根枝条给他,是蓝花楹,蘑菇坝最多最寻常的花,花开的时候铺天盖地,寂寞而忧伤。我等不到花开了,老高说,但蘑菇坝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赵建东醒来时眼前雪亮,许久才反应出是屋顶破洞间漏下的星光。额头上搭着一块湿巾,帐帘卷着,架子上吊着输液袋,药水顺着输液管缓缓流入他的身体。许妙正在查看他手指上的血氧仪,见他睁开眼睛,立刻说,谢天谢地,我们又赢了一次。
她似乎有永不枯竭的信心。他颇感歉疚,好在高热过去只是全身疲乏,没有出现他最担心的神经痛或抽搐呕吐。许妙钻回自己的帐篷悉悉索索地忙了一阵,最后拧亮矿工灯,摊开几份图册。这是她反复做的功课,其中有老高地图的扫描件,也有四下搜集的资料和照片。
“如果找不到鹰嘴崖怎么办?黑熊山很危险,手机已经没信号了,老高画的路线很模糊,万一那儿根本没人,万一银丝草根本就是讹传……”赵建东患得患失的老毛病开始发作。
“这些只是万一,万一找到了呢,”许妙冲他粲然一笑,“来都来了,怕什么?世上总需要一些疯狂的人,不然多无趣。”
凌晨三点。尽管有灯,星光依然清洌,厚重的夜因此变得轻盈透明。什么东西从屋外经过,踩断几根树枝。有猫一样的爪子在墙上抓挠。很近的地方,夜枭发出一连串笑声。这样的夜晚,跟老高经历过的并无不同——他们步着勇者的后尘,也从中得到无穷启示。在赵建东的想象中,柴屋如剔透的宝石,漂浮于林海间,群山耸立,与日月星辰共同守护着万物的生息。他终于踏实地睡着了。
正值冬天正式来临前的短暂旱季,山林植被从春夏的繁茂转为秋冬的萧瑟。随着海拔升高,树木变得稀少,暴露的岩石逐渐增多,路越来越难走。当他们从半山腰转到山的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山体高而险峻,呈倾倒姿态,怒江从山脚下奔腾而去,清冷的水汽刺激得他们喷嚏连连。不时有猿啼,或禽类奇特的叫声在峡谷间回荡。他们拄着拐棍,绕过轰鸣的瀑布,在陡峭的岩石和盘根错节的巨树间寻找落脚之地,小心地避开湿滑的苔藓、蛇迹及鼠类洞穴。有时在树冠罅隙间看到遥远的雪峰,忽隐忽现如神的住所。一场寒冷的冰雹过后,两人险些虚脱。许妙及时地给赵建东和自己补充葡萄糖和维生素,又各自用加热毯维持住体温。他们一路追踪老高留下的标记,并用指南针锁定云雾缭绕的高处那个凸出的黑点,终于在日落前到达鹰嘴崖下。
开阔的田地,沐着阳光,金灿灿的。高坡上,一架木制风车缓缓转动。再远处,是高低错落的房屋,结着篱笆,晒着红红绿绿的物件。几只猎犬狂吠,一群小孩兴高采烈地向这边跑来。两人甩开背包,一屁股坐到地上。
同一天里四个婴儿满月,是鹰嘴崖村从未有过的喜事。仪式由年轻的村长主持——鹰嘴崖村的规定,由每代第一个满二十岁的人担任村长。几个老人默默协助,为婴儿理发、沐浴、取名、祈福、叩谢山神,每个环节都一丝不苛,庄重而虔诚。最后是欢乐的长桌宴,姑娘小伙们围到火堆旁跳舞,反复唱着同一支歌。
“他们唱的是什么?”赵建东问许妙。他发现每唱完一遍,最后总有一句“赫思果求”,感到很亲切。
“亲亲热热这里来,亲亲热热做朋友,亲亲热热唱起来,亲亲热热来喝酒——健康快乐。”许妙用汉语哼唱。鹰嘴崖村已有六十余年的历史,最初是一对避仇的白族夫妇在这里生活,陆续有了更多人烟,被通缉的罪犯,走投无路的潦倒客,不满现实的遁世者,以及不愿拖累家庭的病人。鹰嘴崖村民的口音南腔北调,但混杂着白族土语的普通话占了多数。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他们沿袭着白族古老的风俗,也奉行佛家学说与孔孟之道,日子过得勤勉而艰辛。
一个凌晨,村长带赵建东和许妙去看传说中的银丝草。原来它是一种菌类,来自未被破坏的原始森林,曾在蘑菇坝出现过,后来随着滥砍滥伐日益稀少。哺乳动物的体液或体脂,在特定环境中与植物表皮的结合,包括猴子歇息过的枝干,野猪擦过痒的树皮,大象鼻子触碰过的苔藓,或猩猩滴在灌木丛的奶水,熊舔过的蜂巢,都是可能发生孕育的环境。它们通常在夜间萌发,经过雨水、雾淞、冰冻,最终成型,采摘要抢在日出前,为了不破坏其细胞壁,必须用树叶或手套隔离体温,随即将其埋入干燥的细沙中。银丝草具备强大的功效,经过炮制和配伍,足以修复人类免疫系统的缺损。
银丝草在急剧生长,一丝丝,一丛丛,东一处,西一处,有的在他们脚边,有的挂在树上,还有的仿佛悬在半空。树林中一片黑暗,它们却呈现出清晰的轮廓,肉眼可见地变大变密。赵建东和许妙瞠目结舌,几近屏息,一旁的村长却稳当得像一棵树。“不能采摘,不能大声谈话,不能拍照,不能久留”,来之前,鹰嘴崖村的老人们再三叮嘱。每当进入“草木低昂,勃勃滋生”的“小畜”期,村民便停止对山货的取用,任其凋落、腐化,归于自然。
他们在渐渐明晰的晨光中,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来到崖上。这是个晴朗的天气,阳光照着对面的雪峰,空气干爽清透。
许妙问村长:“你们商量好了吗?”
村长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赵建东和许妙出现后,鹰嘴崖村的发展成了大家绕不开的话题,保持现状或走出去,各有一箩筐理由。他在村民大会上发表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场演讲,他不会什么口号和说辞,只能一五一十地讲述鹰嘴崖的生存史。
于是太爷爷辈的人们忆起鹰嘴崖最早的时光,仓皇的,心灰意冷的,苛且偷生的,在不停歇的劳作和相互关怀中获得勇气。如今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印象模糊,可老问题还在:“这个世界会好吗?”爷爷辈的人们大多出生在鹰嘴崖,做得最多的,是建设和保护家园,雷电、干旱、山洪、猛兽、瘟疫,以及偶尔出现的人类侵犯者,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到父辈这一代,开始质疑和探索。每当飞机经过,或隔着厚实的山体依稀感知到轨道列车的震动,他们有不安,更有莫名的憧憬:“世界究竟是怎样的?”紧接着儿孙辈来了,跟着是曾孙辈,新生命迅猛而澎湃,潮水般拍打着封闭的天地。
“回归现代文明社会,过真正的生活,让子孙后代有更多选择权。”村长呼吁。
许妙把卫星电话交给赵建东,赵建东拨了小吴的手机。
一天后,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小吴带着同事到了,落地后便开始忙碌。迁移是自愿原则,迁出的村民将由政府提供安置房,解决上学和就业,不愿搬家的人也可以留下,鹰嘴崖将被设为特级保护区。
赵建东和许妙在这里整整待了一个月,蘑菇坝不断传来各种消息。关怀病房里一位中枢神经严重受损的病人苏醒了,不仅能说话,还颤巍巍地走了好几步。大量对银丝草感兴趣的医学界人士等着许妙开研讨会。客栈的水管爆裂,小吴及时进行修理,并帮赵建东接待了几拨客人。赵建东的儿子带着女友来过,一点也不像赵建东说的那样冷漠无情。蘑菇坝将启动一系列工程,不是为招揽游客,而是为本地人服务,除了要建幼儿园、小学、游乐场和养老院,还要开通几条公交线路。这些使他们无比心动。
完成标本采集后,他们终于踏上返程。这回有了经验,只在山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就出了山,来到藏车的树林。面包车变得面目全非,落满树叶和鸟粪,后视镜被熊掰松了,车身到处是掌印,不知怎么窗户被敲破一扇,车上存着的两桶矿泉水被喝空,火腿肠只剩下塑料皮,几只鸟在啄食驾驶台上苏打饼干的残屑,看到他们,哗啦一声飞走。许妙小心翼翼地查看车厢里有没有蛇。赵建东轰地发动一声车子,幸好,蓄电池还有电,油箱还有油。
盘山路颠颠簸簸,车里灌满冷风,但许妙还是睡着了,没多久挣扎着醒来,继续陪赵建东说话,怕他打瞌睡,并为自己不会开车而内疚。两人饥肠辘辘,盘算着到了蘑菇坝要大吃一顿。
“从没有这么渴望着回家。”许妙感慨。“火车站的那个诗怎么写的,千山迢遥,日月如君。从古到今人都一样,有牵挂,才有生活的动力。”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赵建东忽然发出一串悲叹,许妙往前一看,不禁乐了。下坡再拐个弯就到蘑菇坝,可就在那个麻石界碑边,停着一辆交通稽查车,两个警察往这边打手势。蓝色警灯一闪一闪,照着暗沉又单调的天空。
“你有没有驾照?”她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当然有,可这车早就报废了。”他的背佝偻起来。“这种地方怎么有交警?”
“这地方怎么了,”许妙说,“不就偏一点吗,又不是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