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孩子时,住在乡下祖父家,李大概是祖父的朋友。那时他就已经五十出头了,可依然还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依然还当“打头的”。
他是有名的农家“把式”。农活他样样精通,就连年纪比他大的,有时种地也要向他请教。什么茬该种什么庄稼,什么季节种什么作物等等。至于那些年轻人,就更不用说了。
他中等个儿,面色黝黑,眼睛不算大,但很明亮。身体很强壮,走路生风。可说起话来却是格外的轻,格外的慢,完全跟他的外貌大相径庭。并且,从不给人以肯定的答案。总是“大概吧”,“大概”这样,“大概”那样,再或者“大概”可行等等。他的口头禅只说“大概”,从不说“也许”,“可能”,“差不多”,“好像”,“似乎”等词语。他所说的大概就是可行的意思,按他的大概去做,没有行不通的。慢慢地,人们也就习惯了他的大概。久而久之,人们也就送了他“李大概”这个绰号。随着年纪的增长,渐渐地人们便忘记了他的“官名”。特别是新长起来的后生们,虽然不能直呼其绰号,但都改叫他李叔或李大叔。
那时,土地归集体所有,社员们都在生产队里参加集体劳动,每天挣工分,到年终“分红”。工分分三个等级,“打头的”最高,每天14分,队干部12分,社员10分,“半拉子”(未成年的半大孩子,当时农村生活很贫苦,很少有人家把孩子送到学校读书。)6分。可李大概拿14分的时候很少,他总是找各种理由给自己减掉2分。一是他不想和大家相差太多,二是他总觉得自己没能带领大伙为集体多作贡献。
上世纪六十年代,农业生产相当落后。生产力水平很低,人们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很有限,没有机械设备,全靠人力春种秋收。土地贫瘠,没有化肥农药,每亩产量只有二三百斤左右。所以,一个劳动日(平均按10分),年景好的时候,能达到一块钱以上。如果要是遇上自然灾害(旱灾,虫灾,涝灾等。),最低时,一个劳动日只值五分钱。
听祖父讲,李大概三十几岁时,媳妇就因病意外去世了。他带着一儿一女,艰辛度日。他没再婚,主要原因是怕后妈对孩子不好。另外,家庭状况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李大概的媳妇跟千千万万普通的农家妇女一样,朴实、善良、没有多少文化。但对家庭,则是尽心尽力。每天丈夫上工时,她都不忘记叮嘱几句。因为丈夫是领工员,在给社员分配工种时,有时难免会和社员产生矛盾。每到下工时,都不忘端一盆清水给丈夫擦一把沾满灰尘的脸,这时饭菜早已在桌上摆好了。
他喜欢妻子这样待他,觉得自己非常幸福。特别是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妻子都要软语温言地和他商量。虽然,每次商量的结果都是让妻子自己看着办。可他却非常惬意这种感觉,觉得自己活得很是男人。每当听到街坊邻居因家庭琐事,夫妻之间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时,这种让他昂首挺胸做男人的感觉,就越加地让他感激妻子。
“若不是那次出现意外,也不至于 … …”祖父说的是李大概的妻子生下女儿二十余天,马上就要满月时,一次,躺在炕上给孩子喂奶,让女儿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时间一长睡着了。不想,乳房把孩子的口和鼻都堵上了,造成了孩子窒息,多亏发现及时。其实,她也就打了个盹儿,发现孩子脸色铁青,已没了呼吸,这一惊吓,差点没让她也背过气去。她一边大声哭嚎,一边把孩子脸朝下托起,一手拍打着孩子的后背。也不知拍打了多少下,也不知拍打了多久,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傍晚,丈夫下工时,她破例没有给丈夫做饭(当时农家妇女生孩子,第二天就下地在屋里干一些简单的家务。十几天后,头上缠块毛巾,就在自家院里院外干一些轻一点的农家活计了。)。丈夫进屋后,她好像没发觉,眼睛依然怔怔地瞅着怀里的孩子发呆。丈夫见状走了过去,看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已经静静地睡着了,不由说道:“睡着了,放下吧!”
话语虽然非常轻,怕惊醒熟睡的孩子,可还是把妻子吓得浑身一颤。丈夫连忙道歉,见妻子脸色难看,忙问道:“怎么了?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 …”
一连串好几个问题,话语里是明显地担心和焦虑。妻子没有回答,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不敢放声,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丈夫连忙抱过孩子,轻轻地放到炕上,又牵起妻子的手来到外屋,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快点跟我说吧,别再让我着急了。”
这时,妻子的情绪好像稳定了一些,讲了事情的经过。待妻子讲完,丈夫一把将妻子搂在怀里,心疼地说道:“真是苦了你了。家里、自留地里,那么多的活都交给你一个人去做,又要照看儿子和女儿,还有这一堆家务,你一定是累坏了,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哇。以后,咱家自留地里的活就不用你管了,你只管好这个家就行了,管好咱们的儿子和女儿,其它就别操心了。”
丈夫的话虽然给了妻子安慰和温暖,但是,仍然没有减轻藏在妻子心中的恐惧。此后的几天,她常会无缘无故的想象出许多荒唐的画面,然后,为想象出来的那些画面悲哀。慢慢的又出现了癔症,常常一个人胡言乱语。这时,丈夫感到了事情的严重,向生产队长请了假,带妻子来到了医院。那时,医院里的医疗设备相当简陋,但医生的技术水平还是很高的,特别是那些有名望,有资历的老中医。医生告诉了李大概:“很遗憾,你媳妇的病我们这里治不了。目前,就咱们国家医疗技术,治好也是很难的。她患的是精神分裂症,精神病的一种。症状多为发生幻觉和妄想,并沉湎其中不能自拔。有时自语,有时哭笑。这种病在坐月子期间得的,治愈的希望就更小了。还是把她带回去吧,我给你开点镇静剂,待她闹的厉害时给她服一点,回到家后千万不能让她再受到惊吓了,多给她一些关爱,也许会好些 … … ”
李大概呆呆地望着医生离去的背影,好久才回过神来。他根本就不相信医生的话,好好的人,说神经就神经了,你这儿治不了,还全国都治不好,我就不信了。他把家简单安顿一下,带妻子去了省城。到了省城医院,由于病人太多,挂不上号,他们俩在省城待了两天才看上病。最后,诊断的结果,和县城的一样。
回到家后,李大概看着神志恍惚的妻子,幽幽说道:“快点好起来吧。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心地那么善良,老天也会保佑你的。你从没吭过谁,更没害过谁,本本分分做人,安安静静地过咱们的日子,我就不信老天会这么不公。让这些灾难都降到我的身上吧,我是这家的男人呀,男人的责任就是为家人承担一切的。老天呀,我求你了,妻呀,我也求你了。有你和孩子,我就有了依靠,有了关爱,有了温暖。即便,往最坏处想,只要有你在,这座房子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呀。我们是那么恩爱,你又是如此的爱着儿子和这个女儿,爱这个家。想想,这些哪样你能放心得下,这个家哪刻离了你能行。快点好起来吧,只要你能快点好起来,要我怎样都行。为你,我什么样的苦都能吃,什么样的罪都能受;为你,我宁可减掉自己二十年寿命 … … ”
妻子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常常把孩子扔家,自己跑出去一个人漫无目标的游荡。有时自己能找回来,有时被好心的街坊邻居送回来。她不打人不骂人,走在大街上,跟一个正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那年的夏天,酷热难挨。于是,大人孩子们常常去村外一里半地的一个废弃鱼塘里洗澡冲凉。那座废弃鱼塘深处有3米多深,在没有大人在的情况下,是不让孩子到那里去洗澡的。那天“合该”(土语,意为应该,应当)有事,吃完中午饭,李大概收拾完碗筷拿到锅里刷洗,洗完后双手捧着刚要往碗柜里放,屋里女儿的一声惨哭,令他的心一颤,一摞碗全部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急忙奔进屋,见妻子已不在屋里,女儿手脚乱蹬,发着撕心裂肺的哭声。李大概的心不由一沉,急忙跑到街上,一边茫无目的的乱跑一边向路人询问。终于有个人,指给了他妻子走的方向。李大概顺着那个方向猛跑,快有一里地时,见一个半大小子慌慌张张迎面跑来。那孩子一边跑一边对他喊: “李大叔… … 快快李婶她进塘里了,我们没拉住,快点… …”
李大概没等听完,立时疯了一般的跑到池塘边,见几个孩子光着身子正站在岸边哭呢。孩子们见他来了,七嘴八舌地说道:“李大叔,快,婶子她从那边走到里边不见了,就在那儿 … …” 李大概顺着孩子们手指的方向,向池塘的深处走去。完全忘了他是一只旱鸭子,完全不懂水性。或许此时,他已忘记了自己的生死。孩子们见李大概也走没了踪影,就又害怕得哭了起来。只在瞬间,李大概抱着妻子,从池塘的深处一步步走上岸来。上岸后,抱着妻子一路疯跑来到乡卫生院,把妻子放到急诊室的床上,转身扑通一声跪在医生面前。医生上前想拉起他,却被他推向床边,他大口地喘息着,跟本说不出话来了。当医生摇了摇头,想要从床边走开时,又被他死死抱住双腿。大夫低低地说道:“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了,她是被水呛坏了肺… …”
埋葬了妻子后,他的心也被埋葬了一半。他一个人带着一儿一女艰辛度日,由于女儿还不会吃饭,有人想要收养他的女儿,被他给谢绝了。他不想对不起妻子,妻子是因女儿被吓生病的,如果把女儿给了别人,说不定妻子在地下会怪罪他的。
再后来,又有人给他提过几次婚事,但每次都被他推掉了。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农家把式,又是个好人。
他又当爹又当娘,拉扯着两个孩子。孩子们也都特别的懂事,儿子八岁的时候就给生产队里放羊了,女儿六岁时就会给家里做饭。
祖父每次说到这里时,都非常感动,常常拿我们和他家的孩子相比,说我们的年龄比他们那时都大,还常常不会照顾自己。出于好奇,我也曾问过祖父:李大概媳妇不会水淹死了,李大概也不会水,为什么他就没淹死呢。祖父笑了一下说,那是他憋了一大口气,摸到妻子后就及忙往出走。我也在脸盆里做过试验,可每次连一分钟都憋不上。现在想来,可能是他常年参加重体力劳动,肺活量比不锻炼的人大吧。
待儿子和女儿都成家后,他们都想和父亲一起生活,但都被他拒绝了。特别是儿子,结婚刚满一个月,他就撵儿子搬出去过,儿子不走,他就把儿子的被褥抱着扔到院子,儿子又抱了回来,他又要扔,儿媳跪在公公面前,哭着求道:“爹!求您了!你别让人说我们不孝啊,媳妇那里做得不好,爹说就是了,媳妇一定改,可就是不能撵我们走啊。爹呀,就让我们留在您的身边吧!媳妇将来也会有儿女,也会老,到时我们的儿女会怎样看待我们呀。… … ”
“这不关你们的事,你们都是好孩子。是我,是我不愿和你们在一起住。如果你们不走,那只好我带着你妹妹搬出去。”迫于无奈,儿子领着媳妇,找了两间土房搬了出去。
女儿出嫁时,哭得死去活来,就是不肯上前来迎亲的马车。不是女儿不想出嫁,也不是女儿不愿这门亲事,虽然这门亲事是他一手包办的。女儿只是怕她这一走,扔下父亲一个人太孤单。而且,在女儿心里,一直觉得娘是因她而死的,一直觉得对不起父亲。所以,从小到大,她都特别懂事,从没有一次违背过父亲的心愿。可是这次,她仍没违背父亲的心愿。因为是父亲让几个小青年把她抬上了马车,并下了狠话:“不过三天你要是敢偷偷跑回来,我就死给你看!”吓得女儿再也不敢耍泼。
送走了女儿之后,他一个人来到妻子坟前,告诉妻子,他终于将一双儿女养大了。并且,都给他们成了家,别再惦念他们了。如今,我也越来越老了,不过我很开心,因为我们相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是多么难熬的二十几年哪。每天我都在想你,想得我的泪都干了,想得我的心都累了。在一起的那些美好的岁月,你的音容,你的笑脸,总是在我的心里清晰,你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么美丽 … …
那天,他在妻子的坟前坐得很晚。他讲的这些话,被一个在草甸子放猪的孩子听到了,回到家学给大人听。结果,被父母狠狠的一顿臭骂,好悬没挨打。自此之后,再无孩子敢学说李大概的事了。
五十三岁那年,他找队长说干不动了,不能再当“打头的”了。队长考虑到他的年龄,便爽快地答应了,并给他安排了一些轻适的小活。每天劳动之余,还可回家小憩一下。生活上,儿子女儿们经常过来,住的都不远。有了孙女和外孙子后,为了怕老人孤独,他们都让老人到他们那去一起过,老人还是不同意。但对孙女和外孙那是特别的喜欢,特别的宠爱。
五十七岁那年秋季,李大概去世了。走的时候没听说有什么病,虽然他走得很急,但走得很安详。有人说他是想老伴想死的,还有的人说是老伴想他让他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