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段往事,都有它不同寻常的原因和故事。也许,人生就是由这许多的往事,联缀组合成的一个充满苦乐,充满传奇的整体。
能够被人念念不忘的往事,不外乎两种:一个是大悲,一个是大喜。然后,再把连缀它们许多的平平淡淡全都忘掉,因为记忆,只选择那些相对比较重要的东西。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名字叫丰。他的父亲和我父亲是同事,都在一个百货商店。鉴于父辈们的关系,我俩自然就成了好朋友。
丰比我大六岁,个子没我高,身体胖乎乎的,皮肤黝黑,说话慢声慢气的。他是从乡下转学过来的,可能是上学比较晚,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没问过。
初一一共两个班,加后来的他才三十七人,我们初一一班算他十八个。那时正在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乡下的学生一个都不上了。
丰家住在我家的前边,相距不到一百米。我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回家,可以说,我俩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不在一起,好像丰还真没有什么单独活动时间。
然而,令我感到惊讶的,就连全班十几个都感到惊讶的是:他竟然和我们班的女同学香好上了。
刚升初二不久,香就不念了。过了大约一个多月,丰跟我说他也不念书要结婚了,女方就是香。
我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其他同学都比我大两岁以上。就连他们都没看出来,反而问我:“林,说说嘛,你成天跟丰在一起,好得一个人似的,你会不知道?谁信哪。”
“我 … … ” 嗨,我说什么呢?面对同学们的提问,我无言以对。丰这家伙,太不哥们儿了,连我都瞒。
对这件事最兴趣的,要属我们的女班长,琴。因为没有老师教课,每天在学校就是玩。丰和香的事,差不多天天成为我们说话的主题。琴说:“丰和香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过得还好吧?”
“我哪知道?他们结婚后我就去过一次。而且,没说几句话。“
“啊?为什么?”
“不知道。说不清楚。怪怪的,反正不像以前了。他俩倒是都很热情,只是那种热情 … …真的说不清楚。可能是成家了,不像以前那么直爽,无所顾忌吧。让人不习惯!”
这之后差不多一年,他们的第一个儿子降生,去道了一次喜。第二个儿子出世时,我正在乡下一个大队学“红医”(当时的称呼也叫“赤脚医生”)没能去成。我们两个班,响应“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一个班学“机耕”,一个班学“红医”,都不在学校了。
高中毕以后,一段时期内找不到工作,又到他家里去了一次。那时他正好在家,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又怀上了。看着香挺个大肚子,过来和我说话。我还开了句玩笑,说:“大哥大嫂,你们的速度也太快了吧,怎么不等等我呀?嫂子也是,是不是地好产量就高哇?”
丰哥只是嘿嘿地笑。香也不似以前那样羞赧了,转身拿起身边的扫地笤帚追着打我,边打边笑着说:“我叫你满嘴胡说!小屁孩儿,谁教你这些的?不学好,看我不打残你!”
“救命!大哥救命!”边喊边躲到了丰的背后。
“没事!不用害怕。我家孩子淘气时,她也是这样打的,打不疼,吓唬!”丰笑着道。
“好哇!你们占我便宜!”我们三个人不由一起大笑起来。笑声一停,我问丰:“这几年你都干什么工作了?只听我父亲说过,你为养家,做过不少工作,对家庭很有责任感,还让我好好向你学呢?”
“咳!没成家你不知道,等日后你成家就知道了。日子艰难哪!好一点的工作找不到,次点的倒是挺好找。不过大多数都是重体力,给的钱也不多,拼命干一天,连一块五角钱都挣不上,除去一个人在外边吃的,一个月也就剩下二十多块。这点钱养活一家四口,不,这马上就五口了,真难哪 … … ”
“那你这次回来,是为了护理嫂子生产吗?”
“她没那么快,还有三个多月呢。是我的腰不行,近段时间疼得干不了活才回来的。”
“他的腰去年就开始疼,让他上医院看看,他就是不去,说干活时不小心闪的,还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哪儿那么快就好的,现在干不了活了。刚才还追他去医院呢,可他一直磨蹭,这不你就来了,帮我劝劝他。”说着用眼睛向丰乜视了一下。
“那就别站着了,走吧!我陪你去,反正没事,就当玩了。”说着,我拉起丰出了门。
在医院一连查了好几项,花了近三个小时,结果都出不来。
两天后,在大街上碰到了我们班长琴。她说:“枢找你了吗?”
“没有。”我答。
“丰住院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还是铁哥们儿呢,他病得很严重,说是有生命危险!”
“你能不能不吓我?两天前我俩还在一块呢,就隔昨个儿一天,他就危险了?什么病呀?”
“肾病,叫尿毒症。枢正在联系其他同学,想给丰捐点钱。”
“不跟你说了,我先回趟家,然后去医院。”
说完,我匆匆地跑回家,向母亲要五十块钱,母亲显得非常惊讶,问道:“你疯了?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丰住院了。尿毒症,很危险。我们同学都给他捐钱呢。”
“噢,那我找找吧,肯定没那么多了,你爸爸一个月工资才五十二块零六毛,咱家的钱也是月月见光的。”
母亲边说边拿出了装钱的铝饭盒,打开数了一下,才三十一块零几分,对我说:“咱家得留点,给你贰十吧。”
“好吧。”我接过钱,匆匆走出家门。
在商店,给丰买了贰元钱水果。那时水果便宜,最好的苹果才两角钱一斤,贰元钱买了好大一包。
才两天没见,丰的面容似乎倦了许多。香坐在他的身边一个劲的抹眼泪,见我来了,连忙站起来打招呼:“过来了,你丰哥他 … … ”
“知道了,知道了。别担心,不是什么大病,住几天院就会好的。平时丰哥总是忙着挣钱,很少有过休息,现在就当休息了。有什么困难,还有咱们同学呢,大家一起想办法吗。”
说着,我从兜里掏出剩下的十八块钱:“没有太多,先用着。”丰和香说什么也不肯收。“治病正需要钱,别辞让了。”我又一次把钱放到丰的手里。正在这时,枢走了进来。
“你小子先来了,还以为你不知道呢。”对丰说:“同学凑的,二百零七块钱。多少是点心意,快点好起来!”丰激动得泪流满面:
“谢谢同学们了!这么多的钱,我怎么敢收啊。就是将来我病好了,还也得一两年哪。”
“这是捐给你的,谁让你还了?就是别的同学有困难,大家也会这样的!”枢说。
“咱们这届同学,参加工作的没几个,每月工资才三十几元。其他的同学,还不都是拿父母的钱吗?这钱我怎么好意思收啊?”
香也哭着说:“枢,真的很感激咱们这些同学,这才是真正的同学感情啊。你丰哥说的对,还是把钱还给大家吧,这情意太重太重了,让我和你丰哥日后怎么还 … …”
香哭得说不下去了。我和枢也流下了眼泪。
“丰!香!你们好糊涂!你们叫我把钱退给谁?大家既然拿出来了,谁还能往回收?再说,你这病不治能行吗?就是不为自己,你也得为家想想吧。”说着,象我刚才一样,枢把钱再次放到了丰的手上。
“我该走了”。我说。
“等一下!” 枢说。转身对丰道:“我和林一起走,这两天同学们都要来看你呢。好好养病。”
看完丰的第二天,大庆到县里来招工,父亲给我报了名。接着就是办粮食关系、临时户口,一连忙了两三天。要走前,我又去了趟医院。香不在,丰坐了起来,脸上露着惨笑:
“来,坐这儿。”他用手拍了拍床沿儿。我挨他坐下后,发现他的脸好像有点浮肿,忙问道:
“脸怎么了?好像有点浮肿。”
“连身上都开始浮肿了,没有什么好药,住好几天了不但不见好转,好像还重了。”
我们俩一直说了很长时间,直到香带来了午饭。见我在,香笑了一下:“你来了?医院的饭菜不好,你丰哥不愿吃,我回家给他做的。你把凳子往这边挪挪,陪你丰哥一起吃吧,我带了不少呢。”
“不了,我是来跟丰哥说一声,明天我要去大庆了,六个月的合同。听说那地方挺苦的,我没去过,还不知干了干不了呢。没法跟丰哥比,丰哥在外边闯荡那么多年,我是来向丰哥请教。再说,这次也是我自己想到外边闯一闯,经经世面。” 说完我便告辞了。
谁知,这次竟成了我们的永别。
第一次出门儿,而且还是出远门儿,总是免不了想家。打电话得到邮局,价格又非常贵。所以,唯一同家人的联系就是写信。平信一般4 -- 6天,加急的也不快。
一个月以后,当我收到老家的第三封信,得知丰已经过世了。信中说,我走后不久,丰的病开始加重,痛得很厉害。没有什么好药,医生只好给他打麻醉针,吃止痛药,受了不少罪。看过信后,我的心很悲痛,泪水流了满脸。我不愿他走,我舍不下我们之间的友情。可是,我又实在无能为力。我本想回家看看的,非常非常想。
七五年的大庆,到处都在搞建设,缺人手。白天干一天,晚上还得搞夜战。因此,在丰最痛苦,最无助,最需要友情的时候,却没在他的身边。我自责,深深地感到自责,对丰似有一种无言表诉的内疚。
那时,没有透析和换肾一说。就是有,县城医院也做不了这么大的手术;就是能做,丰也付不起昂贵的医疗费。在那个年月,在那种情况下,丰只有走向死亡。
六个月的合同期满,我回到家放下东西,就要去丰家。母亲叹了一声,幽忧地说:“别去了,他们家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我惊愕地问。
“他媳妇改嫁了。把两个孩子留给了丰的父母。”
“不会的!香绝对不会!我们是同学,我了解她。香重情重义,绝对不会!”
“她死活都不肯,是公婆逼她的。她婆婆说:‘你一个人日后怎么养大三个孩子?你想把他们都饿死呀?你有两个小叔子没成家,一个小姑子没出嫁,我们也养不起呀。你的娘家,你还不比我清楚?他们也养不活你们哪!走一步吧,这对你是件好事,把两个孩子给我留下,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你还年轻,我们帮你寻个好人家。走吧,这是唯一的生路!日后,你要是想孩子了,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看他们。如果以后你的日子好过了,想接他们跟你去,我也可以把他们还你。媳妇,别怪为娘的狠心,为娘的也不想啊!’嚎啕的大哭,让香的婆婆说不下去了。”
“那也不能那样!我们这些同学还可以帮忙吗。”
“哪样儿?就你们那几个同学?等日后你们一个个成了家之后,谁还能顾得上管他们孤儿寡母的?现实一点吧。傻孩子,告诉你,当时我也在跟前,也帮着劝了。别以为当老人的心狠,谁愿把自己亲骨肉往外扔?香找的那家人还真不错,过去二十三天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你没看把那家人乐的。人家还特地给香的婆家送了份厚礼,给香的两个孩子一人做一身衣服,又给孩子扔下两百块钱。你看看,难道丰的父母做错了吗?香还那么年轻,当父母的谁忍心让她苦守下去?你得说丰的父母他们都是好人!这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还真不好说。”
母亲的话,让我无言以对。强忍着没让眼泪从眼睛里滑落下来。我走出屋,在街上慢无目标,不知不觉,来到了丰以前的家。
小院依旧,房子依旧,只是换了主人。就在我怔怔呆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
“奶奶、奶奶,是叔叔。”
我看见丰的母亲一手牵着一个小孙子,正慢慢地向这边走来 … …
附:一篇旧作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