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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被尿憋得实在受不住了,黄有财哆嗦着从没有了多少热气的被窝里爬起,上身仍拿被子披着,屁股挨着床沿,伸手抓过床边踏板上的夜壶。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把老二塞进夜壶口。
“东家!东家!”
正当黄有财憋足了劲酣畅淋漓之时,风风火火的长工黄腊狗一边使劲地把房门拍得山响,一边急切地高叫,吓得黄有财提夜壶的手一抖,顿时便把尿都撒到了踏板上。望着大滩黄色的尿液迅速从踏板流向地面,黄有财赶紧把没撒完的尿憋住,生气地说:“死人发火了!大清早就鬼叫。鬼叫个鬼呀,鬼叫!”
“东家!叫你过老妈[1]屋里说事去。”黄腊狗说完,就听到他离开的脚步渐行渐远。
黄有财顿时便脸色惨白,吓出一身冷汗。心里想,难道是姆妈[2]走了?于是赶紧把憋回去的尿撒完,抓起盖在被子上的棉衣棉裤,麻溜地套在身上,绊扣都没来得及扣好,就快速出门,朝姆妈的房间奔去。
路过堂屋,黄腊狗指了指洗脸架,提醒他打好了洗脸水。黄有财望了眼木盆里热气腾腾的热水,并未停止脚步,一边继续扣绊扣,一边急切地问:“是老妈走了吗?”
“想什么呢?”黄腊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回道。
“老妈没走?老妈没走你慌毛火急地叫个鬼呀!也不看这天才蒙蒙亮?”黄有财停住脚步,盯着黄腊狗,不满地训斥。说完车身往回走,准备钻进被窝里再睡个回笼觉。
“是老妈喊你,说有话要讲。”
黄有财顿时有些懊恼,心想这大雪封河的天气,何况天也才刚刚亮,睡不着觉的姆妈就不消停。爱不消停就自个不消停去,却连带着闹得宝贝儿子我也不得消停。哪里会有火烧眉毛的事,非得一大清早地说啊!但是,他也只能这么心里抱怨,却决不敢拂了姆妈的旨意,只得一边嘀咕,一边不情不愿地转身去姆妈的房间。
路过靠鼓皮[3]的洗脸架时,他停住了,把双手浸进木盆,顿时一股温流通过手臂便流进体内。感觉水不那么温了,黄有财才拿起木盆里的洗脸粗布,慢慢擦脸。擦完之后,再把擦脸布扔进木盆。
他洗脸的时候,黄腊狗不声不响地进他房间,提起夜壶去了后面的茅房。此刻,又自觉地把他扔进木盆的洗脸布捞出来,拧干水,搭在洗脸架子上。然后尾随着东家黄有财,去老夫人黄周氏的房间。
这次生病卧床十来天没起的黄周氏,拥着被子,倚靠在木床那高高的靠背上,管家周大成和使唤丫头小凤分立床头床尾。
黄有财一看姆妈尽管如往常一样收拾得清清爽爽,但脸色依旧蜡黄,一双眼睛搭耷拉着好像费了很大劲才睁开,便心下一凛,连忙紧趋前一步,跪在踏板上请安。又道:“慈母如此身体,天又这么冷,不知唤儿子来,有何要事吩咐?”
黄周氏睁开微闭的眼睛,嘴巴吃力地一努,示意儿子起身。腊狗的媳妇王莲端了热乎乎的稀粥,放到床边的小桌子上,然后又退下。
小凤连忙过去,端起稀粥,喂了老妇人一口。老妇人一边咽,一边接过小凤手里的碗,另一只手指了指房间中间的小方桌,吩咐大家就在那里早餐。
周大成、黄腊狗和小凤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跟东家一起吃。按照黄家祖传的规矩,他们是没资格跟东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的。黄有财也懵懵懂懂,不知有何大事。但姆妈肯定是有大事要讲,便一边过去坐了,一边对三人说:“老妈让你们一起吃,就一起吃吧!”
周大成这才走过去,寻了张圆凳落座,但只坐了半边屁股,身子略微前倾,犹如半蹲。黄腊狗也醒目,先去火房用托盘端了四碗稀粥,依次放到黄有财、周大成面前,另外两碗放旁边,挨周大成坐下。小凤见状也坐在一碗稀粥的前面。随后王莲也端了一碗过来,怯怯地瞅了老夫人一眼,试探性地坐下,见老夫人没反对,这才跟小凤一起坐踏实。
黄周氏拿筷子颤抖着对大家示意:“天冷,快吃吧!我说,你们听。”
黄周氏声音细得像蚊子嗡,但大家还是听见了,却并未开始吃,都疑惑地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也不管众人的疑惑,勉强喝了口粥,有气无力地一开口,就如向众人扔了一颗炸雷:“感觉,我是撑不了几天了。”
众人顿时都怔住了,停下刚刚握起的筷子,眼里涌出泪花。
明年才活一个甲子的黄周氏,虽患有大肚子病[4],但在大家的印象中,并未对她身体造成太大影响,感觉跟好人没啥区别。众人就没见她闲过,所以才把这份黄家祖业不仅守住了,且发扬光大,在她手上还添置了一百多亩地,在凤凰镇上的“黄记绸缎铺”与“黄记杂货铺”也扩大了面积,增加了伙计。然而不知何故,半年前毫无症兆地恶化,且肚子明显地越来越大。过去她也病过,吃五谷杂粮的,哪有不得病的?但她除了吃点治大肚子病的药,其他的病,连郎中都不瞧,挺挺就过去了,又跟男人一样活蹦乱跳,迈着三寸金莲屋里屋外乱忙,把一切都铺排得井然有序。半年前病情恶化之后,郎中就成了她家里的常客,不仅有凤凰镇的,还请了县城的刘郎中。药也吃了无数——她自己开玩笑说比吃的饭还多,药罐子都烧破了几只,却始终不见好转,反倒是越来越差,身体瘦削得没了原形。这几天还吐了几次血,也是一次比一次吐得多。红里带黑的血吐在木盆里,吓得死人。
“在去见你的死鬼老爹之前,有几件事情,作个交待。”老妇人也不管众人愣怔,轻言慢语地说,“不然,我死不瞑目啊!”
黄有财如孩子般“哇”地一声大哭,扔下筷子起身,连滚带爬地跑到床边,抓住老妇人的手,哽咽说:“姆妈,您不要吓我!”
众人也连忙起身过去,安慰黄周氏不要想多了,身体会慢慢好起来的。黄周氏摆摆手,惨然一笑说:“将死的人,是有感觉的,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有数。再说了,他死鬼爹爹[5]这几天天天找我,要去陪他哩!”
众人听得既惨惨戚戚,又毛骨悚然。周大成问王莲:“老妈的药煎好了没有?”
王莲小声回答一声我去拿来,便迈着一双小脚,碎步朝火房走去。老妇人摆了摆手,试图阻拦,说:“不喝了。没用的。”
王莲当作没听见,还是去了火房。过去每次都是老夫人先吃点东西,填下肚子再喝药,这样胃会舒服一点,不至于空腹磨得难受。
“一早就派苕货去镇上接刘郎中,这会就该来了。一会儿郎中来了,让他给姑妈调下方子……怎么就不见效果呢?”周大成说完,又催黄腊狗,“抓紧吃。吃完了你也去镇上,催一声。”
腊狗应了一声,赶紧坐下喝粥。
老妇人又摆摆手,说:“看了那么多郎中,也没个起色。可见不是人家郎中没本事,而是阳寿尽了,阎王在招手。再说这大雪封山的,路没办法走,镇上到黄家大湾好几里地,麻烦人家刘郎中,也不好。算了,不去催了。听天由命。刘郎中来,就来了。不来,就是命该如此了。”
说话间黄腊狗喝完了稀粥,一抹嘴巴要出门。老妇人又说:“真的别去。我还要吩咐你事情的。”
老妇人这样说,腊狗也不好再出门,只得收了脚步。
黄有财一直哭丧着脸,没半个主见,拉着姆妈那双冰凉的手,跪在踏板上。小凤偶尔趁老妇人说话和喘息的间隙,喂半勺稀粥。
王莲很快就端了药过来,老妇人不肯喝,吩咐放在一边。小凤放下稀粥,端起药,用小铜勺舀了一勺,先放端碗的手背试了试温度,又亲口尝了尝,把勺送到老妇人唇边,说:“可以喝了,老妈!”
“唉!没用的。”老妇人叹息一声,抿嘴舔了一口,随后示意小凤把药放到床头柜上,坚决不肯喝了。
既然老夫人如此固执,众人便不再劝了,垂首而立,等老妇人吩咐事情。
[1]老妈:祖母。
[2]姆妈:母亲。
[3]鼓皮:房屋中间的木墙面板。
[4]大肚子病:血吸虫病。
[5] 爹爹:即祖父。江汉平原把父辈叫爷爷,祖辈叫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