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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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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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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难得一回病

 

病魔袭来的时候,陈思齐一如既往地下意识抵抗,也的确还硬撑了一阵子。然而这次的病,来得实在有些凶险,以至于百试不爽的“灵丹妙药”——硬撑,第一次失去功效,硬是没能撑得过病魔的攻击。

病可能是一月十四号生的。之所以说“可能”,是他自己也拿不准是否始于这天。也许早就病魔缠身了,只是反应没这么剧烈。虽然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天天一个熊猫脸,眼袋下垂得恨不得盖住那张并不算瘦的脸,然而他却对自己的身体一向自信满满,向来不曾特别关照,总像上满了发条的钟,牯牛般没日没夜劳作。除了正常工作,他还给自己安排了业余写作。

那天市委开全会,也是政协全会报到的日子。坐在会议室里,陈思齐脑袋木木的,昏昏沉沉,舌干喉渴,头像走瘟的鸡耷拉着立不起来,老想瞌睡。开始他不以为意,以为是昨天熬夜太晚的缘故,拼命喝水。除了主席台,会议只给每人提供一瓶矿泉水。他不客气,自己的喝完,把邻座甚至隔座的也抓过来喝了。过去每年感冒个两三回,都是猛喝水,从不吃药打针,有时一周,有时三五天,撑撑也就过来了。

吃罢中饭,本该蒙头睡一觉,这也是他过去对付感冒的法子。但今天不敢。手机里挤满了短信,或者微信,等待他处理。提案初分初审昨天就开始了,抽调的三十几个工作人员,正在那间会议室里紧张地忙碌。他必须去会会大伙,处理初分初审中的疑难问题。何况下午的新委员培训,他还得从市委全会上请一个小时的假,去讲怎么写提案,也必须再梳理一遍。这堆事忙下来,就到了市委全会的分组讨论时间。

晚上回到家里,整个人就摊条了,把自己重重地扔到沙发上。妻子周敏华见他无精打采,脸色彤红,习惯性地把手放他额头,顿时又跳将开去,大叫这么烫啊!连忙取了体温表让他夹在腋窝下。转身关了灶上的炉子,把做好的菜和熬好的稀饭端上桌,帮他取出体温表,刚看一眼又大声惊叫:“你都烧39.5°了,还这么玩命啦!”着急得泪眼婆娑地要陪他去医院。陈思齐当然不肯。他淡淡一笑:“真是大惊小怪,又不是第一次得病!”周敏华知道丈夫的脾气,而且他感冒发烧也的确从不吃药打针,只得下楼去买了瓶可乐,切几块生姜煲上,然后嘱他吃完饭,抓紧喝了蒙上被子出汗。

陈思齐这次的判断真是错了。一晚上他基本没睡,十几次起夜,可站在马桶前,却又尿不出来,有时尿一点点,也像锈死了的水龙头,勉强挤出几滴不成线的尿液。而且,尿道灼热般疼痛,后来的尿更是浓得如米汤一般。陈思齐这才发现,他可能不是感冒,而是患了其他的什么病。周敏华也察觉了他的异样,虽然年近六十,他过去却从不起夜的。于是反复追问。陈思齐不敢实情相告,坚称是白天水喝多了。

不敢告诉她实情,是有缘故的。周敏华对他和女儿的事都太敏感,而且胆子特小,心里存不住事,芝麻大点的事在她眼里都如同一座高山。他不想吓唬她。

第二天政协全会开幕。早晨出门前,周敏华又给他量了一次体温,38.4°。还是烧哩!皱着眉头,又要陪他去医院。这么个时间节点,陈思齐哪里敢呢?连哄带骗地说他自己抽空去。

到会场的时候还早,委员们还没到。正在大厅迎候委员的几个同事一见,就惊问他脸色怎么彤红?他咧嘴挤出一丝笑,说没事啊!同事们关心地说,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别病倒了哟!保健办医生正好闲得没事,说过来量个体温测个血压吧!陈思齐本不想测量的,无奈已被推到了医生跟前。医生拿一个他没见过的如同试电笔的小东西只在他耳朵上一碰,随即说还真是烧哩,38.7°!建议去医院进一步检查。他苦笑一声说哪有时间呐,会议马上开始了!医生想想,然后抓过两板药片,分别剪下几粒递到他手上,说这一粒是退烧的,这两粒是消炎的,你先吃了,暂时压一压。陈思齐不想大家都为他操心,便像被人破了身一般,皱着眉头勉强把药吞下去。

这一天,陈思齐坚持上午听会,中午跟大家讨论疑难提案的初分初审,下午主持分组讨论。病情却并没好转,昨夜的情况不断重演,老有要尿尿的感觉,可依然尿不出来,灼热的疼痛愈加强烈,拉出的尿液更浓了。讨论结束,他想再不能强撑了,再撑下去可能会撑出问题。于是去马路对面的人民医院门诊部。

正是下班的点。一见来了新病人,站在洗手盆前打了洗手液死劲搓手的医生拧开水龙头,把手上的泡沫冲洗干净,刚脱的白大褂重新穿上,坐到桌子前问症状,同时递过一只体温表让他夹在胳肢窝里,然后开了两张化验单。

验血查尿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医生显得相当平静,说:“你烧了两天不退,现在还39.2°,超敏C反应蛋白89.54,白细胞计数24.53,中性粒细胞计数19.78,尿隐血是2+,镜检白细胞是三个+。严重的尿路感染……”

“原来陈主任是带病工作呀?”一个惊讶的声音在门口骤然响起,打断了医生的话。

陈思齐扭头一看,见是财政局参与提案初审的小向,便问道你也来看医生?她回答小孩感冒了,来开点药。接着提醒他尿路感染可不是好玩的,她公公就是这个病没处理好,闹得差点见了阎王。医生接口说的确是要引起重视,而照他目前的病情,应该住院治疗。

尽管对医生讲的那些数据没什么概念——其实他对所有医学知识都知之甚少,都没什么概念,——陈思齐还是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但他真没时间住院。于是抱着侥幸的心态,问医生:“除了住院,还有其他办法没有呢?”

 “那就抓紧去本部输液。”见他目光疑惑,医生继续解释,“这位同志讲得对,这个病真是大意不得的。如果任其发展,搞成了尿毒症或者败血症,是要死人的。但门诊不能输液,输液得去看急诊。”

陈思齐虽不相信一次尿路感染就能让他一命呜呼,但这两天的折腾也确实够戗,便还是把医生和小向的话听进去,抓紧回机关开车,直奔人民医院本部。半路上,手机响了。刚把蓝牙打开,妻子着急的声音便传过来,问他看了医生没有。陈思齐实话实说是尿路感染,正去人民医院本部。周敏华一听更加焦急,说她马上赶过来。他说没那个必要吧!晚上想喝稀粥,请她煲好了等他回来。说罢挂了电话。

医院虽在闹市,车却不方便进去,加上修地铁封路,以及他极少去医院路况不熟,又是下班高峰,不仅行驶缓慢,而且到了门口却挡在了隔离带外边,只得再围着医院绕了一个来回。

这次好不容易到了隔离带里边,由于心里面有些着急,那个临时进出口开得也太小,半个车身于不经意间就过了入口处。他只得把车停下,想后退一点了再右拐进去。后面却响起了喇叭。从后视镜里一瞧,几辆小车紧随其后。他没法往后倒了,便准备借出口处的半条道进去。不料出口处出来的一辆小车,骑在了进出两条道的中间。后面的车再次响起喇叭。陈思齐一看不是个事,总不至于再围医院绕一圈吧?便跟前面的司机商量,请他倒退一米多,再靠到右边的路牙边。那个司机是个老太太,开始老大不乐意,后来愿意了,倒退一米多,再往前开时,却并未靠边,而是直冲过来。随着“呯”的一声响,车身猛地一抖,那辆车直接撞上了他的车。陈思齐顿时傻了眼。铁骑交警正好路过,询问过情况,便判陈思齐负全责。陈思齐真是冤枉透顶!跟交警解释,交警却懒得听,而是告诉他你不开口,便是双方各负一半的责任。因为你过了线,而她撞了你。现在的问题是,她撞你,是你指挥的,所以她那一半的责任,也该你负了。陈思齐辩解,我是请她靠边,没指挥她撞车呀!交警不跟他磨牙,开始开责任鉴定书。他不死心,说假如这里躺着一个人,我让她轧,她真把人轧死了,也是我的责任啦?交警把责任鉴定书递给他签字,说如果有不同意见,你可以申诉的。老太太签完名,往后倒出一米多,再靠到路边,没再直接撞上来,让陈思齐开着被她撞坏了车头的车进了医院。

车进了医院,又硬是找不到车位。真是越着急越出鬼!陈思齐懊恼至极,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打个车过来省事。

总算是泊好车进到急诊室。陈思齐放眼一看,与刚去的门诊部和本部西头静谧安逸的门诊大厅相比,东头的急诊室走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全被满脸焦躁却强忍着性子耐心等待的人们所占据。迟疑了一下,他把病历和化验单递给导诊台的年轻护士。门诊部医生说过,她的诊断结论在本部是作数的。护士却又推了回来,让他去挂号排队。身心俱疲的陈思齐没跟她理论,转身来到挂号收费处。

晚上只看急诊,而来看急诊的人却并不比白天就诊的少。大厅的挂号收费窗口关了,只有急诊这边的一个窗口开着。窗子里面的年轻女子不紧不慢地操作着电脑,好像无视一长条等待挂号或者缴费的患者——或者家属——的存在。

约莫排了一刻钟,陈思齐挂上号,再次来到导诊台。护士接过挂号单和病历,让他到一号内科诊室门口候诊。望着走廊杂乱无章或坐或站或焦躁走动的人群,他心想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呀,明天还有一天会哩!便说门诊看过了,我只开药。护士指了指他手上挂号室小姐给的处方笺,面无表情地说开药也要排队。没一点通融的意思。陈思齐这才仔细瞅那张处方笺,左下方一行打印的五号仿宋字霎时映入眼帘:“您的候诊时间大约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我的个乖乖,四个小时哪里等得起呀!陈思齐一听更急了。不说肚子咕咕叫了,人也发着烧哩!又何况明天除了会,下午还要组织提案立案审查,而且多半要开夜车。提案立案审查是有时间节点的,明天必须审完,然后组织起草审查报告,报领导审过,大后天的闭幕会上他要作提案审查情况的报告。

陈思齐一急,便准备给院领导打电话。而且,肯定管用。刚把手机掏出,却又放了回去。原来他转念一想,等等也好!老听人讲就医难,但究竟难到什么程度,正好借机体验一下,督办提案就更有发言权了。

 

陈思齐很想找个座位,他有些撑不住了。拿眼睛扫了一遍,靠墙的一排铁椅早没空位,离开走廊又担心错过叫号,便只得倚墙而立。很快他就发现,对于达到他的目的,在这个方位靠墙站着,其实挺好,既对整个候诊的过道甚至一诊室里面的一隅一览无余,又不至于影响了别人的走动而要经常挪地方。

陈思齐的第一感觉,是不时从走廊的各个部位传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看来,流感的高发季到了,也难怪这么多人看急诊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第二个感觉,是尽管许多人戴着口罩,但依然掩饰不住满脸的烦躁,不露一丝笑意,且都有痛苦之色。犹如一群没安引窝蛋的母鸡,有的搓脚捻手,有的刚坐下又站起,有的不时伸头朝诊室里张望,也有的反复走向导诊台,跟护士解释着什么,大概是希望提前就诊。护士依然公事公办,当然,言语和态度都可以接受,并不像一些报道或者传闻中讲的生硬和蛮横。从人们的表情和言语,他就明白,大家的心情都跟他一样——焦急!第三个感觉,是尽管都神情焦急,但秩序还算井然,讲话的声音也尽量压得只有双方能听得清楚。

三个结论一出,他便释然,不再想着要找关系走后门。

“让一让,让一让!”几声着急的呼叫骤然响起,立即压住了走廊的咳嗽和嘈杂。

陈思齐下意识地把贴到墙根的身子又朝里贴了贴,不留一点空隙,同时扭过头去,只见几个人推着一张推床,由远而近迅速进入过道。其他人也像奔驶的车辆听到了警车的呼啸,慌忙朝墙边挤作一堆,然后整齐划一地把目光集中到推床上,同时响起一声不大的“啊”的惊叫。原来,推床上躺着一个满头是血正在哼哼唧唧的中年男人。

众人目送推床进外科诊室,走廊里又恢复了宁静。

不久,一位由中年妇女搀扶着的颤颤巍巍老太太又进入了陈思齐的视野。缓慢地朝走廊深处挪来的老太太,好像中年妇女一松手,她便会立即瘫倒在地似的。陈思齐猜想可能是中年妇女的母亲,或者婆婆,大概有七八十岁年纪。及至走近了,一个年轻姑娘连忙起身,中年妇女说了声谢谢,就小心翼翼地把软绵无力的老太太扶到铁椅上。

陈思齐侧脸近距离地瞅了一眼老太太,只见满头银丝里没几根黑的,脸色憔悴而蜡黄。老太太眼睛睁了一下,又无力地闭上了,随后把头颅也低垂下去,好像颈项都支撑不住她那并不算硕大的头颅了。陈思齐立即联想到了自己年迈的岳母和早已谢世的母亲,顿生恻隐,正好有护士来给老太太测体温,便建议让老太太优先。护士问中年妇女老太太多大年纪?陈思齐觉得奇怪,这都老态龙钟的,还问年纪干吗?正要开口,中年妇女却抢在他前头,低声回答七十八了。护士微笑着说八十岁的人才可以优先。陈思齐问了一句,差两岁都不行?

听到他这句话,刚才还显出些风度的满走廊人群,顿时便有人不淡定了。有如早已暗流涌动的海水,被他掀下一座山,霎时抹去了表面的平静。或者表面被厚厚的油盖着底下却早已烧开的汤锅,被他拿勺子一搅动,顿时翻滚起来。有的说晚上来的,都是急诊,不然谁来遭这份罪呀?也有的说,规矩面前人人平等。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有的更直截了当,说你要当雷锋,就跟老太太换,别拿我们垫背。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挤到诊室门口,大概是怕护士心一软,把老太太先放了进去。护士对中年妇女说38.5°,然后歉意地笑了笑,没理陈思齐,也没理大伙,径直回导诊台。老太太再次抬起头来,睁开一双浊眼,充满感激地望了陈思齐一眼,中年妇女也说了声谢谢,我们能等。他有些尴尬,没再说什么。何况,他的内心也在煎熬哩!

周敏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虽然教她在家里煲粥的,但她哪里待得住呢?如果不是病情比想像的严重,他是不会自觉看医生的,更不会看完了门诊转急诊。见丈夫老老实实贴墙站着,她既着急又奇怪:“你不是优诊吗?怎么还排着队呢?”

陈思齐一听就紧张得头皮发麻,连忙四下瞅瞅,生怕别人听见了,把刚刚平息的火又引到自己身上。还好!人们并不关心她讲了什么。陈思齐这才放下心来,淡淡一笑说:“没事!快到我的号了。”

夫妻两人小声交谈,周敏华的神情依然紧张。这时过来一个小护士,把刚才引起骚动的老太太唤走。目送老太太进到那间有病床的留置间,陈思齐心里涌过一阵暖流。看来,护士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也是肉长的,她们也是爹娘生的。而且,她们处置问题的方式,比他的更好,于无声处,就水不漾鱼不跳地把一个可能引发骚动的事情处理得妥妥帖帖。

陈思齐并未等四个小时,他大约只等了一个半钟头。

九点半的时候,听到呼叫器终于呼叫在心中不知默念了多少遍的那组早已烂熟的数字和他的名字,陈思齐便打了鸡血般精神为之一振,拔动早已站得发酸发麻的双腿,和周敏华一起奔进第一诊室。戴着口罩的年轻医生接过病历和化验单,一边翻看一边问病情,说你可能要住院治疗和观察。陈思齐说我没时间住院。周敏华说别听他的,麻烦你开住院证吧!陈思齐瞪了她一眼,抢白了一句你来住啊?年轻医生没理夫妻间的争执,起身去了隔壁诊室,不一会带过来一位年长的医生,劝陈思齐千万别大意,说没了身体,你拿什么干工作啊?

他的话,跟门诊部的医生讲的一模一样。然而,任凭他们怎么劝,也任凭周敏华急得恨不得掉眼泪,陈思齐始终不松口。两个医生没想到会碰上这么头犟牛,何况还有那么多病人等着,有不耐烦的已经进出几次了,年长的医生叹了口气,说:“那你得每天来打三次点滴,隔八个小时打一次,连打两个礼拜。”

“八小时来一次,那我还不如住院。但我一天可以来两次。”陈思齐望望周敏华,犹如菜市场买菜般,跟医生讲起了价钱。

“好吧!那就十二个小时一次。”年长的医生起身,吩咐年轻医生头孢的剂量开大点,一定要把病毒压下去。临出门,又唤周敏华随他去了第二疹室。

陈思齐不清楚他要跟周敏华交待什么,也懒得问,反正她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一会儿自然会告诉的。脸色凝重的周敏华回到第一诊室时,年轻医生已经开好了药,她让陈思齐去输液室找地方,自己去缴款取药。

输液室也熙熙攘攘,不仅唯一的一间留置室没有空床,铁皮凳上也坐满了人。当然,又得排队。

陈思齐打上点滴,十点都过了。坐在铁皮凳上,阵阵睡意袭来,周敏华把带来的面包递给丈夫,又去饮水机上接了开水。陈思齐的确是饿了,其实周敏华也没吃,夫妻俩就着白开水,狼吞虎咽地啃起面包来。

陈思齐的手机突然响了。全会期间响起手机,他不敢大意,连忙示意妻子帮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一看是常务副主席张志伟的号码,摁下接听键就放到耳边。霎时,张志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病好些了没有?”

陈思齐吃了一惊,他看医生的事,没跟人讲过。但他不想这个时候干扰领导,便开了句玩笑:“谁在咒我呀,领导?”

“什么时候了,还嘻哩马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张志伟的声音里透出焦急的成份。

“谢谢领导关心!感冒了,小事一桩。”陈思齐还是不想分领导的心。

“谁不知道你感冒是硬挺的?你什么时候因感冒看过医生?哄鬼呀!”

不得已,陈思齐只得把正在医院输液的事,删繁就简轻描淡写地讲了一遍。张志伟问要不要帮他找医生?他说不用了,已经挂上吊瓶了。张志伟叮嘱他千万不讲客气,实在撑不住就住院,需要找医生就吭个气。陈思齐千恩万谢,挂断电话继续啃面包。

刚啃了两口,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联系提案委工作的副主席王芳打来的,问了跟张志伟同样的问题,也叮嘱了跟张志伟同样的话。陈思齐再次千恩万谢了一遍。

随后,医管中心主任李明、人民医院院长赵祥和提案委专职副主任苏正明以及办公室的同志都来了同样的电话。本想着抓紧啃完面包了闭上早就疲惫不堪的眼睛眯一会儿的,可是大伙硬是没给他机会。

陈思齐的疑惑,是苏正明帮他解开的。原来是在医生那里见过的财政局的小向发在了微信群里。小向不仅报告了他带病坚持工作的消息,还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切实搞好提案初分初审工作。陈思齐知道张志伟和王芳也在群里,当然也看到了消息。而李明是市政协兼职副主席,从张志伟和王芳那里得到消息,自己打完电话又把他委托给了赵祥。

恍然大悟的陈思齐尽管疲惫不堪,却备感温馨,病好像都好了一半似的。

 

这是一个令朋友们羡慕到几乎要嫉妒的家庭。丈夫陈思齐在机关工作,虽非显赫腾达,却也算得上仕途基本顺畅;妻子周敏华教了一辈子书,不仅早评教授了,而且在圈内很有名气;女儿陈佳基本没要父母操啥心,留学回来先入外企,后又跳槽到一家国企,目前有几家猎头都想挖她走。也就是说,一家人都是真正的事业有成。

事业有成,还不是朋友们最羡慕的地方。事业有成的家庭多得很。朋友们尤其羡慕的,是他们始终相敬如宾,和睦如初。一家三口都忙,但彼此的关爱却始终占据着他们内心的重要位置。夫妻之间、父女之间、母女之间讲话客客气气,从不为琐事争吵。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商量着定的,家务事都是抢着做的。

老不生大病的陈思齐猛然来了这么一次,顿时便把周敏华和陈佳原有的生活工作节奏全打乱了,不得不重新调整,从繁忙的事务中挤出时间来照顾他。好在陈思齐老实多了,在妻子女儿督促下,乖乖地早上七点到医院,七点半挂吊瓶,九点半准时出现在会场。晚上八点再去医院,打完了第二瓶回家。一连四天天天如此。很快,他们的同心协力就有了成效,不仅烧退了,而且尿虽然还是黄色,却没那么频,也不再稠得像米汤,尿尿时的灼热感更是减轻了许多。

的确,丈夫生的这个病,把胆小的周敏华弄得神经快到崩溃的地步。特别年长医生的嘱咐,时刻在她耳畔鸣想,警醒得她一有风吹草动便如到了世界末日。直到丈夫的病情好转,松了一口气的她才敢把年长医生的话转告。不想陈思齐却听得哈哈大笑。因为,他跟门诊医生讲的并无多大差别,却搞得神秘兮兮。无非说他患了严重的急性肾盂肾炎——陈思齐已经知道尿路感染跟肾盂肾炎是一回事了,弄得不好或者治疗不及时,就可能发展成尿毒症或者败血症,就会出人命,或者急性拖成慢性,也是蛮伤脑筋的。跟医生一样,她担心病人听了会增加心理压力,沉重的心理包袱硬是一个人背着,既不敢跟丈夫讲,也怕告诉女儿了也跟着担惊受怕。

如释重负的周敏华轻轻擂了他一拳:“笑鬼吔笑!你真是要把人吓死。”

“这不啥事没有吗?看把你吓得。”陈思齐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

既然他没事了,她就有心情做出国的准备。好不容易有一次出席国际会议的机会,她实在舍不得糟蹋,何况论文半年前就通过,机票也早就定好了。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周敏华,便把全身心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分出一半的时间来打点行装。正是放寒假的时候,她的行装也比较简单,加上春节临近,她也没打算顺便游览风景名胜,所以她并未费太大力气,便把一切准备工作完成了。

今天是周六,她出国的机票是下周二。就在她满以为可以放心大胆出门时,不料陈思齐又高烧起来,39.4°!起夜的次数明显多了,尿液的浓度也加重了。这一反复,可把周敏华吓了个半死。医生说过,这个病是可能反复的,果不其然被医生不幸言中。她更担心出现医生讲的后半句的情况——如果老是反复,那就比较麻烦了!陈思齐也苦恼,嘀咕道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

趁着最后一次打针,周日一早便直奔泌尿科。见多识广的夏主任正好值班。听完陈述,又建议住院治疗,顺便做个全面检查,彻底找出病因。周敏华连说好好好!陈思齐觉得可能也只有这么办了。但是,他如果躺在医院,她怎么可能安心出国呢?这么一想,便说其实总体还是好转的,没必要住院了吧?夏主任当然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皱着眉头说你这老是反复,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啊!周敏华不管三七二十一,催夏主任开住院证。夏主任也不征求他意见了,唤过护士长,让她安排病床。护士长皱起眉头,说昨天刚收了个病人,把最后的一张床用了。夏主任吩咐她联系干部病区。护士长联系完,捏着手机,歉意地说也没空床了。

“那就加张床!”夏主任的口吻不容置疑,把住院证递给周敏华,说,“不好意思,陈主任!只得先委屈你了。我们这边或者干部病区,一有空床就优先调给你。”

“有张可以睡觉的床就成。”陈思齐没有办法,如果他不住院,可能妻子更出不了门了,只得听任他们摆布。

趁着妻子去办住院手续的当口,他掏出手机打给张志伟,先弱弱地问苏正明什么时候到岗?没听出他话里的话,张志伟回答可能没这么快,因为行政处长的人选还没定。

刚刚任命的提案委专职副主任苏正明,原来是行政处长。陈思齐犹豫片刻,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医生要我住院。

全会开完,于其他部门就算万事大吉,只等着开机关总结会和欢欢喜喜过春节了。但对提案委来说,全会的结束只是一个轮回的开端,是再一次忙碌的起始。要抓紧把立案的近六百件提案交给办理单位去办,也要尽快遴选出书记、市长、市委常委、副市长和主席会议督办的重点提案和监督性提案报党组和主席会议审定,还要筹备春节一过便召开的提案办理工作会议,完成提案公开的审查。这些工作,都是陈思齐这个提案委主任的份内事情,都等着他带着他的团队抓紧去做。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要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张志伟分管提案工作,当然清楚提案委接下来还有大量工作要做,一听便明白他的意思了,连忙说那你就安心住院,苏正明的事我马上跟赵主席商量。陈思齐担心住院的事让同事知道了不好,人家来看不来看都揪心,再说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便央他不要告诉别人。张志伟也满口应吮。

待周敏华办好了住院手续回来,陈思齐便有了一个临时称谓——加2床。

进到病房,陈思齐发现夏主任说有了空床给他调的话,是对的。一间病房本来只摆两张床,加了他,就有些挤了。等于说他实际上侵占了另外两位病友的空间,何况其中的一位还有个陪护。所以,他进去的时候跟他们打招呼,两位病友都有些冷漠。

陈思齐真恨这病来得不是时候,更恨它没完没了,硬是把他逼进了医院。妻子期盼且准备已久的国际学术交流,可能因此泡汤。而在周敏华,的确是这么想的。坐地铁回家帮丈夫取换洗用品,她就琢磨着要跟主办方告假,找旅行社商量退机票的事,只是地铁里人多,不方便打电话。慌慌张张取了丈夫的换洗用品,又急急忙忙去医院,也暂时没空。

周敏华满脸焦躁地回到医院,就快到吃午饭时间,陈思齐的吊瓶也快打完了。望了一眼病榻上昏睡的丈夫,周敏华便找柜子帮他安放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然而她很快就露出了无奈的神情。只住两人的病房,所有设施当然也是按两人配的。配给“加2床”的,只有护士临时搬来的一只床头柜。她打开床头柜,不承想却惊醒了丈夫。陈思齐扭头张望一眼,顿时便明白了她的难处,苦涩一笑说就放床上吧!

周敏华把洗漱用品装进脸盆放到床下,衣服便只有码在床头了。然后说吃饭怎么办?本来想做好了带来的,但时间实在不够了。陈思齐说我打听过,楼下有营养食堂。望着快打完的吊瓶补充到:“一会儿下去吃。”

营养食堂真是名副其实,“营养”得很呐!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瞅着从身边经过的人们手中的托盘,周敏华心中叫苦不迭。买卖的速度倒是快,因为可选择的余地不大,所以她很快就排到了窗口。

“买什么?买什么?”身穿工作服的中年妇女接过她递进的餐券,随手扔进一只装了半罐水的罐子,右手的勺把盛菜的不锈钢盆子敲得乱响,一连声地催问。周敏华从左边瞅到右边,又从右边瞅到左边,这还不如她学校的学生食堂哩,简直跟建筑工地的工人吃得差不多!不仅品种少,而且看那颜色就没了胃口。这个伙食,病人哪里吃得好啊!她皱着眉头怔在那里,还真不知道买什么。经不起中年妇女的反复催促和身后穿着病号服的病号或者他们家属的嘈嚷,只得随便要了两份两荤一素。

坐在铁皮桌旁一边艰难下咽,一边讲她以后每天从家里做好了送来,不能老吃“营养食堂”,顿时便把陈思齐惊唬得差一点噎住,喝了一口只有盐味的西红柿蛋汤,瞪着眼睛问你下周二不是要出国吗?周敏华淡淡一笑说不去了!为什么?就为照顾我这个病人?陈思齐放下筷子,盯着她问。周敏华没觉出丈夫话里的惊诧,说以后还有机会的。又催他趁热快点吃,凉了会伤胃的。

陈思齐哪里还吃得下呢?他的脑子飞速旋转起来。吃完了回病房的路上,郑重其事地说,我住我的院,你该干嘛干嘛去。否则,我会一辈子都有一种负罪感。我不想背负负罪感过一辈子。周敏华说一次学术会议而已,参加不参加其实无所谓的。何况还有下次哩!陈思齐突然黑着脸说,你要这样子,我立马出院!周敏华噗嗤一声笑了,问出了院你不还是病着的吗?劝他不要东想西想。从来和颜悦色的陈思齐,继续黑着脸说,不管你去不去开会,我都拒绝你的任何照顾。不信,我们走着瞧!这么一句硬梆梆的话,顿时把周敏华唬了一跳,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他仔细地瞅过,嘟哝道真像个孩子!又指着他手背的留置针头说,你这洗澡都成问题哩!

陈思齐早想换留置针头了,但天天开会,不想人见人问,费劲地解释,好像博同情似的,所以只得天天去扎两个针眼,早把两只手背打成了蜂窝。今天住进来,便让护士换了留置针头。陈思齐心里说天已经冷了,不用天天洗澡的。何况想洗了,拔掉就是。但嘴里蹦出来的话,却是恶声恶气的:“怎么洗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周敏华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态度,甩开扶着他胳膊的手,迷惑不解地问:“有话不能好好讲?吃了枪药啊?”

“我就烦你动不动拿我当病人。告诉你,我不是病人,还没到要人侍候的程度!”

周敏华噗嗤一声又笑了。生病了说自己不是病人,于陈思齐又不是第一次,过去感冒发烧就说过多次。对他这种横蛮不讲道理,或者说歪理邪说,她向来嗤之以鼻,便指着他的病号服,问:“那你穿它干嘛?”

“脱掉就是了!”他可不跟她笑,语气依然气鼓鼓的。

“脱了衣服还有它呢?”周敏华又指了指他手背上的留置针头。

“拔掉!”

“真像个孩子!”周敏华又嘟哝一句,叮嘱他本来就病了,别动不动置气,搞得身体雪上加霜。

到了病房,两人不好再斗气,毕竟还有病友在。周敏华坐了一会儿,见实在没她什么事,便准备回家弄晚饭,临行前嘱咐丈夫好好休息,不老东想西想。陈思齐说他晚上继续吃“营养食堂”,别人能吃我就能吃。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我就是一农民!周敏华早已精疲力竭了,懒得再跟他理论,安慰了一番便离开了。

 

两位病友对陈思齐的抵触,好像减轻了一些,不似他刚来的时候冷眼相对了。可能是同病相怜吧,以至周敏华一离开,便主动和他搭讪起来。陈思齐很快就知道,左边靠窗的那位姓黄,长他三岁,原是一位国企高管,床边放着一台透析治疗设备,每周必须透析一次;右边靠洗手间的那位姓湛,小他四五岁,是内地投奔在南海工作的女儿女婿的,目前病因不明,但浑身浮肿,怀疑肾脏有毛病,住在医院筛查。
他们的病是主动讲的,不是陈思齐打听出来的。这让陈思齐立即有了信任感,并在内心顿生感叹。记得看过医生的第二天中午到机关饭堂吃饭,张志伟关切地问他确诊了没有?他回答是急性肾盂肾炎时,邻桌一位马上嘀咕了一句:“这种病也值得到处炫耀!”他不知道这种病为何不能讲,又不是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丑事,只得把个结结在心里。
老黄讲完了自己的病,然后问他是什么毛病。既然人家坦诚待他,原本还所有犹豫的,便也不保留了,如实相告。老黄安慰他,说急性就好办,治彻底了就没事了。叹一口气说,不似我这个,要一直躺在病床上。老湛也说,找到原因就好了,对症下药,何况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不像他,住了一个星期,还没查出个病因。听着他们安慰的话,陈思齐的心里,涌现出许多暖意。
他们跟他介绍医院的情况,也传授住院和配合医生治疗的经验体会。正说着,老黄的陪伴送午餐来了。老黄下床洗了把脸,坐到窗台边用餐。老湛的女儿女婿都有班要上,没闲暇管他的生活,所以他的一日三餐,都是在营养食堂解决的。此时见老黄吃饭去了,他便躺下不再开口。陈思齐精力还是不怎么好,也趁这个空档睡起了午觉。
结婚三十年了,丈夫没住过院,周敏华便缺乏照护病人的经验,没机会把她那如鼠之胆锻炼得膨大一点,依然经不住事。如今他毫无征兆地身子一仰,躺到了病榻之上,的确打得她六神无主,有如大祸临头。从医院出来,便把愁苦写在脸上,好像要向世人宣布家里有个卧病在床的人一般。到了小区,依然愁眉苦脸,先去菜场买了鱼和鸡,以及几样丈夫爱吃的蔬菜,这才心急火燎地回家。虽早就人困马乏,却不敢去休息。医院还躺着个病人等他送饭哩!于是强撑着进厨房,洗净了鸡开始煲汤。而后在屋子里左转右转,手足无措,做什么都没心情。她其实有许多事情要做的,此刻却都不重要了,把整个身心花在为丈夫担惊受怕上,就好像他再也出不来了似的。
丈夫和女儿,是她的太阳,是她的天地,是她生命的全部。面对丈夫和孩子的事,她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就是个心胸不够开阔的女人,就是个大度不起来的女人,就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女人。往往鸡毛蒜皮的丁点小事,就被她放大成氢气球,往复杂了想,先把自己吓个半死。为这个,不知被陈思齐奚落了多少回。而且事后都证明他讲得没错,她的担心纯属多余。但是没有办法,下次再碰到个什么事情,她就好像得了健忘症,又多虑起来,内心反复煎熬,把自己折磨得心力交瘁。陈思齐的应对措施,就是什么事都自己担着,一般不跟她讲,或者她知道一点影子以后反复追问,也尽量避重就轻,不把她心理负担搞得太重,反倒还要费口舌去安慰她,就好像是她碰到了难解的事情似的。
在屋子里打了几个转,她想还是得眯一会儿的,不然身体吃不消。医院已经躺着一个,再把自己也弄得躺下,那可真是雪上加霜!女儿陈佳工作又忙,成天加班到深夜,也无暇过来照顾他们。然而,急诊科医生的叮嘱充满了她的脑海,时时为躺在病榻上的丈夫担忧,周敏华便又睡不着了。做晚饭的时间还早。她强迫自己把卫生做了一遍,干脆把原本晚上才洗的衣服一骨脑都塞进了洗衣机。
这时,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周敏华连忙抓起一看,是妹妹敏春打来的,顿时又吓了一跳,以为她知道了什么消息。陈思齐上午才住进医院,连女儿陈佳都没来得及告诉哩!
犹豫片刻,她还是摁了接听键。敏春先喊了声姐姐,随后问她在干什么?姐夫和佳佳还好吧?周敏华说都好啊!然后转移话题,问老父老母最近身体如何?自从陈思齐病了,就没敢跟父母联系,怕不小心说漏了嘴。敏春回答都好。然后说老母念叨,陈哥的会开完了,应该可以歇口气了,但你们这些时没来个电话,二老心中有些惦念,说是肯定出了啥事。如果有空,你们跟二老打个电话吧!省得他们瞎操心。
听口气她不清楚陈思齐生病住院的事,周敏华悬着的心这才放回肚里,可她后面的话,却又把她的心吊了起来。她跟丈夫早就商定,远在千里之外,家里有个什么小情况,尽量不要跟大家庭的人讲,免得为他们担心受骇,更怕把八十几的老父老母急出个啥毛病来。所以尽管资讯发达,彼此联络不断,但只报喜不报忧。但现在他们有预感了,如果不报平安,二老会更担心。怎么跟父母讲呢?打电话,每次都要轮流听一遍他们三个人的声音才肯放手。搞视频也是,必须三个人同时出现在视频里。现在是流感高发期,陈思齐天天去打吊针,他又是个不懂得照护自己的人,也被传染了,嗓子都讲不出话来。如果打电话,不就露馅了?
怎么办呢?周敏华又六神无主了。思忖片刻,才说那就晚上吧!挂断妹妹的电话,生火做饭的时间便差不多了。周敏华用保温瓶盛了鸡汤,保温饭盒装了菜,出门去医院。在地铁里,她给陈佳发了条微信,告诉她爸爸住院了,锅里留有饭菜,让她自己照顾好自己。
话说陈思齐在病房里时睡时醒。快四点钟,张志伟与苏正明和办公室的邱得水三个人,拎着花篮和水果来的时候,他正好又仰天眯着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苏正明把花篮放他床边,邱得水提着果篮试着放了几个地方都觉不妥,就又拎起来。这房间也太挤了,而仅有的可以放东西的靠窗一排矮柜的柜面,都是满的,甚至包括热菜煲粥的灶具。张志华皱着眉头满房间瞅了一圈,制止正要唤醒陈思齐的苏正明,示意邱得水把果篮也放他床边,便率先退了出来。二人以为要走了,未想到他却站在走廊的尽头,掏出手机给院长赵祥打电话。他们这才明白,他是想给陈思齐换个环境。
张志伟很快就发现,这个电话是白打的。赵祥说这个加床,还是额外照顾的。现在是病人一床难求,好多人都在排队,所以干部病区和泌尿科实在没有多余病床。他保证一有空床,便优先给陈主任。末了请求政协帮助呼吁新建第二住院楼。说第一栋住院大楼五年前一竣工,他们就写了新建第二住院大楼的报告,也预留了土地,但发改委迟迟不予立项,搞得他们焦头烂额,也让不明就里的患者怨声载道,都把矛头对着院方。张志伟说想你跟思齐的个人交情,你也不会亏待了他。但他在那个环境,真的是休息不好。他是太累了。所以还是请你把他的事放到心上。
陈思齐醒来,看见花篮果篮,心生疑惑,问病友才知道来过三个人,便寻了出来。张志伟后面的话,正好让他听了个清清楚楚,感激得差点落泪,连忙喊了声“主席!”便再说不出多余的话。三个面朝窗外的男人转过身来,站在走廊问他的情况——也就走廊还宽敞些,而且不会干扰另外的两位病人休息。
张志伟说苏正明的事,已经跟赵主席商量好了,明天就到提案委报到,让他安心治病。领导这么照顾体恤,陈思齐想自己也不能太孬——实话讲他也真没孬过,于是除了真心诚意地表达一通感激感谢之后,让苏正明通知全体人员,明天下午他回去开个会,也算是个简单的欢迎仪式。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太多了,他不当面跟大伙布置清楚,怕耽误事情。
送他们下楼,陈思齐一看五点过了,他知道一会儿妻子准会送晚餐过来,但还是去医院的营养食堂吃了份晚餐。他现在是铁了心不要人照料,而只有表现出决绝的架势,弄得妻子伤心透顶,她才会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地出国参加她的学术交流活动。
 
吃罢晚饭,陈思齐并不急于回病房,而是在广场上打转。被疾病折磨了一个多礼拜,又天天到医院给感冒患者交叉感染,身体更是虚弱,两腿软绵无力地似踩在棉花上,但他不气馁,坚持不懈地走,眼睛却不时望向从地铁口涌出的人流,甚至期盼一眼就望见妻子那瘦小的身影。
从某种程度讲,他是既希望妻子瘦小的身影很快出现,又担心进入他的眼帘。一场撕心裂肺般的疾风暴雨即将来临,这是能够预料的,所以他的内心如油煎一般难受。他想到了开头,却无法预测过程,也无法预测结局,只预感妻子会很委屈很伤心。既然无法预测,他便不预测了,走一步看一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活人总不至于教尿憋死。这也是许多时候他处理问题的一种方式。
张志伟的到来,令他感慨万端,又引出许多联想——
参加工作三十多年,他经历了太多的领导和同事。对所有人都尊重,而不仅仅是领导,这一点他是实实在在做到了的。但实事求是讲,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赢得了他的尊敬。
由衷尊敬的,往近处讲,本届主席赵恒诚算一个,张志伟也应该算一个。赵恒诚强调政协不是二线而是一线,有思路有想法,且身体力行,把政协委员和各参加单位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的确干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在党委政府和社会上享有很好的口碑,受到了应有的尊重。张志伟虽然到政协时间不长,但很快就成为行家里手。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的目标在哪里,也清楚如何去达到自己的目标。这跟那些不熟悉政协工作,却又很渴望人们对他领导能力的认可,常常企盼通过高压手段来树立权威的领导,形成了鲜明反差。
这几年,临海市政协的提案工作走了几步好棋,做了一些具有开创意义的创新,也取得了实实在在的成效,作为政协主席的赵恒诚,以及分管和联系提案工作的张志伟与王芳,当然功不可没。可是,每每听到肯定的话,他们却从不揽功诿过,总是呵呵一笑说都是思齐干的!我们起的作用,只在他说想干我们就说“好啊,好啊!”真实的情况哪里是这样子呢?如果没有赵恒诚、张志伟和王芳的点拨与支持,甚至出点子,为他担风险,他可能一事无成。这一点,陈思齐心里明镜似的。
对于尊敬的人,陈思齐向来不敢敷衍,而是更加恭谨。不因为领导对他好,就恃宠而骄,甚至把对方不当回事。这个观点,他还常常用来教育下属……
周敏华从地铁口出来了。望见妻子背着旅行包,两手各拎一只沉重的大袋费力地走来,陈思齐习惯性地迎了两步,随即他却一咬牙,狠心地转身进了门诊大厅。周敏华负着重低着头,心全在丈夫身上,眼睛全在脚下,心急如焚地赶路,当然没有发现陈思齐。
周敏华迎着寒风,身披夕阳的余晖,艰难而快速地走过广场,左拐上了通往住院部的小道。实话说,昧良心的事,还真不是一般人做得来的。第一次昧了良心地不帮妻子——何况她是为了自己哩!陈思齐有如尖刀戮着了胸口一般疼痛,泪水几乎盈眶,人也几乎从门诊部大厅夺门而出。但最终,他还是强忍住了,直到妻子转过那个墙角,不见身影。
住进医院的病人,谁不企盼亲人陪在身边呢?陈思齐也是普通人,也一样的企盼。但是,他不能自私到因为要照顾自己,而耽误了妻子的事业!何况,阎王爷还没召唤他,未让他病入膏肓到卧床不起需要人照顾的程度。他的病有头有脑,不过需要休息和输液而已!
正在陈思齐思想激烈斗争的时候,手机响了。他知道妻子到病房了,便打住,也回病房去。
得知丈夫送朋友下楼去了,周敏华给他打电话,没接,又给他发了条微信,然后征得两位病友同意,把靠窗台的矮柜台面拣出一块地方,取出保温瓶和保温饭盒放在上面,筷子汤勺和碗也拿到卫生间洗干净,这才坐在折叠椅上等他回来,自己也喘口气。
陈思齐刚一进屋,她就“腾”地从折叠椅上跳起,一边把保温瓶、保温饭盒里的食物倒腾出来,一边怜爱地说:“饿坏了吧?快洗了手吃饭。”陈思齐面无表情地回答:“在营养食堂吃过了。”
寒心的话还要多讲吗?可以想像,只这硬梆梆的一句,便会让人的满脸热血顿时凝到冰点。只见周敏华双手捧着装汤的保温瓶悬在空中,如泥塑般僵在那里,半晌出不来声。
原以为她会被激将得暴跳如雷,然而陈思齐偷望了一眼,却只有委屈的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他决心装硬汉装到底,边脱衣上床边说:“我说了的,不要把我当病人,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该干嘛干嘛去。”掀开被子就躺下了。
辛辛苦苦了大半天,巴心巴肝地为他弄吃的喝的,像供佛祖一样地供他,他却瞧都不瞧一眼!可以想像,此刻的周敏华摔保温瓶的心情都是有的。但一方面她涵养极好,另一方面面对的是卧病在床需要照顾的丈夫,她的确又发不起脾气。愣怔了好长时间,才放下保温瓶,回到床边,强装笑脸问:“是不是饿很了?那我明天早点送来。”
陈思齐缩在被窝里,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就是找碴,跟送饭早晚没关系。妻子今天送饭的时间,其实比他们正常的晚饭时间早多了。因为都要上班,正常基本是七点半以后才能开饭。
碰到这么头犟牛,何况病房还有两个外人,周敏华也必须顾及颜面,不敢大声讲话,只低声绵语地苦求他无论如何起来吃点,怎么着也是我的一片心血哩!问他何苦既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呢?陈思齐不忍看她的眼泪,也不忍看她痛苦的表情,把头埋在被子里,任她如何哀求始终无动于衷。
恰在此时,陈佳和她男朋友急匆匆跑进了病房。收到母亲的微信,陈佳心绪大乱。她知道父亲从不看医生,都是硬扛的。一个礼拜的吊瓶不仅没把病打好,反倒把父亲打进了病房。那肯定是大病,不然他怎么肯躺到病床上去啊!一向要工作到半夜十点多才回家的陈佳,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拉了男朋友直奔过来。简单问明情况,便也和男朋友一起,劝父亲无论如何吃点东西——
“你只有把营养跟上了,才能跟病魔作斗争哩!”
“妈妈以后不跟你做了,你喜欢吃营养食堂就天天去吃好了,好不好?但今天已经做了呀!你总得心疼下别人,尊重下别人的劳动成果吧?”
……
女儿陈佳,常常是周敏华用来对付丈夫的杀手锏。但今天,杀手锏也不起作用了。无论她们怎么劝,苦口婆心,陈思齐始终不为所动。三个人没有办法。周敏华叹了口气说,既然你不吃,那就起床,我帮你洗一下,舒舒服服地睡,好不好?一会儿还要打针哩!陈思齐说你们都回吧,我一会儿自己洗。你手上有留置针头,自己怎么洗呀?别死要面子活受罪!周敏华又说。要不我帮你洗,叔?陈佳的男朋友自告奋勇。不用!生活上的事,我能够自理。残疾人不也照样过日子呀!陈思齐不加思索地也一口回绝。
一家人像演劝小媳妇上轿的小品,有的劝吃有的不肯吃。两位病友从未见过这么倔的人,又不明真相不好加入进来,何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一个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另一个倚靠床头,跟老黄的陪伴一起,睁大了眼睛把目光在他们一家人脸上逡来巡去,津津有味地瞧热闹。这立马就使人联想到了蒲松龄笔下的“一狼假寐,一狼洞其中”。正在这时,不想来了个插横杠的。
“怎么又加了个床啊?”与声音同时飘进来的,是一位肩挎小坤包、手提饭盒的摩登女郎。女郎目不斜视,款款地走到窗台边上,指着矮柜台面的保温瓶保温饭盒说,“这是谁的?请拣开一下,我们要吃饭了。”
陈思齐一听就来了气,心想医院又不是你家开的,要说这台面也是三人有份的。我家才放了一个角,三分之一不到哩!怎么就像占了你家的地盘哪!然而,他最终没吱一声。倒是周敏华,赶紧应道:“是我们的。我们也马上要吃了。”
女郎把眉头皱起,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吃不吃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呀?问题是你影响到我们吃饭了。”边说边把周敏华的保温瓶保温饭盒往一边推。左边病床上的老黄一边起床,一边阻拦女郎:“算了,小蕊!只怪病床太紧张了。”
女郎并未听从劝阻,依然一边嘴里嘟哝一边继续收拾台面。周敏华担心她把自己的保温瓶保温饭盒推到地上了,赶紧过去归到一处。
“加2床!量个体温。”护士进门,把体温计递过来。周敏华接了,掀开被子,正抬起他胳膊要夹他腋下时,他一把夺过,自己插进了腋窝里。
周敏华对女儿和她男朋友说:“你们也饿了,去找个地方吃饭吧!爸爸这里我守着。”
“都走,都走!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在女儿的男朋友面前,际思齐一点不给妻子和孩子留情面,也毫无一个领导干部的涵养可言。
“你们去吧!”周敏华没法跟一个病人计较,她听人讲过,病人没几个脾气好的,都烦躁得很,便对两个孩子说。
两个孩子安慰了父亲一番,又劝母亲抓紧吃点东西。周敏华凄惨一笑,指着保温瓶保温饭盒,说:“我今天给自己加餐哩!饿不着的。”
“你也走啊!真不需要人照顾。”两个孩子离开病房时,陈思齐催着周敏华。周敏华没理他,依旧坐在折叠椅上。
护士又过来了,取过体温计,皱着眉头说还是烧,39.2°。把吊瓶挂在床头,一摞化验单放到床头柜上,一边打针一边吩咐明天上午有几项检查,等会你自己看看,按要求去预约排队。然后十点钟回来打针。又头一歪,用口罩里面的嘴巴对着床头柜上的一个小瓶一呶:“喏!这个装尿样的杯子,放在走廊中间的样品柜就行了。”
周敏华抓起化验单仔细研究。这几乎是全套检查了,既有尿,也有血,还有B超、彩超、胸透,等等。上午两个小时,这么多检查哪里做得完啦!何况还要排队!便说:“我明天一早过来,帮你去排队。”
“不用。真不用。”陈思齐一口否决了她的提议。
“有人帮你排队,可能真是必要哩!”两个病友提醒道。
“上午做不完下午再去做。多大个事啊!”陈思齐眼望吊瓶,嘟哝道。然后又赶周敏华回去。见实在待不下去,周敏华没辙,只得千叮咛万嘱咐一遍之后,无奈回家。
 

老黄的女儿一来,老湛就出门了。

在这间病房住了大半天,陈思齐感觉老黄跟老湛好像不太对眼,也可能是缺乏共同语言,总之很少对话。他睡在中间,有时跟左手聊几句,有时跟右手聊几句。但不管他跟左手聊还是跟右手聊,另外的一位决不插嘴,除非中间出现停歇,或者他主动问左手或者右手。这也难怪,老黄当过国企高管,老湛只是个来投奔儿女女婿养老的人。倘若老黄还在位上,老湛去找他谋份差事,他要不要他打杂都可能是两说。

本来对老黄没多大感觉的,但他女儿的做派特别是趾高气扬地对待自己保温瓶保温饭盒的态度,令陈思齐有些反感。也许他在这间病房住得最久,把病房当家了,矮柜平台上的东西,都是他的,没一样是老湛的。老湛仅有的几样日常用品,要么放在床头柜里,要求靠墙摆在地上,或者塞在床下的架子上。住个院,也喜欢占地方。太自私了!古人讲爱屋及乌,其实换个角度,厌物也及乌。于是,陈思齐便连带着对老黄也不怎么瞧得起了。所以,尽管老黄父女在那里吃得有滋有味,小声交谈甚是融洽,陈思齐却充耳不闻,躺在病榻想心事。好像这间病房除了他,再没其他的人似的。

床单和被子是洁白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柔软,暖和,舒适。陈思齐摸着身上盖的和身下垫的,心里面有些新奇,然而也有些惆怅。

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呢?他又不是神仙,能不食人间烟火!所以这个心理准备他有,并因此设想过种种躺上病榻的可能性,却独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种情形,而且会在这样的一个紧要关头。他在心里暗暗叹喟:“老天爷呀!你真是了不起。就是开玩笑,也比普通人水平高,比普通人会挑时候!”

人的衰变,到底以何种方式进行?人们常常讲,人的衰老是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渐进过程,直至油干灯熄。然而以他的体验,好像不尽然,或者讲不具有普遍性。

或许他是一个个案也未可知。但以他的个案细细咀嚼,他感觉人的衰变好像是断崖式的。如果再精准一点地表达,也可以叫相对温和的断崖式,然而绝对不是任何渐进式。这种相对温和的断崖式,虽不直接导致人的生命油干灯灭,但身体各方面机能的变化都前所未有,绝对比任何渐进式都来得明显,来得迅猛,来得猝不及防。就如工作生活的这座南方城市,没有春天和秋天的过渡与铺陈——至少春季与冬季、夏季与秋季温差不那么大,过完了热情似火的夏季,直接就进入湿冷得教人难以接受的冬季,令人脱掉了T恤立马穿上保暖的冬装,界限异常明显而清晰。比如睡觉,过去常常熬通宵的他,只要给他眯半个小时,第二天仍生龙活虎不知疲倦,也因此被同事们戏谑而亲切地送了些诸如“拼命三朗”“铁人”等等称号,现在却猛地不行了,一夜不睡十日难补;过去熬到半夜三四点是常态,然而只要脑袋一落枕头便能迅疾传出如雷的呼噜,早晨六点起床依然精神百倍,现在不行了,倘若过了凌晨一点,便再也无法入眠,心绪不宁辗转反侧;过去想睡的时候,别人把电视声音开得再大,甚至在歌厅也能迅疾地鼾声雷动,令同事朋友羡慕不已,现在也不行了,轻微的响声——甚至没任何响动——也能让他惊醒,然后再也很难入眠。再比如,过去不管闹不闹,一次喝个八九两甚至斤把酒都不在话下,睡一觉,第二天照常工作,现在更不行了,喝个二三两,就脸色发红或者发白,心跳加速,头脑膨胀。更比如这次,一个小小的肾盂肾炎,就折磨得住进了病房。诸如此类的变化,陈思齐还可以罗列很多,总之是身体的机能,断崖式地不如从前了,中间并没有感觉到渐进的过程。

前些时晚餐间一家人的一段对话,也让他感觉人的衰老是断崖式突然来临的——

陈佳:“爸!有件事我特别不能接受。”

陈思齐:“什么事情你特别不能接受?”

陈佳:“再过三年,您就六十了。”

陈思齐:“这有什么不好接受的?你不仅要接受我即将六十的事实,还要接受我离开你们的那一天。”

周敏华:“吃饭!尽胡说八道。”

陈思齐:“这有什么呢?生老病死,那是自然规律,没有人可以抗拒的。”

……

陈思齐的“铁人”和“拼命三朗”称号,也不是浪得虚名的。到这座南方城市工作生活十六年,大伙也的确是没见他住过一次院,没人到医院探望过他,这有工会的账本为证。干部职工生病住院,机关领导都会带着几个人,拎上一个果篮或者花篮,到病榻前嘘寒问暖一回。报账的明细当然要写上被探视者的大名。如若不信,你可以去查查工会的账,保准会让你失望得紧,因为你虽费尽周章,但一定查不到“陈思齐”三个字。甚至在大伙的印象中,他打吊瓶好像也只有那么两三回,以至于人们都不记得他还得过病。他自己的记忆里,也真不是吹牛,只生过一次可以住院的病,但没有住成。唯一住院的那次,却不是因为生病。

偶尔谈及那次没有住成院的病,陈思齐都乐观地说,他这活下来的五十多年,都是赚的,是老天爷恩赐的,是阎王爷被母亲的真情感动的。要不然,他在五十年前就见了阎王,再投胎早不知变成什么了,可能是牛,可能是马,也可能是猪狗,甚至是一只蚂蚁,或者一只蟑螂。

那年流行性脑膜炎肆无忌惮地横行。流行性脑膜炎,那可真是吓得死人哩!何况在那个年代,医疗条件奇差,又是在基本缺医没药的农村,得了脑膜炎,也就基本算是判了死刑。而那年流行的脑膜炎,也的确是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主要是孩子。

陈思齐四岁多不到五岁,正是一个容易染上这么个人们谈虎色变的流行病也容易因此夭折的年龄。而他却犹如踩到狗屎,一不小心就真的染上了脑膜炎。

父亲抱他去过公社卫生院。简陋而窄小的卫生院,已经住满了孩子,走廊里甚至都挪不开脚步。见到一群绝望的父母怀抱奄奄一息的孩子焦躁而无奈地等着三个忙碌无比的医生治疗,父亲一咬牙,抱着他又回到了家里。

村里有三个孩子埋掉了。陈思齐的远房爷爷和叔叔也拿柳树板钉了个准备装他的匣子,又悄无声息地去坟地把埋他的坑挖好,就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然而母亲总是痴心妄想的,总是不愿舍弃最后希望的,哪怕那个希望非常渺茫,甚至基本不可能。天气热得不行,大汗淋漓的母亲,心却冷到了冰点。坐在铺着凉席的床头,怀抱满脸满身烧得通红,只有出气没进气的这坨她在子宫里揣了他十个月才掉下来的肉,欲哭无泪地拿把蒲扇徒劳地给他扇风,不断接过婆婆递过的湿毛巾给他降温。她是多么希望她平时最讨厌的二儿子再淘气一回啊!此刻他却像棉条一般,软绵绵地躺在她怀里,一动不动,除了那微弱的呼吸。

母亲如此这般不舍,老是动不动就抡起巴掌掴淘气的二儿子耳光的父亲也不敢言弃。父亲步行十多里,找当赤脚医生的堂弟想辙。堂弟不辞辛苦,到处扯草药,然后想着法子熬了中药喂他。反正就是尽个心,死马当作活马医,能拖一日是一日呗!

没想到他的命根子竟是如此之牢,硬是没咽下最后的那口气。两天后,他身上的烧退了,眼睛无力地睁开了,能够用微弱的声音叫一声:“大大,好饿!”

“大大”是孩子们对母亲的称谓。“大大”先是一愣,随即把他抱得更紧,嘶声大嚎,涕泪如雨,犹如他死去了一般。他也算在村里创下了一个奇迹,竟然被脑膜炎折腾得奄奄一息了,却居然没死掉!远房爷爷和叔叔悄悄地把匣子砸了,把那个小土坑平了。

没病却住进了医院的那次,说来算是一次公伤,是奋不顾身从失火的教材仓库抢救教材时,被砸破的窗户玻璃把无名指和小指的肌腱割断了,不得不住进省人民医院,让一个从山区县医院来的进修医生从手腕上取了一根筋再接上。

幼年时得的那场病,好像把一辈子的大病都得完了;大三下学期住的这次院,也好像把一辈子该住的院也住完了。自此以后,他生龙活虎地从农村到城市,又转战到南海,换了几个工作岗位,心无旁骛地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他所从事的工作之中。就是近来每年得两三次感冒,也只需猛喝水,至多让妻子煲点姜汤,从不上医院,也不吃药。有朋友调侃,说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孟子·告子下》里不是在举了一些典型案例后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行,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么!

有时候,他甚至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幻想”,希望能生一次可以躺上病榻的病,以使自己的身体得到休整。然而事与愿违,这个机会,上帝一直没给他。直到这一次,在他最不能病的时候,疾病却不期而至。上帝真会开玩笑!

 

天还没亮,陈思齐就被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吵醒了。他摸过手机一看,才六点一刻。六点半,护士又来测体温量血压。

已经被吵得睡不成了,又惦记着上午的那么多检查,他便起床,预留了尿样,洗漱完毕,拿着化验单在有电脑预约的科目去做预约。需要人工排队预约的,便只有等到七点半人家上班了。

七点半,周敏华就来了。尽管他仍是昨天的那个态度,但她却像得了健忘症一般,依然为他跑前跑后。陪他坐在检验科走廊的铁皮椅上等着做胸透的时候,周敏华笑着说:“你的心意,我其实知道。而且,我昨天也想明白了,不会再拿你当病人,甚至小孩子。既然你这边的确是不需要,而且我不在你眼前晃,少惹你生气,说不定病好得还快些,那么我就还是出国去好了。好在领队老肖英明,他说退票的事先不着急,观察两天,说不定你家老陈明天就没事了呢?那样你不就可以顺利成行了?如果依我的想法,把票退了,明天想走也走不成了。”

“你早就应该这样想嘛!”陈思齐顿时握住了妻子的手,投去感激的一瞥。

“这个事我依了你。但你也得依我两件事。”

“你说。”

“第一件,再不准任性,不准动不动使小孩子脾气。脾气发多了伤肝,对身体不好。同时注意休息,别老熬夜。你是快六十的人了,不再是年轻小伙。”

“尽量吧!”陈思齐算是答应了,又嘻皮笑脸地说,“生气还不是你惹的?如果你早是这个态度,早把我的话听进去,不就不生气了。”

“没正经!”周敏华无奈地嗔怪了一句,又说,“这第二,你这几天可能还是需要个人来照顾。”

“又来了!”

“但这个照顾跟我现在保姆式的不同。主要是你不方便,而且还要打针,所以必须有人帮你,比如洗个澡什么的。”

“我真的能克服。”

“我昨天跟佳佳商量过,小武来家里也碰巧知道了。佳佳和她男朋友每天会来,小武这段时间上晚班,白天休息,有空也会来。”

小武是她妹妹敏春的儿子,也在南海工作。陈思齐当然还是反对。孩子们各有各的事,都忙得很,他不想分散他们的精力。何况小武上了夜班,也要休息。周敏华怜爱地瞅了他一眼,心疼地说:“你呀,就是太好强。处处替别人着想,从不为自己打算。”

陈思齐的手机响了,也让他见识了一回什么叫世界太小了。电话是政协委员夏天打来的,问他怎么不在病房里。陈思齐当即就惊讶得差点昏死过去。夏天是一个行业协会的会长,跟他是老朋友了,当政协委员前他们就认识,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传到他耳朵里呀!他只跟张志伟和几个不得不告诉的下级讲过,而且叮嘱不要外传的。正疑惑哪个嘴长把消息透给他时,夏天却也不隐瞒,说是来医院例行体检,顺便来看堂弟夏阳。夏阳就是泌尿科的夏主任。陈思齐顿时恍然大悟。既然人家都捂到病房,想瞒也瞒不住了,便想着先去见了再来。然而,走廊里的小喇叭正好叫他的号了。便只得请夏天稍候几分钟,说你实在等不及先走也可以,反正你的人已经来过了。夏天说他查第二次血糖要到十一点,有的是时间。既然这样,陈思齐便不急了。

回到病房,夏天第一句话就问他怎么住这么差的房间?他握着夏天的手,笑呵呵地说怪自己病得不是时候,偏偏没床位了。夏天直埋怨堂弟,说不知道他这个科室主任是怎么当的!车身要去找夏阳,被陈思齐按住,告诉他张志伟找过院长赵祥,别难为他们了。一听政协常务副主席出面都没解决,夏天便作罢。刚问了下病情,寒暄了几句,护士便过来给陈思齐打针。夏天告辞,说改天再来看他。陈思齐笑着说你怎么像沙奶奶,还希望郭建光长住啊?夏天嘿嘿笑了几声,说也是啊!临走掏出个红包来。陈思齐指着地上的果篮,说有这个就够了,红包是万万不敢收的。夏天说老朋友的一点心意。陈思齐说心意我已经领了。不然,我们的关系就搞复杂了。陈思齐执意不肯收,夏天不再强求,把红包放回裤兜,说需要帮忙的时候不要客气。

陈思齐下午回单位开会,这是昨天就讲好了的,周敏华回家准备晚饭。从单位回来路过护士站,护士长通知他干部病区那边出了个床位,让他马上搬过去。陈思齐没想到只等了一天便等到了床位,当然满心欢喜。他还带了手提电脑,准备有空的时候做些事情的,而现在的这个环境,也的确不适合干工作上的事。何况,他也不想跟老黄去争个什么地盘。而他加进原本只安排两张床位的病房,又的确是挤占了人家的空间。

陈思齐把同事和夏天送来的水果分了一些给护士和病友老湛,便由一个护士带着,去干部病区。陈思齐放眼一看,干部病区的条件,其实跟普通病房差不多,完全不似一些文学作品渲染的那样。但绝对不可能加床,而且还有个壁柜,靠墙摆了一张小桌。从旅行背包里取出手提电脑放到小桌上,连同换洗衣服与旅行背包一起塞进壁柜,洗漱用品放进床头柜,然后在家庭微信群里发了条微信,告诉妻子女儿新的病区和房号,省得她们又跑到原来的病房去了。这才拖过折叠椅,坐在桌旁打开电脑,开始处理文件。

快到下班的时候,由护士引领着鱼贯般进来四个人:甩着手的高大老人、腋下夹着黑色小皮包的矮小中年男人、一只手推着行李箱的中年妇女和双手提着满满两大袋物品的年轻男人。

这也是个双人病房,陈思齐来的时候没其他人。一见来了新的病友,连忙抬头打招呼。不想老人充耳不闻,扭头高声叫道:“不是一个人住吗?怎么还有一个人?”中年男人也扭头问女人:“怎么回事?”女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回答说可能病房太紧张了吧!护士车身从他们身旁挤了出去,年轻男人则打开壁柜,赶紧把袋子里的物品往里塞。

老人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到唯一的一只木沙发上,吩咐女人:“去问问安排病床的医生。”女人的表情有些不乐意,但她还没开口,矮小男人也吩咐:“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女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出门。

既然他们是这个态度,陈思齐便埋头处理电脑上的文件。老人嘴里嘟嘟哝哝,非常生气的样子。

很快,女人就带了一个医生过来,医生歉意地说:“实在对不起,佟老!的确是没多的病床,而您又要的急,便只有安排双人间了。”佟老对这个解释并不领情:“你们医院也太把离休干部不当回事了,回头我要找组织部去反映。”医生赔着小心,说出了单间马上换您过去,但今天实在不行。佟老不再理医生,转头问陈思齐是干什么的?女人抢在陈思齐前面答道:“爷爷你问的也有意思!能住干部病房的,还能不是干部啊?”不想佟老立马抢白了她一句:“干部也有大小哩!”

他是离休干部?陈思齐在脑海里划了个大大的问号。

陈思齐参加工作时,单位的领导不是老红军就是老抗战,解放战争时期的根本没资格可摆。早先的十几年,他就是在老干部堆里滚过来的,还跟一个省级领导——也是老红军——当了七年秘书。那些老干部基本没这类脾气,说话待人和蔼得很。他待人接物的习惯,就是跟老领导们学的。那时他年轻,还常常出错哩!老领导们都轻言细语教他,没用过教训的口吻。陈思齐又在脑海里搜索,市里的老领导,没有姓佟的。那么,这位“佟老”,到底是何方神仙呢?

陈思齐没再多想,老老实实告诉他是政协的。“政协的?政协主席现在是谁呀?”佟老的态度有些缓和,问道。“赵恒诚!”陈思齐想不到他连现在市政协主席是谁都不知道,那他肯定就不是曾经的市领导了,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还是如实相告。医生恰到好处地告辞。

“你打不打呼噜?我可是神经过敏的。”佟老又说。

陈思齐刚要回答,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一看是一位市领导的,便歉意地说对不起!接个电话。

陈思齐叫了一声领导好!对方客套过后,就说起提案绩效考核的事。一听领导要跟他讲正事,连忙起身去了走廊。

每年出提案办理绩效考核结果的时候,陈思齐都会接到一些单位领导的电话——这几天也有,甚至找上门来求他高抬贵手的。考核结果跟绩效奖挂钩,关乎所有人的利益,谁不紧张啊?而市领导竟然来电话,多少让他有些意外,也更加谨慎,讲话更加小心翼翼。

 

领导果然是讲情的,却没直截了当。领导先说绩效考核指标体系的设计存在缺陷,陈思齐说您指出来,我们明年改。

你明年改人家今年怎么办呢?领导的这句话意思再明确不过,却让他抓瞎了,没立即回答。指标体系年初就定了,也征求过所有被考核单位的意见,且由市绩效办印发,哪是说改就改得了的?听这边没声音,领导继续说:“按你们的那个指标,办理提案少的单位,再怎么努力,把提案办出花来,也得不了满分。你不觉得这样的指标设计真有缺陷吗?”

“数量多多少少能反映在提案办理上投入的人力与精力,总能衡量一个单位办理提案的劳动量哩!再说了,政府部门分工越来越细,却并不十分明晰,职责犬牙交错。这就使得一件提案,既可以交给张三,也可以交给李四;同样的,张三和李四也都能振振有词地讲出一大堆不该他们办的道理,搬出一套不该他们办的政策依据。您不知道我们交办提案有多难哩,领导!”陈思齐趁机大倒了一番苦水。

“就是因为难,才专门设个提案委来做呀!你以为设提案委是安排干部的?”领导不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一脚把皮球踢回来,继续说,“依我不客气的极端看法,办提案多的单位,说明工作没做好,群众有意见,委员才提那么多提案要他们改进;少的单位,说明工作做得好,群众没那么多意见。再者说了,也不是人家不办,是你们没提案给人家办呀!”

这是什么逻辑?要按这个逻辑,综合性部门、与民生关系密切的部门,工作永远都做不好,永远都不会被群众满意,因为提案永远是多的。那些部门的人,以及他们的分管领导,听到这么一段对他们工作的“精彩”点评,还不气得肺炸呀?但他不想跟领导辩这个理,没心情,也没精力,更不愿把领导得罪了。想了想,解释说提案办理考核,只管提案办理的事,不是包罗万象的。至于其他工作好不好,自有其他部门去考核。

“但是,你们设计指标体系,总得给数量少的单位一点盼头吧?不管怎么说,数量少的单位毕竟是多数哩!”

“您讲的这个,确实是个问题,我们也挠头,也在不断改进。不知您有没有具体指示?我们明年继续改。”

领导没给他具体指示,而是说你要是为难,我跟恒诚主席汇报。再说了,人家还是很支持政协工作的,去年市政协调研,还提供了很多资料。

虽然恒诚主席知道了也不一定要他改,而且支持政协工作跟办理提案是两码事,陈思齐还是问了他讲的是哪家单位。对方刚说出单位的名字,他就惊叫道:“才办三件提案咧!主办一件,会办两件。”

“你们不是强调办理效果吗?”领导给他出主意,因为效果这个东西,伸缩性太大了。

“真要改,也得经过核实,说明计算真的是错了。但我现在住院了,可能稍微得等两天。”

“等不及了哟,我的陈主任!绩效委马上要开会,定最后的考绩了。到那个时候,就是豆腐落在灰坑里,拣不起也吹不得了!”

本来他讲自己住院,是想做个挡箭牌的,听领导这么着急,便说那好吧!但不一定会令领导满意哟!感谢完领导对提案工作的关心,未了又告诉他,单位自己就可以申诉,不一定非得麻烦领导出面。凡有申诉,必定复审,这是规定。

挂断市领导的电话,便打给张志伟,及时将情况作了汇报,又让苏正明组织人再核实一遍。在提案办理绩效考核这个事上,他一向谨慎。虽说是依系统数据自动生成的,但录入数据也可能出错。如果是自己弄错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帮人改过来。但如果结果原本如此,他会据理力争,坚持到底。为此,有领导评价他,优点是认真,缺点是太认真。

陈思齐回到房间,矮个子男人已经离开了,佟老又问他到底打不打呼噜,好像就候着他回来了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才放心似的。“打!”陈思齐回答完,从床底下摸出运动鞋,准备去散步。他受不了佟老的纠缠,而妻子的晚饭也没这么早送来。“你听你听!他说他打呼噜。”佟老指着正在穿鞋的陈思齐,对中年女人说。“是男人就打呼噜,爷爷!你不打呀?你的呼噜山呼海啸哩!”女人说。

“问题是我的呼噜不影响人睡觉啊!但我就受不了呼噜,哪怕一点点。会整夜睡不着的。”佟老高声说道。女人噗嗤一声笑了,问哪有不吵人瞌睡的呼噜呢?佟老不理会她,对陈思齐不客气地说,如果你的呼噜吵了我睡觉,甚至把我心脏病搞发了,这个责任你可担负不起哩!

陈思齐一想也是,不说他是不是离休干部,至少他是个长者哩!如果因为自己的呼噜,真让个长者送掉了老命,不说别人在背后戳不戳他的脊梁,就是他内心也绝对不安的。这么一想,就后悔搬到干部病区来了,他宁愿回去睡加床。出门路过护士站,请她们跟泌尿科联系。护士倒有耐心,打过电话便告诉他,下午安排了个急诊,而加床也是有限的。言下之意,他现在想回也回不去了。谢过护士,陈思齐坐电梯下楼,心里面有些沮丧。转念一想,那我就时刻提醒自己,侧着身睡好了。他的呼噜,是仰着睡才有的。

刚出电梯,手机在病号服里又欢快地叫了起来。陈思齐掏出来一看,是政协委员王传统的。委员这段时间的电话,跟提案办理单位的人一样,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不其然,王传统说通过手机的提案管理APP系统查了查,他一件关于共享单车管理的提案,不知道为什么没立案。

“王委员!你要是着急呢就找下苏主任,不急呢就等我出院了帮你查。每件提案不立案的原因,我们都有详细记载的。”陈思齐一时大意,竟然说漏嘴了。

“怎么?主任您住院了?那就不查了不查了。我一共提了三件,反正有两件是立了案的。哎呀对不起啊,打扰了!祝您早日康复啊!”

王传统这么体谅大度,弄得陈思齐不好意思起来,说:“谢谢关心,没什么大碍。对不立案提案,我们是准备节后逐一反馈的。你既然这么关心,也只不过想提前知道个结果。好事啊!我会让苏主任联系你。喂!也感谢你对提案工作的支持、参与与理解呀!”

周敏华今天并不算太晚。陈思齐在外面转圈,佟老和中年妇女也吃饭去了。打电话叫他回来,就把汤水和饭菜都码到了那张小桌上。两个人一边吃,一边叮嘱他一些事情,因为她明天出国,便有五六天不能来照顾他了。随后陈佳和她男朋友也来了。四个人正交谈间,佟老和中年妇女回来,陈思齐连忙跟他们介绍。佟老窝进沙发里,迫不及待地问周敏华:“你先生打呼噜,吵不吵你睡觉啊?”

“还好啊!”周敏华不了解前因,回答完了望着丈夫。陈思齐有些尴尬,心想看来他是对他打呼噜入了骨了,便说佟老放心,我尽量侧着身子睡,侧身睡不打。说完,赶孩子们回去,他们忙了一天,却还饿着肚子哩!两个孩子见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心下宽慰了许多,也被他赶得立不住脚,便告辞出门。佟老又说,我是丁点响声都不行。中年妇女嘴巴一撇,顶撞了他一句:“那就回家去一个人睡呀!”佟老瞪了她一眼:“怎么跟老人说话呢?我这不是病了吗?”

这边两人斗嘴,那边两人吃饭。吃完了,帮丈夫去卫生间酣畅淋漓地洗了个澡,周敏华叫护士过来给丈夫打针,然后收拾小桌上的残羹剩菜。佟老一直喋喋不休,中年妇女觉得他有些过份,又不好当着外人打他的脸,便提议外面散步去,说你今天走路的任务还没完成哩!佟老没动窝,又埋怨医院太把老干部不当人,居然安排他跟一个打呼噜的人住一间房。护士莞尔一笑,没吱声,打完了针出病房。中年妇女终于没忍住,呛白说人家都吊上针了,可见害的是真病。不像你,只是怀疑有病来做个检查。何况人家先来的,总不至于后客赶前客吧?啰啰嗦嗦了大半天,耳朵都听起茧来了。累不累呀?你不是有耳塞吗?睡觉的时候戴上不就得了?再说,医院又不是你儿子开的,想一个人住就一个人住啊?佟老这才打住。

周敏华进来两个小时,老人就一直为这个絮絮叨叨,心里也弄得压力山大,担心两个人处不好。都是身体有毛病才来医院的,如果惹得哪一个病情加重,也还真是个问题。她是心里存不住事的人,所以一直紧绷着脸。中年妇女可能看出她的紧张来了,待老人不再絮叨之后,便跟她拉起了家常。她把话匣子一打开,顿时便激起了佟老的兴趣,拉家常的主角,也迅速移交给了佟老。

拉家常周敏华当然愿意,拉家常能拉近彼此的关系,便跟他们闲聊起来。陈思齐躺在床上,时而睁开眼睛望吊瓶,时而闭上眼睛养神,没参与他们的闲聊,但他们的闲聊,还是飘进了他的耳朵。他很快就知道陪着一起来的矮小男人是佟老的儿子,中年女人很自豪地如炫耀自己家里的人似的说他“是很大的老板哩!”做什么她却不知道。拎两只大包来的,陈思齐猜想是他儿子的司机,或者秘书,因为他随矮小男人离开之后,也如同矮小男人一样,再没来露个面。这个中年妇女,则是佟老当老板的儿子为佟老请的保姆。

佟老很健谈,时而窝在沙发里,时而“嚯”地一下亢奋站起,如数家珍般侃侃而谈,好像又忘记同房的是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打呼噜者了。正在陈思齐心情略为放松时,佟老突然踱到陈思齐床边,叮嘱他真不能打呼噜!

“老讲这个,有意思吗?打呼噜的事,谁能控制啊?何况人家已经说了侧着身子睡!”见他把话题再次绕了回来,陈思齐跟周敏华都吃了一惊,没有接嘴,保姆却不管不顾,立即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周敏华不再参与他们的讨论,待丈夫的针打完,快十一点的时候,收拾起保温瓶保温饭盒回家。失去了听众的佟老,在保姆的帮助下钻进被窝,迅速发出如雷的鼾声。安顿好了佟老,中年妇女也在两张病床的中间支了个行军床,刚刚躺下,也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陈思齐终于舒了一口长气,于是熄灯入睡。

 

陈思齐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一方面生怕自己睡着了打呼噜,另一方面是佟老的呼噜太响,但又不敢把他弄醒。他心里那个懊恼啊!为什么要从泌尿科调到干部病区呢?

毕竟是高烧了好几天的人,身子虚弱得紧,陈思齐终于昏沉沉进入梦乡。开始他是坚持侧身睡的,然而睡着了的人,哪里还有那个把持力呢?何况仰着睡也舒服多了。

陈思齐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喊叫惊醒,他艰难地睁了下眼睛,又被头顶的耀眼灯光刺得紧闭了一下。眨巴了几次,眼睛再次睁开时,发现医生护士以及隔壁的病友都挤在病房。开始以为是佟老出事了,待稍稍清醒,才发现是自己的呼噜吵醒了佟老。因为佟老正在大声嚷嚷,说心脏病快被他的呼噜吵得复发了,要换房间:“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的人,难不成要葬送在他的呼噜里吗?”

陈思齐连忙赔礼道歉,医生护士也齐声劝慰。隔壁的病友并不是被陈思齐的呼噜吵醒的,而是被佟老的吵嚷唤醒的,于是有的劝他安静,不要因为自己睡不着,就要整层楼的人都来陪他受罪,何况都是病号哩!佟老却不管不依,继续吵嚷。

在病房不能安身了,陈思齐只得起床,穿戴整齐了出门。病友们也随他出门。一个病友问身旁的病友,这个老头怎么又来了?回答说鬼知道呢!他一来,大家就都不得安逸。问话的病友又说,一个乱搞男女关系受了处分的人,却天天叫嚷自己是离休干部,也不怕人笑话。两人边讲边进了各自的病房。

陈思齐没心情理会病友们的议论,但他再不敢进病房了,如孤魂野鬼般在病区的走廊里游荡。值班的护士看不过身,劝他回去休息,陈思齐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游荡。“难不成你要在走廊里晃荡一宵啊?”护士关切地问。

陈思齐不知怎么回答,他也确实没想好后半夜该怎么过。他很想回家,但此时回去,还不把妻子惊吓得半死啊!蓦然抬头,发现护士站斜对面的一个房间,门楣上挂着“阅览室”三个字,顿时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的确是没把病区的环境观察仔细,没想到还有个阅览室,便走进去,摁亮了里面的灯。

阅览室的中间有一张长形会议桌,四周摆放着椅子,靠墙是摆满了整整齐齐书籍杂志的书架。陈思齐对阅览室顿生好感,也为自己的这个重大发现而沾沾自喜。他过去写材料写累了,不想回家吵醒熟睡的妻子,就常常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觉。拼起的椅子虽说硬了些,不如沙发舒服,但于吃苦惯了的人,也并不是不可克服的困难,何况正如护士问的,总不至于在走廊游荡一宵吧?本就生病的身体,吃不消哩!于是回病房去取被子。

睡得迷迷糊糊的佟老一个鲤鱼打挺坐起,问他怎么又回来了?正发出均匀鼾声的保姆被佟老的惊叫吵醒了,嘟嘟哝哝:“这是人家的病床,怎么就不能回来?我说你也别太过份了,爷爷!我离得还近些,却没被人家的鼾声吵醒,反倒是你睡不着。这真是奇了怪了。而你的大喊大叫,则把整层楼的人都招了过来。你还要不要人睡呀?”

陈思齐没理会,抱起被子去阅览室。经过护士站,又把护士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连忙起身问:“陈主任!莫非你真要睡阅览室吧?”陈思齐把被子放到桌上,把几条椅子摆成一条,无奈地对跟在身后的护士说道:“有更好的办法吗?”然后铺上被子,和衣钻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管床医生来查房,陈思齐便要出院。管床医生已经知道了昨晚发生的情况,但她作不了主,便报告病区主任,病区主任又去找泌尿科主任夏阳。夏阳坚决不同意,说好不容易把病毒压住了,然而并没有消灭。如果再反复,搞成慢性的,就得成天背着药罐子了。病区主任皱着眉头,说她查了一下,今天还没出院的,但明天有一个。然后突然脑袋一拍,兴奋地说:“有了!陈主任不是打呼噜吗?正好趁这次住院,把这个也检查一下。”夏阳顿悟,解释道打呼噜其实也是病,弄不好也会出人命的。陈思齐有些莫名其妙,问检查完了,不也得回病房呀?病区主任眉飞色舞地说,白天还在病房,晚上就去睡耳鼻喉科的治疗床。陈思齐一想也是个办法,便同意了。

周二的过程跟前两天无异,上午打针,下午做检查,晚上继续打针。上午周敏华来了,同来的还有她侄子朱小武。周敏华因晚上赶机场出国,而陈思齐又坚决不要侄子陪,所以他们吃过中饭,千叮咛万嘱咐之后,便都离开了。

佟老虽然对昨天害得陈思齐睡阅览室表达了歉意,但谈吐间还是担心他晚上再打呼噜。陈思齐无暇顾及他的情绪,按照医生的吩咐做该做的事,反正晚上有了落脚的地。

院长赵祥跟医管中心主任李明分别来过一次,也对他睡阅览室表达了歉意。陈思齐苦笑说,又不是不给我安排,是我只有这个命。

到营养食堂吃过晚饭,回病房简单地洗漱,打完了针,陈思齐带齐随身用品,坐电梯去五楼的耳鼻喉科。中年女医生让他躺到床上,麻利地把检查设备紧紧地缠在他身上,最后把一根管子插进他鼻孔。就在他惬意地闭上眼睛,准备享受睡治疗床的特殊待遇时,不料医生请他回病房。陈思齐一下就懵了,惊讶地睁开眼睛,问不是让我在这里过夜的吗?医生歉意地说,原来是这样打算的,但今天要治疗的人多,而整个耳鼻喉科只有两间治疗室,各一张床,要留给没住院来做检查的人。所以有病床的病人都得回病房。

陈思齐还能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说了。但去哪里睡呢?陈思齐谢过医生,一路走一路想。回家也不是不可以,但回家就得坐地铁,或者叫出租车。然而身上绑的这些东西,鼻孔还插了根管子,犹如被绑匪绑了炸药一般,或者从急救室里跑出来的,还不把人吓个半死呀!看来,还得再睡一晚的阅览室了。他在心里下了决心,无论是否康复,明天坚决出院。大不了辛苦自己,如前些天一样,每天早晚来两次,到急诊科打针。但再怎么着,回到家里,也能安安心心睡个踏实觉。

陈思齐回到病区,不说佟老跟保姆大吃一惊,也把护士站的护士吓了一跳。陈思齐没说什么,抱了被子又去阅览室。临出门,佟老说他今天戴了个更结实的耳塞,应该不会影响了。陈思齐笑笑,说我还是想睡得更踏实些。事实也证明,这个抉择是正确的,他终于睡了进院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第二天陈思齐坚决要求出院。管床医生面有难色,说你虽然不烧了,但病毒还有哩!陈思齐说没关系,我可以天天来。吃完早饭,回病房刚打上针,夏阳就跟病区主任和管床医生一起来了。夏阳一如既往地建议他治彻底了再回去。陈思齐说,我老是听人讲看病难,讲医疗资源紧张,没想到难成这样。我这回算是亲身体验了。算了,把资源留给更需要的人吧!我的身体我有感觉,应该好的差不多了。既然他把话讲到了这个份上,大伙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作出院的安排。

睡在病床上,陈思齐仔细梳理这次看病的经历,感觉看病难的问题,虽然党和政府高度重视,采取了许多措施努力改进,然而与现实需要实在还有太大距离。于是,他就想做点什么。而他能做的,当然便只有提案。虽然政协只有话语权,提案的意见没有强制性,但如果弄成重点提案加强督办,便能引起党委政府的进一步重视,社会的进一步关切,或多或少有一些推动作用。看病难看病贵,的确也受到委员们的长期关注,今年的提案也不少。

想到这里,便给苏正明打电话,询问重点提案的遴选情况。苏正明嘻嘻一笑,说你这个电话像及时雨。张主席讲下午来看你,正要跟你约时间哩!陈思齐知道张志伟很忙,便撒了个谎说他已经出院了,请他转告张主席,谢谢了。苏正明止住笑,惊讶地问这么快?他笑着说我出院你也不表示一下祝贺,还嫌太快了。喂!难道希望我一直住下去呀?然后说我下午回来商量重点提案的事,你们先做下准备。

挂断电话,陈思齐舒出了一口长气。他现在反倒是很感谢这次的病,让他了解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情况。这么一想,顿觉轻松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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