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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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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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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保没了,咋办?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一整夜,随着呼啸的北风,不仅把大地遮盖得严严实实,也从那并不密闭的壁缝和屋顶灌进来,冷嗖嗖冻得人直打哆嗦。而那狂吹不止的呼啸北风,犹如惹急了的疯子,狂躁地吹得屋顶的油毛毡哗哗作响,大有不掀翻不罢休之势。

这栋岌岌可危的房屋,虽说是坐落在村头,却孤独地跟村子拉开了一百多米。房子里住着的,是一对相依为命的老人:年近八旬的张老汉跟小他三岁的老伴刘老妈。

公鸡还没叫,那么塑料纸糊的窗外亮光,就应该是飘了一夜的雪映出来的了。这让把身子蜷缩在破旧床上的一双老人,辗转反侧,也望眼欲穿。寒夜难明啊!

把棉衣棉裤都搭在被子上了,但碰到这么个天寒地冻的鬼天气,去年大丫头送来的棉被,便感觉也不怎么暖和。身下的两床垫絮更不消说,早就破旧,棉絮都露了出来。而睡前装了热水用来暖和身子的热水袋与两只葡萄糖瓶子,也早已冰凉。

天还没亮透,整夜没睡好的张老汉,便把冻得有些僵硬的身子从被筒里抽出,穿上二女儿亲手织的搭在棉被上的毛衣毛裤,套上三女儿新买的棉裤和羽绒服,最后戴上了那顶除去睡觉便不离脑袋的旧棉帽。

张老汉抽出身子的空隙,立即被冷空气填充,睡另一头的刘老妈打了个冷战,赶紧拿脚把被子掖了掖,嘀咕道:“起床了更冷哩!”

张老汉似没听到一般,从床下摸出尿罐,酣畅淋漓地撒完憋了小半夜的尿,然后缩着脖子哈着腰,迈动蜷缩得有些生疼的腿来到与卧室只隔一张蛇皮塑料的堂屋,顺手扯亮了电灯。鸡笼里的鸡顿时骚动起来,公鸡趁机又亮起嗓子高吭地叫了三声喔喔喔,母鸡们则咯咯咯地乱叫个不停,都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要尽快出笼的急切心情。

张老汉暂时没理会鸡们的诉求。他来到堂屋中间,揭开煤炭炉子上的铝锅盖子,习惯性地把指头伸进去,却又迅速缩了回来。铝锅里的水,冰凉冰凉的,只差结冰了。也难怪屋子里感觉比往日更冷哩!老汉有些懊恼,昨晚上怎么就没关好炉门呢?

懊恼归懊恼,生活却不能止步。于是把铝锅拎到地上,只见炉子里果然是烟熄火熄。拿火钳夹出烧尽了的煤灰,先往里填了些劈柴,加一块蜂窝煤在劈柴上面,又打开昨晚没关严实的炉门,抓过一张报纸用打火机点燃了塞进去,最后拿一把破扇,蹲下身子,对着炉门使劲地煽,顿时便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呛得隔着一张蛇皮塑料睡睁眼觉的刘老妈猛地咳嗽起来,鸡们也更加骚动。

张老汉自己咳嗽了几声,抹一把被烟熏出的眼泪,起身把朝北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顿时,刺骨的寒风迅猛灌进来,吹了他一个趔趄,鼻子一酸又打了两个喷嚏。

“可别是搞感冒了!”刘老妈一边咳嗽,一边隔着蛇皮塑料提醒老伴。

灌进来的寒风,吹得炉子里的火苗直往上窜,也逼迫浓烟从那并不密闭的墙缝和屋顶钻出去,屋子里的烟雾顿时少了许多,能见度提高了几倍。眼见蜂窝煤烧燃了,张老汉又加了一块煤,然后把铝锅提到炉子上。此时,他才有功夫理会鸡们的诉求,打开了笼门。两只没见过大雪的新鸡快速冲到门外,却又迅速缩了回来——外面太冷了,它们也受不了。然后跟其他鸡们一起,在屋子里一边嘴里咯咯咯地叫唤,一边低头觅食。

老汉抓了把稻谷撒在地上,嘴里也咯咯咯地叫唤。饿极了的鸡们听到号令,立即扑棱着翅膀,从四面八方飞快地聚成一堆抢食。老汉会心地笑了笑,又抓了一把稻谷撒给它们,然后拿起扫帚扫地。

铝锅里的水刚有热意,他便迫不及待地舀了一瓢到脸盆,把冻得硬梆梆的毛巾丢进去。

张老汉脸还没洗完,刘老妈也咳嗽着起了床。待她把尿罐端到屋外的菜地里倒掉,处理完毕洗漱等杂事,铝锅里的水就烧开了。她舀了一些到开水瓶,用剩下的水下面条。

张老汉正热呼呼地坐在小方桌旁吃面条,门外由远而近响起了汽车的声音。他们的房子紧靠公路,是车辆进出的必经之处。老汉赶紧把面条挑进嘴里,又抱起碗来把汤水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抹了下嘴巴,起身围上围巾,准备出门。

“这么个天!不去了吧?”刘老妈抬起头,努力睁大一双混浊的眼睛望着大门,嘴里嚼着面条,心疼地对老头子说。

“都到小年了,再不闹清楚,人家一放假,就更闹不清楚了。”张老汉一边应着,一边拉开了大门。

“那你注意安全啊!”刘老妈起身来到门口,对在凛冽寒风里踏雪而行的老伴后背喊道,“有没有都早点回,别害得人挂记。”

风太大了,耳朵又有些背,老伴是否回应了一声,刘老妈不得而知。

 

之所以腊月廿四了,张老汉还要一清早就顶风冒雪出门,是为了低保。那是他和老伴目前最稳定的生活来源。

老人一生只生了三个丫头,没有儿子。但没像其他没儿子的同辈,留一个招上门女婿养老,而是把三个丫头都嫁了出去。虽说丫头女婿们有孝心,每年轮换着做新衣服,抢着提供日常用品和粮食,农忙时节帮忙播种收割,但家庭负担都重,且全靠外出打工挣点养家糊口的本钱。加上农村开支也大,光孩子们每年的学费和数也数不清的人情,都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也没太大能力给父母更好的条件安度晚年,尽个心而已。俩老也尽量自食其力,不给孩子们增加额外麻烦。

开始些年还好,自己种几亩庄稼,农忙的时候女儿女婿们过来抢种抢收,虽说没有结余,也能够解决个温饱。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身体的部件日渐老化,不仅精力体力越来越不济,就是各种毛病也逐渐多了起来,从田里刨出来的不多收入,除了糊两张嘴巴,又额外增加了看医生的开销。

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吧。就在二老实在闹不动了的时候,在为未来的日子怎么打发发愁的关键时刻,国家推行低保政策了。依二老的条件,便理所当然地享受了这项改革的红利。自此以后,老汉都会在那个固定的时间,兴高采烈地跑一趟镇上的邮政储蓄所。尽管数额不多,到现在也才一个月三百块,但总算是有了个基本的生活保障。

然而奇怪得很,正常领低保的时间过去半个月了,这个月的低保却一直没消息。他不清楚问题出在哪个环节,只得每天去邮政储蓄所报个到,但却是越跑心越焦,直焦躁得嘴角都起了燎泡。老伴刘老妈更着急,嘴巴不停地絮絮叨叨,如祥林嫂一般。

坐在乡亲赶早卖菜的人货车上,张老汉既充满期待又心怀忐忑,不知道今天会是个什么结果,能否讨到个实信。雪太厚了,尽管老乡开得小心翼翼,人货车却左摇右摆,农村的公路又窄,好几次差点滑下沟里去,也好几次差点把老汉甩出车外。

张老汉在邮政储蓄所门口下车。但他来得也太早了,街上除了卖菜和买菜的,基本没行人。人们都还赖在热被窝里,享受那份节前的惬意哩!

邮政储蓄所的那扇铁栅子门,理所当然地紧闭着,犹如有意考验他的诚意与耐心。诚意他是有的,但实话说耐心还是欠缺。没有耐心也没办法。谁教他不执掌开门的权力呢?

心事重重的张老汉把双手袖进袖筒,勾着头,缩着脖,躬着腰,在积雪上无规则地踏步,增加些身体的热量,直踏得积雪咯吱咯吱响,清脆而单调。踏步累了,腿也酸了,便紧靠大门蹲下身子避风躲雪,也继续着他的苦闷。他是既期盼这扇门于不经意间豁然敞开,又怕开了依然让他失望。

铁栅门是在张老汉冻得脸庞发紫、手脚冰凉,耐心也几乎消磨殆尽的时候,被人从里面“哗”的一声自下而上掀开的。一见门外差不多成了雪人的张老汉,用深蓝色大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保安大吃一惊:“这么早啊,张爹!”连忙唤进大堂。

室内的空调立即让老汉感受到了暖意,便投去感激的一瞥,笨拙地把冻得不太灵活的身子挪到柜台前的凳子上。柜台里面的小姑娘望了他一眼,甜甜地讲了句跟保安同样的话:“这么早啊,张爹!”

天天来,他都成了储蓄所的熟客。张老汉把存折递进去,小姑娘在电脑上麻利地刷了一下,然后盯着电脑说:“还是没到啊,张爹!”

“怎么可能呢?”张老汉满怀希望的眼神霎时黯淡下来,话语显然缺乏底气。

“是不是把您取消了?取消了存折里就没有了。而存折上显示您是领到了去年的十二月,正好一个年度。”小姑娘依旧盯着电脑,建议他去打听一下。

张老汉一听,头“嘭”地一下膨胀起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的低保会被取消的。在拐弯村,如果他都拿不到低保,便再没人够资格了。除非低保停发!迟疑片刻,还是不死心的张老汉,央小姑娘仔细查查,别是看错了,让我去跑冤枉路。天寒地冻的哩!

小姑娘很有耐心,再核查了一遍,然后把存折递出来,说:“真没有,张爹!”接着喊:“下一位!”

张老汉赖在窗口没起身,说:“跟去年一样,我的材料是交了的。所以不会取消。麻烦你再看看,姑娘!”

小姑娘哭笑不得,解释说:“有就在存折里显示了,没显示就是没有。张爹!您别耽误后面的人办事,好吗?”又喊了一声“下一位!”

张老汉没辙,极不情愿地离开窗口,机械地出了储蓄所的大门,立即便有寒冷包裹上来。张老汉赶紧把围巾紧了一把,然后漫无目标地融入飘舞的雪花之中。

 

小姑娘说的或许有道理,是人家把他的低保取消了。现在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越是表面看来不可能的事,往往便发生了。

但是不是取消了,没人通知他,也不会通知他,他只能自己去打听。急得嘴角的燎泡又鼓起来了的张老汉,就怕见到老伴那张由希望转为失望的脸。他却让那张脸转变好多回了,不想再见它转变一次,当即决定依小姑娘的指点,去打听清楚。

行走在雪地里,他又犯难了。因为他的低保,假如被取消,是在哪个环节取消的,他却不清楚。县里镇里他门都摸不着,当然无从打听。要打听,也只能回村里——尽管村里不一定知道实情。但来回二十多公里,何况天寒地冻的,哪是想回就能回的?

他和老伴的户口并不在所住的村,甚至都不是一个县。他的户口在郑市县的拐弯村,低保也由郑市县民政局核发。之所以居住到十多公里之遥的小江县堤湾村,是他原籍就是这里,大女儿也嫁到了这里,方便照顾。

雪花渐渐稀了,有住的迹象。左思右想之后,张老汉看了看天,便下定决心回一趟拐弯村。

街上已经人声沸腾了。他来到汽车站隔壁,跟站在面包车人货车带斗三轮摩托车边上的人商量,希望送他去拐弯村,然而却没一个愿意的,不是嫌远,就是嫌他出的钱少。年关时节,是这些人的营运旺季,一年中难得的发财时刻。再说了,冰天雪地的,要不是为了生计,谁来这里拉客呀!所以尽管价码比平时翻番,客人一般不还价。按照他们出的价码,起码也得八十,俩老一个月低保也才三百多,何况现在有没有都成了未知数,张老汉哪里放得起这个血呀!

生意谈不拢,急昏了头的张老汉把牙关一咬,把脚一跺,顾不得天寒地冻,也顾不得年老体衰,毅然决然地迈开双腿,开动他那列十一号专车,向拐弯村豪迈进发。

十多公里路程,在这么个鬼天气,又是快八十的老人,一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

张老汉到达拐弯村时,正是家家户户吃午饭的时间。虽然饥寒交迫,他却连喘气的功夫也没给自己留,直接去了书记家。然而书记却被一个在外地发了点小财的老板接到县城喝酒去了。又去找村主任,村主任丫头的孩子今天做满月,也去了镇上。两个主官都不在,这可如何是好?张老汉顿时把浑身走出的热汗急成了凉水,冷冰冰地贴在前胸后背,穿透肺腑和脊骨。

病急乱投医。万般无奈之下,张老汉去找村会计。好歹他也是个干部哩!老汉想。

正在堂屋的方桌上陪了两个客人喝酒的村会计,刚刚举起酒杯,一眼望见进门的老汉,张嘴就问:“张老头!你是不是走错门了啊?”

老汉进到门里,拖了条板凳坐下——他实在累得站不住了,满脸堆笑地说:“在家啊!想找你问个事。”

“这都年关时节了,还问个什么事啊?”左右睃巡了一遍客人疑惑的目光,会计的话语间显出一些不快。

张老汉不理会几个人的疑惑,望一眼满桌热气腾腾的菜和火锅,咽了口唾液,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我那个低保,按说早该到了。但我跑了几天储蓄所,却一直没见进账。”

“什么你那个低保啊?给你,它就姓张;不给你,它就姓别的。怎么一定成了你的了呢?”会计笑得差点喷出酒来,完全没有对一个长老和乡邻的应有尊重。

“难道村里,还有谁比我更困难的呀?”听他这话,果然是给取消了!张老汉立马就懵了,嘴巴蠕动了一下,身子前倾了些,嗫嚅喃喃地挤出了一句。

“困难不困难,得由群众评。不是谁说困难就是困难的。”会计把筷子一挥,又不耐烦地说,“你走吧,张老头!我家里有客人哩!”

张老汉哪敢走呢?以后的生活没着落了哩!便说:“评议之前村里不是到我家里调查取过材料的吗?”

这时会计老婆端了碗菜出来,一边往桌上放一边骂骂咧咧:“叫花子讨米也得看个日子时候哩!这哪来的颗丧门星呐!真是晦气!”

“大姐怎么说话呢?乡里乡亲的!”张老汉不满地瞥了她一眼,嘟哝道。

“还对你不够客气呀?陪你聊了这么长时间啦!”会计把筷子重重地一顿,板起面孔训道。

“算了,算了!”“张老头,你走吧!”两个客人连忙打圆场,一边劝会计夫妻息怒,一边劝张老汉离开。

“给你,是人情;不给你,是本分。已经给了你十多年,我说你也该满足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会计的火气继续往上冒,像教训继儿子般数落张老汉,末了补充一句,“不给你,就是我建议的。怎么着,我还怕你报复不成?”

张老汉气得浑身发抖,血冲脑门,站起身来分辩道:“那是政府给我的,不是从你嘴里落下的!你凭什么说不给我?”

“嘿嘿!我凭什么说?”会计也站起来,挣脱拉了他一把的客人的手,冷笑一声,“我就这么说了,看你这个孤老能把我怎么样!”

张老汉最恨谁骂他孤老。孤老就是绝户,跟直接骂他是绝户,其实没什么两样。那可是挑了总筋哩!气愤至极的张老汉嘴巴“你,你”了两声,突然扬起巴掌,甩到了会计被酒精浸红了的脸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会计愣住了,也出乎两个客人的意料。然而当两个客人清醒过来时,会计的拳头已经雨点般落在了张老汉的头上脸上,鼻子立即就有殷红的鲜血蚯蚓般爬出。两个客人一看大事不好,连忙劝解,一个抱住了会计,直说“算了,算了!”一个扶起被打倒的张老汉,推出门外,嘴里讲“快走,快走!”

刚走到门槛边,不想会计老婆还气不愤,跟上来又一脚踹得老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好在客人扶着的手不曾离开。

雪已经住了。张老汉一边在雪地里蹒跚摇晃,一边望着惨白的茫茫天穹,嘴里不住地念叨:“低保没了,咋办?低保没了,咋办?……”

 

张老汉家的那所破旧小里,早已经闹翻了天。

自从老汉出门,刘老妈就一直左眼皮乱跳,跳得她心烦意乱,如母鸡找不到下蛋的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及至住同一个村子的大女婿来喊他们吃饭,早就该落屋的老伴却一直没回来。女婿说也许岳父在外面有事耽误了呢?请她先过去。她却摇了摇头,坚持等老头子回来了一块去。他不回来,她也没心情去吃。的确,相依为命的老头,是她的天哩!

女婿拗她不过,只得先回去。到了下午两点多,又分派儿子女儿相继来接,得知岳父还是不见踪影,也跟着着起急来,连忙骑了摩托去镇上。先问储蓄所的人,说一早就离开了。然后满大街找,熟悉的人和不熟悉的人见了就问。然而,此时张老汉正在会计家里挨打哩!他哪里找得着?

人不见了的消息,迅速传到了二丫头、三丫头的耳朵,也惊动了张老汉的本家侄子侄孙,一时间都慌毛火急涌到了这间破屋。随后男人们分头出门去找,女人们则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分析各种可能性。刘老妈早就六神无主了,三魂去了两魂,七魄去了六魄,欲哭无泪地坐在一隅发呆,任她们在那里安慰和吵嚷,全当没听见。

及至天快黑了,外出寻找的男人纷纷回来,刘老妈得到的,却只有一个不算好也还不算太坏的消息——沟沟壑壑都找遍了,没找到!没找到,就是说没见到活人,也没找到尸首。没找到尸首,就说明人还活着,只不过暂时不知所踪。这让刘老妈多多少少有些宽慰。但是,他去了哪里呢?这令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而这么个天气,大伙即便是脑壳让门夹了,让驴踢了,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步行去了拐弯村。

张老汉是邻村一个搞营运的小伙送回来的。这位好心人送了客人回来,天都快黑了,正开着三轮带斗摩托在雪地里打摆子般艰难前行,突然看到了同样一步三滑的张老汉,便停下,搀扶他进车斗。然而正如小伙描述的那样,张老汉痴痴呆呆,语无伦次地反复念叨“低保没了,咋办?”

众人都不相信,说怎么可能呢?安慰他把心放宽些,不要胡思乱想,可能是年底忙,迟发了。人们哪里知道,他在拐弯村已经讨到了实信?也有人向他询问,好好生生出门的人,怎么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中间一定发生了重要的事情。但到底是什么重要事情,他却讲不清楚。他鼻子里流出的已经凝固了的血迹,都被人们看成是走路不小心摔的。

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好心小伙和帮忙的乡亲,孩子们都不敢回去,而且肚子也饿得蔑片穿得过了,便张罗着去大丫头家吃饭。张老汉尽管饿了一整天,却粒米不肯沾,继续重复着那句“低保没了,咋办?”犹如魔鬼下了咒似的。

既然他不吃,孩子们便煲了碗姜汤喂他喝,然后放到床上去睡觉。而且他身子也发起烧来。可能确实是累了,老汉迅速进入梦乡,打得呼噜地动山摇,孩子们这才放下心来喝酒吃饭。

天太晚,看老人睡得也太香,所有人便在大丫头家里安顿休息。

睡到半夜,张老汉突然讲起胡话来。但不再絮叨低保的事,而是讲西方来了一群魔鬼,追着喊着要杀他,以及他的亲人,然后时而像正跟敌人浴血战斗的勇士,声嘶力竭地奋力喊着战斗的口号,说“怕死的不是人!”“老子不怕你们,来吧!有多少老子敌多少!”时而像受到苍鹰袭击的母鸡护小鸡,要亲人们“赶快躲起来,躲到屋里去!”或者说“朝东跑!快朝东跑!跑到舅舅家去!”不管是在战斗还是在掩护亲人撤退,他都手舞足蹈,如真的一般。

刘老妈基本一夜没合眼。先是老伴仍然发烧,喂了姜汤吃了感冒药都不管用,便不断地换湿毛巾给他降温。后来老伴大喊大叫乱蹬乱捅,又泪水涟涟地不停给他掖被子。

孩子们也睡不成了。老汉声嘶力竭的叫喊,屋外都听得见,而且听那语气和声调,也恐怖得很,便都毛骨悚然地陪伴在他床边。他们以为是做恶梦了,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于是把他唤醒。然而唤醒之后,与一般人做梦不同,他对梦中的情景却记得一清二楚,继续绘声绘色地讲述恐怖和威胁,吩咐孩子们明天一早都搬到舅舅家去,说只有舅舅才镇得住那群西方的魔鬼。孩子们虽是违心的,却也直点头。讲完了,他再睡,孩子们以为也可以去睡了,然而脑袋刚刚落枕,老汉却又大喊大叫起来。如此反复,一直到天明。

天色尚朦胧,老汉就起床了,挨个叫醒熟睡的孩子们,敦促搬家。原以为说说梦话而已的,此时见他当真,便都哭笑不得。舅舅老早就死了,表哥表嫂都着急备年货,他们自己打工回来不久,也得备年货,哪可能一大家子人逃难般一骨脑地涌到表哥表嫂家里去呢?然而耐心解释一点用处也没有,陡然惹老人生气。越解释越生气,把张老脸胀得像关公。

被逼得实在没辙了,大女婿只得跟表哥打电话,表哥一听满口答应:“姑妈姑爷来住几天。好啊,好啊!”

 

俩老在舅侄家里住的这几天,还算是安稳。张老汉不再大呼小叫,烧也退了,脸上被打的瘀痕颜色也淡了些,饭也吃得有些滋味了。

然而,张老汉却突然变得如傻子一般呆头木脑,原本能说会道的人顿时缄默,让人多多少少有些无法适应。喊他吃就吃,喊他喝就喝,喊他睡觉就睡觉,不主动做过任何事情,也没主动提过任何要求。且老是处于一种惊恐之中,老用惊兔般的眼神看人。问他那天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会儿说去了那里,一会儿说去了这里。反复无常。当然,他仍然忘不了孩子们,不时唠叨怎么还不搬过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刘老妈以为是碰到鬼了,专门去了趟庙里,除了虔诚地给菩萨们挨个烧香磕头,还找庙里的师傅讨了些佛水,用心煎好了喂老伴喝。老伴日趋稳定的状态,她以为是佛祖显灵了,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年关逼近,老汉的状态又有所好转,俩老也不能在舅侄家里久住,便于腊月廿九,由丫头女婿接了回来。

但是,一回到家里,张老汉的毛病就复发了。特别是春节有人来拜年,他的恐惧和病态立即暴露无遗,反复讲“低保没了,咋办?”讲得声泪俱下,甚至泣不成声。而讲西方来的魔鬼要谋害他以及他的亲人,则慷慨激昂,愤恨不已。由不得女人不陪着落泪,男人不跟着唏嘘,留下也不是,走又不忍心。

随着时间推移,张老汉的病情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居多,且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但是,即便清醒的时候,也不再如过去开朗豁达和彬彬有礼,不再爽朗地开怀大笑。他甚至都没笑容了。然而坏的时候,情形却非常糟糕。动辄大发雷霆,竟然把家里不多的家具都损坏了,弄得矮桌断了一条腿,床铺散了架,碗碟没两个完好的。他现在不仅记不得事,也认不得人了,且把所有亲近的人,都当成西方来的魔鬼动手打。先是打他曾经夸不绝口且悉心照料他的三个女婿,接着打老伴,再后来见人就打。

有一点他却例外,就是从没打过三个丫头。从小没动过一根指头,现在依然如故。这令许多人诧异,百思不得其解。

张老汉的这么个状况,弄得一家人心情沉重,整个年都没过好。

好不简单挨过了正月十五,丫头女婿们送他去医院检查,结论是患了老年痴呆症。老年痴呆症?老年痴呆症不是老老实实待着的吗?这个结论鬼信呢?谁都不信!于是又跑了两家医院,结论同样,便也由不得人不信了。而且也长了见识,知道患老年痴呆症的人,也可能有暴力倾向的。

既然是病,那就抓紧治。这是刘老妈和丫头女婿们的共识。然而这个病,不是感冒咳嗽流鼻涕,吃几片药打几次针就能康复的。这个病的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是医生们都讲过的。所以,治老父亲这个病,最核心的问题也接踵而来了。那就是钱!一个吃低保的家庭,一群靠打工维持生计的人,哪儿来那么多钱治他这个“富贵病”呢?弄得不好,丫头女婿们也跟着倾家荡产!

但是不治疗,却又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的生身亲老子呀!砸锅卖铁也得治啊!何况病情愈加严重,行为完全失控,甚至点燃一把火,差点连同自己和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屋,一起烧掉。这个危险的行为,可是把大伙吓得不轻。

很多事情,都是碰到难处了才做有心人,然后寻找解决之道的。张老汉的丫头女婿们也是如此。老父亲病成这个样子,本来体质就差的老母亲急得更加憔悴和苍老,老毛病一个接一个地复发,便个个心急如焚,只得处处留意解决办法。

也算老天开眼!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三丫头打听到像父亲的这种情况,可以去县康宁医院,公办的,基本免费。既然有这等好事,那就抓紧办。丫头女婿们虽谈不上兴高采烈,但至少是松了一口气,意见迅速统一起来。随后便叫了个车,送张老汉去四十多公里外的县康宁医院。

然而,他们的气松得有些早了,很快又垂头丧气地车头打转。因为医院不收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尽管他们据理力争,说父亲是七十九岁,还不到八十。但医生笑着和蔼地说:“准确说是七十九岁十个月。那么手续办下来,也就到八十了。”

张老汉的意识越来越混乱,行为也越来越不合常规,甚至像个孩子,动不动离家出走。跟他讲道理,自然是讲不通的。而犯起病来,根本不像七八十岁的人年老体衰,相反却力大如牛,一般的中年人都降他不住,身子瘦小的刘老妈更是只有流泪的份了。三个女婿商量过后,只得辞了外面的工,回家接了几亩田,一边种田,一边轮流照看。

俗话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全国范围的打黑除恶行动开始后,长期欺压乡邻横行乡里被人多次控告的会计进入了公安部门的视野,于是立案侦察,于是张老汉在大雪纷飞的小年徒步十几里询问低保却被他打了的事,也带出水面。一方面同情张老汉的遭遇,另一方面痛恨黑恶势力的胆大包天,县委指示民政局调查,如情况属实则举一反三坚决纠正,确保国家低保这项雪中送炭的兜底政策落到真正需要的人手上。民政局的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并立即恢复了张老汉的低保。

谁也不曾想到,张老汉到底未能感受到这份迟来的关爱,也没给丫头女婿们添太大的麻烦,活到惹后人厌烦的时候。已经不再怎么闹腾了的张老汉,夏天将尽便油干灯枯,彻底解放了孩子们的。一动不动地躺在被他拆散了的床铺上,眼角滚下两颗浑浊的泪,拼尽全身力气,气若游丝地问了刘老妈最后一遍:“低保没了,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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