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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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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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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憨巴(短篇小说)

 

土憨巴,学名沙塘鳢,属鲈形目鰕鯱鱼亚目沙塘鳢科沙塘鳢属的一种鱼类。是一种以虾、小鱼为主要食物的淡水小型食肉鱼,生活于河沟及湖泊近岸多水草、瓦砾、石隙、泥沙的底层。冬季潜伏在水层较深处或石块下越冬。游泳力弱。

土憨巴还有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别名,比如四不象、肉趴锥、呆鱼、瘌蛤蟆鱼、塘鳢、沙乌鳢、土才鱼、呆子鱼、瞎嘎子、土狗公、木奶奶、虎头鲨、虎头呆、土婆鱼,等等。

从这些稀奇古怪的叫法里,足见它就像个稀奇古怪的怪物,连名字都没个正形,在鱼类里都不招人待见。所以,如果把土憨巴这个名字用到人身上,便也能想见得出那人在人们的心目中到底是个啥形象了。

然而,还真有将其用作人名的。比如在红星大队,土憨巴就并非沙塘鳢,而是王柏顺,是王柏顺专属的诨名。

土憨巴这个名字,最早是他姆妈叫出来的。“不搞得像你姆妈的个土憨巴”,早成了他姆妈骂他时候的口头禅。他姆妈第一次叫他土憨巴,早已不知是何年了。然而现在,却很少有人喊他王柏顺,或者柏顺的,大多直呼土憨巴,除了他的父母和一些本家长辈。

在王柏顺尚未成年的那些个年头,农村社会还处于人民公社时期。人们的生产生活,以生产队为基本单位。但生产队其实没太多的事情可做,更缺少业余生活,连纸牌和扑克都不准打,又天天劳动聚在一处,累得要死却又闲得百无聊赖的社员们,于是便发明了相互间起诨名这种自娱自乐的节目。

红星大队的人们起诨名,也还真有些水准,往往信手拈来耳熟能详的三两个字,便能把那个人的特点及至脾气性格,概括得淋漓尽致,不用费脑筋多揣摩,就知道是那个事。言简意赅,简单明了。

诨名一般是从农村常见且有鲜明特点的动物、植物名称等选取的,比方说“刁子”,是形容他脸型瘦削得如同刁子鱼一般只有骨头不见肉;“胖头”,是形容头大身小长得不怎么匀称;“泥鳅”“鳝鱼”,是形容那个人滑头得犹如泥鳅鳝鱼抓不住一般;“鸭母”,是形容犹如鸭母走路不仅慢腾腾且姿势不雅;“麻杆”和“藕肠子”,则形容那人长得细长细长,没几两肌肉,尽是瘦筋和骨头。有的则在名词前后加个前缀或者后缀,比方说“漂亮苕”,苕即笨的意思,是说那个人虽然长得体体面面,干农活却外行,或者没四两力气,类似于绣花枕头,当然也有直接喊“绣枕”的;比方说“狐狸精”,形容那个人净花花肠子,私心杂念多,精于算计别人。还有就地取材,从那个人的性格特点特别是生理缺陷选取的,如“六指”说明那人某只手有六根指头,“斜眼”“对眼”“瞟眼”“睁眼瞎”都是讲眼睛有缺陷的。诨名虽然五花八门,但往往很快就能对号入座。

再在诨名前加上那个人的姓,就使得他在父母取的姓名之外,有了一个公众送给他归他独享且公知的完整诨名。比如“土憨巴”王柏顺,有时又叫“王憨巴”。

当然,起诨名都是男人之间的事,很少有女人给人起诨名,或者给女人起诨名的,除非是特别有个性或者特别异类的女人。而且,给女人起的诨名,极少当面叫,只在背后偷偷喊。否则定闹得你鸡飞狗上屋,甚至把你祖宗八百代都给翻出来操个遍,连累得那些即便是骨头末子早不知哪里去了的先人也不得安生。那真是个得不偿失的营生。所以,红星大队的男人再怎么胆大,再怎么图嘴头子快活,包括那些当女人的面讲荤段子讲得下流至极或者跟女人开玩笑开得极其露骨的男人,也是轻易不敢冒这个给女人起诨名或者当面喊女人诨名的险的,生怕捅了哪个的马蜂窝,害得自己不得安宁,甚至祸及长眠九泉的祖宗八百代。

一般说来,诨名从十五六岁便有,然后伴随终生,如同爹娘给他起的名字一样。甚至于,人们只记得他诨名,忘记他本名了。

然而,王柏顺的诨名,来历却有些另类。“土憨巴!”并不是那些脑袋瓜子活络的男人给起的,是个女人率先喊的。而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姆妈。凭心说,姆妈也不是有意羞辱儿子,只是一不留神,就在责骂他的时候随口那么一说,不承想却被大伙欣然认可。真正的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也省了大队那些臭男人帮他瞎操心。

也不知那次是他姆妈第几次说“不搞得像你姆妈的个土憨巴”了,却恰好被打门口路过的小队记工员胡利进听见了。于是现炒现卖,在当晚生产队开学习会的时候,胡利进便笑嘻嘻地把“土憨巴”这个诨名,正式套在了王柏顺的头上,就像帮他穿一件新衣服,或者戴一顶帅气的帽子那样。

胡利进自诩为聪明人,也的确是红星大队公认的能人,脑袋瓜子活络得很,鬼点子一转一个,给人起的诨名也最多。然而,对于这样一个人们都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能人,大家也硬是没饶过他,没让他成为漏网之鱼,也送了他个不那么雅致却十二分贴切的诨名,叫“狐狸精”。

由胡利进也有诨名可见,红星大队的男人在起诨名这件事上,大家是平等的并不因为谁谁有些特别,而享受个豁免的特权。

然而尽管如此,但可怜王柏顺,他还刚满十岁呀!这么小的年纪,便早早地有了个虽不至于丑陋不堪却咋想也不怎么得劲的诨名,比一般人提早了差不多一个打酱油的娃哩!

 

 

民间若以土憨巴借喻,是跟憨连在一起的,且突显出的也是憨。大意是形容那人大脑缺根弦,或者不甚灵光,有些憨头呆脑。

那么,王柏顺到底憨不憨呢?照红星大队人们的认知水平,王柏顺应该是不憨的,不仅不憨,反倒是机灵得很,脑袋瓜子灵光得很,做事麻溜得很。

不憨的王柏顺,又何以被人叫成土憨巴的呢?这个话说来其实也简单,并不复杂。就是缘于他胆大包天,心里没个底线,常常不知天高地厚地妄为些常人所不敢想像或者想像不到之事,比现在的熊孩子还熊孩子。按照“狐狸精”的说法,他做的都是些憨巴苕货才做的事,聪明人甚至稍有点脑子的人,是想都不会想更不可能付诸行动的。更何况,众人都说他憨,不憨也憨了。有群众基础哩!

王柏顺的淘气和胆大,在红星大队那是家喻户晓的,也是人们公认的。不仅孩子们虽崇拜得五体投地然而却望尘莫及,他做的有些事甚至大人尽管喊他土憨巴却也是不服不行。如果要评个胆大妄为金奖,恐怕全大队非他莫属,无人敢争了。

口说无凭,举个例子。

因为淘气,他挨父母的打便成了家常便饭。而挨打之后,他动辄一个人跑到远离村庄一两里远的那片阴森森坟地里,和衣而卧,一睡一整夜。尽管猫头鹰和斑鸠低沉的鸣叫瘆得人心里发慌,黄鼠狼和蛇也不时出没,更常常鬼火粼粼、鬼声惨惨,甚至有人讲亲眼见到过鬼魂游荡,就是大人轻易也不敢去,但他却像没事人一般,黑灯瞎火地在那里睡得粗屁大鼾,香甜得很。

开始的时候,大人们绝对想象不到他会躲到那么个恐怖的地方去,所以总是寻他不着。后来父母晓得那是他的藏身之处了,也往往寻到坟地,但一定要叫上几个叔伯做伴。不然,尽管知道他们的亲儿子就在那里,也是断断不敢贸然前往的。

大凡家里有几个儿子,就既有懂事听话的,也有淘气胡闹的。的确,排行老二的王柏顺是父母最不省心的一个,动不得的要动,碰不得的要碰,每天不闯个把祸就手疼脚痒,就心里发慌。大哥和两个弟弟却懂事听话得多,妹妹就更不用说了,所以都挨不上父母的打。

于是,父母手心发痒,或者脾气来了,便拿老二当出气筒,把挨打的事都让他一个人承包了。而父母手心又好像时不时便痒一回,脾气也动不动就有,所以王柏顺挨打,便成了家常便饭,他也习以为常,觉得理所当然了。甚至几天不挨打,便骨痒皮松,千方百计找打,甘愿替父母分忧解气。

每次挨打,瘦如猴子的王柏顺总能从父母的魔掌逃脱,然后四处游荡,不到半夜不归家,甚至就在外面过夜。他这个法子也真是管用,害得全家人虽然忙碌一整天累得要死要活,父母打他打得精疲力竭手脚抽筋,然而待满腹怒气消弥得无影无踪之后,还得硬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处去找他。

有一回,他逃脱之后,又悄悄回来,然后趁人不备爬上了门口的那棵大杨树。借着茂密的树叶掩护,幸灾乐祸地欣赏全村人满垸子乱窜,嘶声哑气地“柏顺”“老二”不停歇乱叫,甚至父亲和几个叔叔还以为他淹死了,下到门前的水塘里胡摸乱找。姆妈也撕心裂肺地一边找一边哭,说我的乖乖儿呀,姆妈再不打你了。你回来吧,别把姆妈骇死了啊!及至实在找不着,又困得不行,大伙才绝望而又心存侥幸地回屋。

那一晚,他是后半夜才摸进家门的,全家人已经睡熟了。

虽然浑身被洋辣子辣得又疼又痒,难受无比,但他至少少挨了一顿打,也报复得家里甚至满村的人瞎折腾了大半夜。他心里那个惬意呀!心想人家老说我是抱养的,看姆妈那个绝望的神情,我可能还是她亲生的。

按照姆妈的声讨,他的罪过那是罄竹难书。也举几个例子。比如为了糊八卦,他动辄把大哥王柏林的课本作业本扯了,而课本不是随便买得到的,且家里也没钱再给他买,弄得他上学只有跟别人共用课本,同时把袜子抽成线,滚在纱把上作放瓢娃子(一种风筝)的线,害得大家慌毛火急地临出门了却只找得到一只袜子,甚至两只袜子都找不到了;为了做陀螺,把好端端的擀面杖锯成几段,姆妈和好了面却擀不成了,全家人只得吃面疙瘩;为了做毽子,把芦花公鸡漂亮的尾巴拔秃了,搞得它蔫头搭脑。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上学第一天便吃牛屎不看堆头地和几个高年级人高马大的学长打了一架。放学时校长留下他批评教育,他却把教室里的课桌全掀翻了,被校长打得鼻子嘴巴鲜血淋漓,而他竟然敢把校长的拇指咬破了,让校长也血流不止。这把校长气得虽快半死,却也真拿他束手无策,最后也硬是没把他制服。

至于上房揭了瓦掏鸟、下深水潭憋气、满垸子捉蛇、捉了鳝鱼生吞,等等,那都是小儿科,更不在话下。

这些个,应该可以很好地诠释人们为何送他个“土憨巴”的诨名吧!

 

 

终于放暑假了!

学校开完散学大会,孩子们各自端了板凳,背着书包,顶着炎炎烈日,蜂拥着从校门出来。孩子们的脸上,大多洋溢着喜悦与兴奋。

三年级学生王柏顺把板凳顶在头上,一只手抓着一条板凳脚,以防板凳掉下来,边走边跟两个弟弟柏泉和柏涛小声说着什么,满脸堆笑,一副讨好的神情。原来,他是央求两个弟弟先回家。很快,他就成功了。把两个弟弟打发得独自回家,自己则跟一班朋友蹦蹦跳跳地去了排灌渠。

天气太热了。到了排灌渠,他们早把校长刚刚强调的不准在没有大人在场的情况下游泳等几条禁令丢到哇爪国去了,迫不及待地把板凳往草皮上一扔,又取下肩上的书包堆作一处,再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接着就“扑通扑通”跳进了面宽水深的排灌渠,然后便以各自擅长的姿势,纵情地畅游起来。

 刚游了不一会儿,突见一群鸦雀疾速飞来,叽叽喳喳狂叫,然后往一棵几丈高的水杉顶头俯冲。听那叫声,一声比一声急迫,而俯冲的间隔也越来越短,一阵比一阵迅猛。完全是一副奋不顾身的架势。

 个小朋友害怕了,纷纷上岸。他们听大人讲过,鸦雀是有透视眼的,看得见阴间的事,直白说就是看得见鬼魂。如果听到鸦雀杂乱无章地叫唤,就要赶紧从水里爬起来,别被水鬼扯住了手脚。

 柏顺起初也有些怕了,也准备上岸。排灌渠前不久还淹死过一个人哩,她的魂魄肯定要拉个替身,否则她就得一直当水鬼当下去。再仔细一瞧,原来水杉顶上有只鸟窝,鸦雀们紧张地叽叽喳喳,一浪高过一浪地俯冲,都是冲着那只鸟窝去的,好像并不是要给他们报警,提醒水鬼来了。看那个光景,倒像是鸟窝里出了什么意外,鸦雀们在跟鸟窝里的什么东西搏斗。

 柏顺把他的发现一讲,小伙伴们仰头望望树顶,也觉得好像是,于是再壮着胆子,纷纷跳下水来。然而大伙还是好奇,鸟窝里究竟有什么呢?都仰在水面,也无心游泳嬉戏了,望着那群飞来飞去的鸦雀相互猜测,甚至打起赌来。王柏顺自告奋勇,说你们躺在水里争来争去,有个鬼的用啊!待我上去侦察侦察,不就啥都晓得了?边说边朝岸边游去。

 皮的电线杆,王柏顺也赤手空拳地上过不知多少回,何况水杉是有皮的呢?那摩擦系数可不比电线杆大多了?所以,王柏顺光着身子,“哧溜”“哧溜”就麻利爬上了树顶。

 王柏顺上树,那群鸦雀叫得更凶了,并把他也纳入攻击的对象,在继续跟鸟窝里的什么拼搏的同时,甚至在他脑门上狠狠地啄了几下,啄得他头皮生疼。于是,他只得腾出一只手在头顶上乱挥,试图赶跑那群鸦雀,另一只手却不敢大意,仍紧紧地抱着树干。然而,他始终没有停止往上的攀登。

 终于接近鸟窝了。王柏顺啥也没想,而且鸦雀攻击愈烈,也不容他多想,一只手迅速探进鸟窝,再下意识地仰头一瞧,霎时便骇得三魂掉了两魂,七魄去了四魄。原来,这么高的鸟窝,居然溜进了一条米把长的蛇,把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都咬死了。他这才明白,鸦雀们之所以不停地叽叽喳喳,是在和这个入侵者顽强搏斗。此刻被他捏在手里冰冰凉软绵绵的东西,竟然是蛇的身子。

那蛇正聚精会神跟鸦雀战斗,并未料到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会来个不速之客。等那蛇回过神来想着要咬他一口时,惊骇得早已魂魄出窍的王柏顺抱着树干的手忽然一松,人就重重地从树上掉下来,然后“咚”的一声巨响,直接掉进了排灌渠里,而他抓着蛇的那只手也随即松开,把那条还没来得及咬他一口的蛇远远地抛进了排灌渠。

好在排灌渠面宽水深,宽约五十米,深过两米,所以王柏顺尽管摔得浑身生疼,眼冒金花,却并无性命之忧。而那条蛇又何曾经历过这样的惊险呢?可能也受到了惊骇,在水面上划了条歪歪扭扭的曲线,快速地摇头摆尾逃走了。

等王柏顺从水底浮上来,把一群小伙伴也都骇了个半死,连忙游到他身边,拖他上岸。

惊魂甫定的王柏顺半晌无语,像被他拔过毛的芦花公鸡,脸色煞白,默默地穿上衣服,端了板凳背了书包,蔫头耷脑地回家。

 

 

俗话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么大的新闻哪里瞒得住呢?还不顺风就飘进了姆妈的耳朵?

王柏顺一路挖着脑壳慢腾腾地走,一路无比沮丧地这样想。快到家门时,王柏顺又觉得,事已至此,多想何益?于是就轻松地露出两颗暴牙,无奈地笑笑,又耸了耸瘦弱的肩膀,顿觉浑身的肌肉和皮肤迅速放松了,甚至感到了痒痒,好希望有只手或者棍棒立马就能帮他搔搔。

于瞬间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之后,王柏顺便毅然决然地跨进了堂屋的大门。

在挨揍这方面的预感,王柏顺向来很准确,从未失算过。这次当然也沒例外。

正如他所预感的那样,他姆妈果然晚饭也不做了,心里面火苗直窜地坐在堂门口大刑侍候着,眼巴巴地只盼望他早些归家了好尽快把这火发泄出来。

他姆妈所谓的大刑侍候,无非就是抓了把秃头扫帚紧紧地攥在右手心,气呼呼地坐在一条只有三只半腿的板凳上,两眼紧盯门外,一副连麻雀都不准备让它从她眼皮子底下飞过的神情。

待王柏顺前脚刚跨进堂门,肩上的板凳刚放到地上,书包还挎在肩上没取下来,他姆妈就生怕他一溜烟又逃了,连忙腾地一下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过来,用左手一把抓过他的胳膊,顺势又准确地上移到他的耳朵,然后牢牢地揪住,右手里的秃头扫帚就雨点般落在了他屁股上。

姆妈一边死命地揪着儿子的耳朵,恨不能把那只不听话的猪一般的招风耳揪下来,一边右手不停歇地将扫帚猛抽,把那把秃头扫帚上的高梁梆子又打断了几根,显得更秃了。

姆妈打着打着,嘴巴里的骂就带着哭腔了:“我的个乖乖儿啊,你终于肯落屋了啊!你还有胆子回来呀!你咋不在水里淹死啊!你咋不教蛇咬死啊!你咋不一下子摔死啊!”

姆妈一连说了好几个死,好像就盼着他死似的。然后还不解恨,果然接着又说:“你死了老娘才省心哩!……呜呜呜……我教你逞能!我教你逞能!”

姆妈说得也没错,淹死、摔死、被蛇咬死三种情况他都有可能。大不了再增加一个可能,被姆妈打死。然而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因为前三种可能性没了,被老天冥冥中化解了。而姆妈虽是往死里打,但真要她把他打死,也是断断下不了那个狠心,更是舍不得的。

姆妈讲过他是打不死的程咬金,还讲过他是属猫的,有九条命。所以,仍然心有余悸却又心存侥幸的王柏顺,既然进门之前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挨打的过程中当然便没打算逃。

王柏顺老老实实地任姆妈把耳朵揪得发红发亮,细丝般的血管清晰可见,任姆妈的扫帚无情地抽在只穿了条短裤的屁股上,任姆妈的唾沫星子溅到自己的脸上身上,任被抽断了的扫帚梆子满屋子乱飞,继而洒落一地。他既不告饶,也没哭喊,就这样默默地承受着。

挨打的儿子没哭,打人的姆妈却哭得更凶了,“呃呃呃”瘆得人心里发毛。姆妈直到打累了,父亲也黑着脸回家了,才丢掉没几根高梁杆子的扫帚,起身去做晚饭。临进厨房,姆妈气咻咻地又教训了一句:“以后放精明些,眼睛里有点见识,遇事了过过脑子。”最后不忘再骂她那句口头禅:“不搞得真像你姆妈的个土憨巴!”

吃了这回打——严格说也不是吃了打,而是受了这回的惊骇,——王柏顺好像一下子懂事了,家务事抢着做。比如清早起来,他会挑起一担箢箕出门,去草坡上拣牛粪,然后倒进屋后的毛坑里,跟人屎人尿猪屎猪尿和在一起沤肥料;再比如,他每天吃过早饭,便挑一担跟他差不多一样高的秧架,去排灌渠绞一担扁担草,再踉踉跄跄地半挑半拖进家门,倒进大脚盆里剁碎,跟糠拌在一起了喂猪;下午则提着一只箢箕,拿一把小铲,满村子拣鸡屎。天快擦黑的时候,他喂了猪,便抱两块砖头当脚垫——他也太矮了,站在砖头上做好一家人的晚饭。

做饭是他主动跟姆妈学的。

那天晚上,他蹑手蹑脚地地随姆妈进厨房,自告奋勇地说,从现在起他要承担起做晚饭的责任。姆妈停住正在淘米的手,躬着的身子略抬了抬,拿一双警惕的眼睛盯着他,不知道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迎着姆妈警惕和探究的目光,王柏顺补充说:“真的,姆妈!我都十岁,再不能白吃了,可以帮姆妈分担点辛苦了,。”

虽然怀疑他的动机,姆妈还是把淘米的筲箕递过来,站在一旁当师傅。这餐晚饭,就是姆妈既当师傅现场指导,又当帮工往灶里喂柴禾,由王柏顺一手操办的。吃饭时,姆妈在饭桌上不失时机地表扬他:“老二真有做饭的天赋,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自此,每天父母收工一回家,就有晚饭吃。有时盐放多了,菜有些咸,父母也不苛求,而是耐心教他如何控制剂量。有时饭做夹生了,姆妈也是告诉他怎么把握火候。至于油水不足,也不是兄弟妹妹找茬的理由,因为油本来就金贵,而鸡蛋鸭蛋也是要集攒了换油盐的,肉就更是稀罕物了。所以,一家人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对他千恩万谢,哪里还会鸡蛋里面挑骨头呢?

王柏顺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令父母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里,他们不仅不再打他,而且跟他讲话的语气都温和了许多,跟他讲话时眼睛里的光也柔和了许多。

王柏顺终于把跟兄弟们的地位扯平等了。原来,父母也是宠爱他的,也不是动不动就要拿他出气的。这让他有了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成天沉浸在享受成功的喜悦之中,快快活活地过了十几天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

然而,孩子毕竟是孩子,不久他便又有了一次惊世骇俗的冒险举动。

 

 

隔壁大爹的屋是低矮的土坯墙、茅草顶,经年不见维修,破败得很。实在漏雨了,才喊王柏顺的父亲等几个侄子翻盖下屋顶。

土坯墙上满是蜜蜂钻的小洞,密密麻麻,像三队刘麻子的脸,筛子般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这个便罢了,因为蜜蜂只打洞,不蜇人,而且人们忙得要死,也没功夫去管它们和它们打的那些洞。

可是,黄蜂们却也来凑个么热闹,在大门旁边的茅草屋檐上做了一个窝。开始的时候,蜂窝很小,也只一点点,便并未引起人们的警觉。然而不知不觉,那个蜂窝却有了碗口大,继而又如马灯般吊在屋檐下。

假如黄蜂们老老实实只在那里做个窝,欢快地嬉戏,生儿育女,这个便也罢了。人也要个窝,也要生儿育女哩!然而,这群入侵者却甚不安分,犹如日本鬼子进村,把别人的家园当成是自己的家园,常常示威般肆意乱飞,驱赶得大人小孩抱头鼠窜,甚至经常蜇到人了。更何况,大爹大老妈天天从那个恐怖的蜂窝底下进出,已经被它们蜇过好多次了。

小队长让技术员背着喷雾器,把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对着蜂窝打过一次“1059”,顿时便掉了一地的死黄蜂,害得大老妈高高兴兴地扫了一箢箕,全部倒进了茅坑里。可是好景不长,因为农药只能打到蜂窝的外表,而那蜂窝却是由密密麻麻的小洞洞组成的,就像公社砖瓦厂盖的连排轮窑。躲在洞里的黄蜂,以及它们产的卵和刚刚长成的幼蜂,并未接触到农药,即便是闻到农药气味了的,也像有抗药性,所以也就并未灭绝。而且,那些黄蜂像是要报复这次清剿似的,又繁殖能力超强,被杀死了多少,便迅速又生长出多少,甚至更多来。

于是,这个蜂窝对人们的危害,又迅速恢复从前了。

这天,王柏顺见大爹屋檐下有好几坨美丽诱人的鸡屎,便硬着头皮用铲子去铲。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还是被一只疾飞的黄蜂蜇了一下,那只可恶的黄蜂甚至有恃无恐地趴在他肩头,死命地蜇,气得王柏顺扔掉铲子,顺手便“啪”地一声,把它拍死了。王柏顺还没来得及表示胜利的骄傲,便有几只复仇的黄蜂凶猛扑来,展开屁股后面的金针就在他头上身上乱蜇,唬得王柏顺小铲子也顾不得拣了,一边双手在头上身上乱拍,一边拔腿就逃。黄蜂们却前仆后继,穷追不舍,直到王柏顺逃回家里,关了大门。

王柏顺疼痛难忍,比那次为了逃避姆妈的责打而躲在杨树上被洋辣子辣了还难受。疼痛难忍的王柏顺气得浑身发抖,恨得咬牙切齿,心里说撩你黄蜂只是蜇我脸肿,如今惹恼了我王柏顺,就不是脸肿不肿的事了,定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王柏顺略思片刻,便翻箱倒柜地寻出冬衣穿上,戴了父亲的狗钻洞帽子,又找出两块下雨天挡雨的塑料把头手包裹好,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收拾妥当,把弟弟妹妹关在屋里,王柏顺从大门背后操起每天去绞扁担草的绞棍,雄纠纠气昂昂地再次来到大爹的门口,将那只黄蜂窝乱捅。霎时,天空便到处是飞舞的黄蜂,遮天蔽日。他身上也到处都是。好在他进行了全套保护,所以那些黄蜂拿他并无办法。

眼见太阳就要西下了,计划捅下那只蜂窝再去绞扁担草的王柏顺,行动却极不顺利,花了一两个时辰,硬是没有成功,反把大爹的屋檐捅得乱七八糟。

正在他满头大汗地疯子一般乱捅时,玩耍的孩子和收工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那些黄蜂顿时便找到了攻击和报复的对象,见人便蜇,连猪们都不放过。一时间便闹得大人嚷小孩哭,鸡飞鸭窜狗跳猪嗥,哀鸿遍野。生产队长只得再派几个社员去队里的仓库背了喷雾器来,对着空中又狂喷“1059”。高浓度农药,很快就把黄蜂的嚣张气焰给灭了下去,然而也使得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农药味,呛得人们胃酸上冲,直想呕吐,远远的躲避。鸡鸭猪狗也蔫头耷脑,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事完之后,脾气火爆的父亲,自然也无视王柏顺头上身上被黄蜂蜇出的一个个大疱小疱,也忘记了他这些天勤勉做家务和烧出的那些并不十分难咽的饭菜,又免不了暴打了他一顿。

王柏顺挨了打,却并不记恨仍在骂骂咧咧的亲爹,因为他确实害得半个村子的人跟着遭了殃,父亲这是给队里的人消气哩!巳经把惹祸的儿子暴揍了一顿,队里的人即使有怨言怨气也只能自己去想办法平复了。不然,还想怎么样呢?这就是红星大队的逻辑。

王柏顺瞅了一眼脸上其实写满无奈的父亲,然后不吭声不出气地挑起秧架,赶紧去排灌渠绞扁担草。猪的晚餐还等着他去准备哩!不然,它会彻夜哼哼唧唧,闹得人无法入眠的。

王柏顺一边快速地绞着扁担草,一边心里充满了对黄蜂的仇恨,思考着怎么给它们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随后几天,王柏顺对黄蜂的仇恨与日俱增,只要看到一只飞舞的黄蜂,就发誓此仇不报永不为人。而那些蜂们,也如他一样充满了仇恨,而且好像认得了他似的,动不动便给他个突然袭击,蜇得他大呼小叫,落荒而逃。

采取个什么办法才能报被蜇之仇,甚至永绝后患呢?复仇无门的王柏顺冥思苦想。

 

 

这天收工后,父亲一进家门,就喜滋滋地将条白色的尼龙袋子抖了几抖,兴奋地说终于弄了条袋子,可以满足大儿子柏林想做件新褂子的心愿了。

父亲的话刚落地,就兴奋得王柏林手舞足蹈,连忙飞奔过去,接过袋子左看右瞧,爱不释手,好像那巳经是一件立马可穿的新衣。

这是一只进口尿素包装袋子的内胆。尿素本就是个稀罕的东西,而有这种内胆包装的进口尿素就更少了,队里一年也分配不来几袋。所以,平头百姓能弄条这种袋子做件褂子,走在路上有种飘飘欲仙的神气感觉,那得费多大劲呐!所以,父亲的兴奋和王柏林的手舞足蹈,便可以理解了。

穿新衣服,那不是王柏顺这辈子敢想的事,他基本也没奢望过。但他看见父亲手中的袋子时,眼前却倏然一亮,立马计上心来。

第二天,大人们刚一出工,王柏顺就迫不及待地把弟弟妹妹关在屋里,叮嘱他们不要开门,再把自己如上次一样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就拿了那条尚未开拆的尼龙袋子,搬了梯子去到大爹的屋檐下。

王柏顺小心翼翼地架好梯子,谨小慎微地爬上去,然后趁蜂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迅速张开尼龙袋子的袋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朝蜂窝罩上去,一下子就把蜂窝装进了袋子里,再迅速捏紧袋口,用力拔下了蜂窝的根。尽管连同屋檐的茅草也拔下了一把来,他心里还是禁不住呯呯乱跳,一阵狂喜。

王柏顺拎着尼龙袋子,任蜂们在袋子里瞎飞猛撞,激动万分却又万分谨慎地从梯子上下来,接着便像听到了铳响的兔子一样狃奔,直接趟进了门前的水塘。趟到水深的地方,他把袋口牢牢系紧,吊上早已准备好的两块砖头,待整个袋子沉进水底之后,又从棉袄口袋里摸出一把削笔刀,充满仇恨地对着袋子一阵狂捣,让塘水迅速从这些捣出的小窟窿钻进去。

此时,他才放心大胆地上岸,把厚厚的冬衣脱了晾在竹竿上,放弟弟妹妹们出去玩耍,自己又回到水塘。

他在水塘先心情愉悦地畅游了好一会儿,把会的游泳招式都痛痛快快地耍了一遍,这才去拎起那只尼龙袋子。感觉里面的黄蜂都偃旗息鼓了,才在水里把袋口解开,把死黄蜂连同那只巨大的蜂窝一起,全部倒出来。顿时,那水面就漂了一层再无反抗能力的死黄蜂。

他刚拎着空袋子上岸,就见一群饿极了的胖头和草鱼迅速围拢,很快就把浮在水面的黄蜂一扫而光。随后,鱼们又围着那只巨大的蜂窝,张开嘴巴激烈争抢,并迅速把它撕扯得七零八碎,四处飘荡,最后荡然无存,水面复归平静。

解恨了的王柏顺拎着那只千疮百孔的白尼龙袋子回禾场,也晾在竹竿上,然后扬眉吐气地把梯子从大爹屋檐下搬回来,这才扛了绞棍,挑起秧架去排灌渠里绞扁担草。

疲惫不堪的父母和老大王柏林下地回来吃中饭时,一见晾衣杆上晾着王柏顺的冬季衣裳,便顿生警觉,预感他又闯祸了。果然,两个弟弟没等父母和大哥追问,就像讲英雄故事一般,抢着把二哥王柏顺上午的壮举,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

大哥王柏林一听,顿时便心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连忙丢下刚端起的碗筷,疾步冲进火辣的太阳底下,抱着那个尚未成为褂子的破尼龙袋子痛心疾首。

闷头吃饭的王柏顺,连忙放下碗筷,乖乖地低下了头,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然而结果却出乎他意料——其实也出乎他的兄弟妹妹意料,父母对视一眼之后,姆妈只轻声细语地问了句这次蜇着了没有?父亲则安慰大儿子说下次再给你弄一只新袋子回来。

闯下如此大祸,父母的拳头或者巴掌却并未落在他身上,这让王柏顺多少有些不适应,是非观与价值观的评判出现了一些迷惘。想了想,仍然不明白,也没敢问,生怕自己找打,于是又拣起筷子,慢腾腾吃饭。

 

 

红星大队的人们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憨人有憨福,意思其实是讲憨人思维比较简单,没那么多烦恼丝,不会成天为所谓的烦恼而愁眉苦脸。但这话印证在王柏顺的身上,却有另外一番解释。

连锅端了黄蜂窝不久,一天晚上姆妈收工回来,一进门就兴奋地宣布,不仅老大的新褂子有着落,而且老二也能裁一件了。

迎着一家人疑惑的目光,姆妈一边抖着手里的两只白色尼龙尿素袋子,一边喜不自胜地解释道:“队长亲自给的,说是奖赏老二端掉了大爹门口的蜂窝,为乡亲们除了一个大害。”

姆妈的话,顿时便把王柏顺惊得目瞪口呆。

他何曾想过穿新褂子这样的好事,会于陡然间降临到自己头上呢?他从来都是拣大哥王柏林的落,大哥穿小了,或者穿破了,姆妈稍稍改改,或者补补,就算是他的新褂子了。捅个黄蜂窝,居然没挨责罚,就已经是万幸了。现在还平白无故地赚回来一件真正的新褂子,拣了这么个天大的便宜!心里面一阵狂喜的王柏顺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是非观与价值观的评判再次出现了迷惘。

然而,王柏顺却不敢把这份喜悦与迷惘暴露出来,生怕自己一得瑟,惹得父母生气突然变卦收回成命,给他个当头棒喝,把好不容易挣来的这份意外惊喜弄没了。于是夹着尾巴,赶紧跑进厨房,一声不吭地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了桌上。

姆妈向来是言而有信的,且风风火火行动神速。吃罢夜饭,姆妈就在煤油灯下,麻溜地把两只尿素袋子拆了,洗干净,晾在屋檐下的竹竿上。第二天早晨出工前,便领着老大老二去周裁缝家量身材,并把阴干了的两块尼龙布亲手交给了周裁缝。

新褂子很快就做好了,是周裁缝亲自送来的。周裁缝真有本事,居然用姆妈计划做两件褂子的原料,硬是多拼出了一件短袖褂子送给老二。

周裁缝得过小儿麻痹症,留下了腿疾的毛病。只见他左脚站着,右脚点在地上,右腿有些弯曲地跟姆妈讲,他只收一件褂子的工钱,或者说只收老大那件的工钱,且采取记账的方式,年底分红了再给也不迟。姆妈虽然笑靥如花,却也委实过意不去,千恩万谢。周裁缝笑眯眯地说,老二为乡亲们除了这大的一个害,要谢也该是大伙谢老二。

周裁缝摸着王柏顺的头讲这番话时,那次周裁缝路过大爹门口,被蜂子蜇了的狼狈情形,以及他骂骂咧咧的话语,顿时便浮现在王柏顺的眼前。

那群蜂子动不动就蜇人,而被它们蜇过的人们,却又束手无策,只得下次想办法远远地躲开。然而大爹大老妈是躲不脱的,天天要戴个斗笠,小心翼翼地打它们头皮底下匆匆进出。如今,天怒人怨的害人精们,终于让小小年纪的王柏顺把它们连窝端了,永绝后患,这么大快人心的事情,大人小孩当然都拍手称快。

所以,现在不仅是父母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队里的人们也对他刮目相看,孩子们更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大人们再叫他土憨巴的时候,也是用赞许的口吻说,憨也有憨的好处!甚至有家长教训孩子,开口便是“学学人家土憨巴!”所以王柏顺现在走在村子里,随时能感受到自己就像一个有勇有谋的凯旋英雄,迎接他的,满是钦佩的目光。

处于这么一种舆论氛围,王柏顺懂得自律了,变得很醒事、很谦虚,也很勤奋、很勤劳,决不再惹是生非。这便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老师上课的时候跟他们讲,人是慢慢成熟成长的。王柏顺突然发现这话好像不正确,至少是不完全正确,或者说不那么准确。他发现自己的成熟,或者说他的嬗变,是瞬间完成的,瞬间就化茧成蝶了。也可以说,他跟过去的自己决裂,是断崖式的,并没有如老师讲的由量变的积累才实现质变。

人一旦被树成了正面典型,便好事喜事接踵而至,楞是门板都挡不住。

这不,先是一开学,作为由后进变先生的典范——被他咬破过拇指的校长没敢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太重了。毕竟他不是浪子,只不过曾经胆大妄为而已,——调皮捣蛋的王柏顺当了四年级的班长,继而又当了学校红小兵大队长。接着是公社组织先进事迹演讲会,王柏顺作为唯一的一名小学生代表被选进宣讲队,穿着那件刚刚由尿素袋子改成的短袖褂子,飘飘欲仙地到各单位各大队各学校,巡回宣讲他机智勇敢地端掉了个连大人们都束手无策的巨大蜂窝,为乡亲们铲除了一大公害。

他讲的时候虽然缺乏底气,因为那个蜂窝并不如公社老师改的稿子里说有大筲箕那么大,其实只有一个马灯那么大,而且大筲箕是装不进尿素袋子的,但终归基本的事实还是客观存在的,同时也没人质疑,所以他俨然是新社会的刘胡兰,或者草原英雄小姐妹,也赢得了一遍又一遍的掌声。

而更羡煞人们的是,他荣幸地成了队里的放牛娃,能够帮家里赚工分了。

放牛这事,说来也是个巧合。队里的两只牛犊渐渐大了,却特不醒事,满世界乱跑,动辄把刚裁的秧苗或者移到大田的棉苗践踏得乱七八糟,便想着给它们穿上鼻子。但穿上鼻子就有个问题,得有人专门去放它们。安排个大人,哪怕是老头,都太浪费劳力了,工分都不好记哩!大家讨论来讨论去,便决定给两个家庭困难的孩子去放,因为牛犊不用下地劳动,只要早中晚管它们吃饱,口干了的时候有水喝就成,每头牛每天记三分工。

一些社员掐指一算,一天三分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年下来便有一百一十个工分。每个工分按两毛钱算,也有二十多块钱哩!一个小屁孩每天只是把头牛从牛棚里牵进牵出,就能平白无故地一年挣二十多块,还不是女人屙尿的时候拣到钱呐?身子都不用弯哩!这等好事哪里去寻?再说了,谁家不困难呢?家家都困难。便都纷纷嚷嚷地抢着报名。队长没辙,便跟社员们商量,把一头给王柏顺去放,因为他做的好事大家都沾了光,另一头则用拈坨的方式来决定。

大家想想,觉得也可能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于是,王柏顺便幸运地牵了一头牛犊,成为这头牛犊的饲养员。

 

 

红星大队有个令四乡八邻羡慕不已却又学之不去的优良传统。那就是人们发生矛盾的时候,谨遵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即便是撕破脸皮地吵得天翻地覆,骂得污秽不堪,甚至把祖宗八百代都翻出来羞辱一番,但俱只显嘴上功夫,决不动手打人。而且忘性大得很,多是今天吵明天和,很少有压成积怨的。

七队八队的稻田,中间只隔着条窄窄的小田埂。这天两个队的妇女们在稻田里扯稗草,多数人都把稗草抓在手里,待一厢田扯完了,再扔到厢头的田埂上去。七队紧挨田埂的刘寡妇却图撩撇,随手就往旁边的田埂上扔,那田埂也太窄,她的准头又不好,所以便常常扔过界了,扔到八队同样紧挨田埂的夏大嫂那厢田里。

夏大嫂当然不高兴,因为最后检查质量的时候是要看你田里还有没有稗草的,便提醒她别偷懒,轻松了自己害了别人。刘寡妇却不买她的账,虽嘴巴上没讲什么,往八队的田里扔稗草却是一如既往。夏大嫂气不忿,心想把稗草扔过界埂谁不会呀?你扔我也扔。

没想到刘寡妇却是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不准点灯的主,也可能是被什么窝心的事闹的,嘴里骂骂咧咧起来。夏大嫂也不是好惹的,又想骂人谁不会呀?老娘在娘肚子里就学会了骂人。两个人于是从田头骂到了田尾,骂得污秽至极,不堪入耳。

竟然给个寡妇骑到头上拉屎拉尿,更竟然两个队都没人劝个架,讲句公道话,夏大嫂咋想咋都觉得窝囊。这么一想可不就想横了么?田间劳动歇凉的时候,气鼓鼓的夏大嫂心里的那道坎还是别不过来。一转眼,瞅见了防虫组刚刚开的一瓶“1059”,顿时便眼睛一亮心一横,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抓起,然后像喝水一样往嘴里“咕噜咕噜”灌下半瓶去。

正抱着自己的茶壶喝水的几个妇女,一扭头发现势头不对,当即就夺了她手中的瓶子,可还是迟了,她很快就满嘴白沫人事不省。队长连忙叫手扶拖拉机送她去医院,但只走到半路,夏大嫂就咽了气。

送完了夏大嫂的葬,姆妈叮嘱王柏顺,这段时间不要去那片坟地了。因为暴死的人冤魂难散,去了可能被阴魂缠上,不是死也是病。

姆妈这么担心他,是有姆妈的道理的。

坟地很大,那里的草又肥又嫩,但其他人包括三个放牛的老头,早晚也轻易不敢一个人去。然而王柏顺却敢,他在那里不知睡过多少回哩,早把那里当庇护所了。

自从当了放牛娃,王柏顺更是每天天不亮就高高兴兴去牛棚,牵了牛犊然后直奔坟地,让它欢快地享用饱含露珠的青草。待牛吃饱了,便牵它去排灌渠旁,寻一棵树系上,周边有草皮,渠里有水,牛饿了可以啃草皮,渴了喝排灌渠的水,热了在水渠里打个滚。放午学了,他急匆匆地去把牛再放上一遍,然后再展棵树系上。下午放了学,直接牵牛再径去那片坟地。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所以那片坟地,基本就成了他养的那头牛的专用草场,每次都兴奋地饱餐一顿,直到肚子圆圆地装不下了,才由好兄弟王柏顺牵着,依依不舍地回牛棚。

姆妈这次的嘱咐,王柏顺还真记在了心上,并不像过去车身就忘了,所以再不去那片坟地。可是牛却不明白,那么好的草场,为何突然不去了?每次从牛棚出来,它总是习惯性地往坟地的方向走,晚上从排灌渠那里起了桩也是。有时王柏顺拉它都拉不住。它一边倔强地朝那个方向张望,一边眼里溢满了泪水,满脸委屈的神情。

刚牵它那小半年,王柏顺是不敢奢望骑着它去放牧的,生怕自己孱弱的身子把同样瘦骨嶙峋的小牛压垮了。现在它长大了,也强壮了,每次见到王柏顺,总是把头一低,左边镰刀一样的牛角差不多抵近地面,向王柏顺发出驼他的邀请。待王柏顺左脚踏上犄角,它再兴奋地一昂首,王柏顺也顺势右腿一甩,就稳稳地落座在了它那逐渐宽厚的牛背上。但这几天,它的邀请他是不敢接受了,生怕它驼上他了就朝那片坟地走去。

过去它对王柏顺,是百依百顺,让它东它不朝西,让它左它不向右。而且人牛之间默契得很,就像一对好朋友好兄弟。然而,现在这对好朋友好兄弟却闹得有些别扭。

每每见到它那委屈的神情,王柏顺的心里就有些愧疚。

 

 

这天已是春天了,夏大嫂也去世了一段时间,坟上的草都长了尺把高。

天下着濛濛细雨,偶有闪电伴着雷声划过黑咕隆咚的夜空。

王柏顺醒来的时候,便感觉头昏脑胀,浑身发软,好像是病了,用手试了试额头,果然有些烫。但农村的孩子,属蛮生粗养的,没那么娇气,何况还是他王柏顺呢?就更不当回事了。所以,他只在床上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毅然决然地翻身下床,披上遮雨的塑料布,于伸手不见五指间去了牛棚。

解了牛绳,从牛棚出来,小牯牛习惯性地低下头,有些昏沉的王柏顺也是习惯性地左脚踏上牛角,然后便稳稳地坐到了牛背上。

牛还是想去那片坟地,王柏顺的心有些软了,心想还真的就碰上个什么吗?便信马由缰地随它。随着牛稳健而有节律的脚步,牛背便一颠一颠地把王柏顺摇得迷迷糊糊睡着了。

“哞——”。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空旷的原野里突然响起了牛威严的一声低嗥,霎时便把王柏顺惊醒了,而且他身子也明显地察觉到了牛的躁动。

于朦朦胧胧中睁开眼睛,借着刚刚划过的一道闪电一看,王柏顺大惊失色,顿时便寒毛倒竖,出了一身冷汗,骇得差点从牛背上摔下来。他下意识地一把抓紧牛毛,再次闭上眼睛,把身子俯在牛背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原来,在淅淅沥沥的绵绵春雨中,在黎明之前的黝黝黑暗里,仿佛有一个身着黑衣黑裤戴着黑帽子的人,面相模糊地立在离他和牛大约一丈远的地方。骑在牛背上的王柏顺分明能够感受到,自己这头好斗的牯牛已经圆睁血红的眼睛,脑袋低垂,镰刀般的牛角前倾,牛背拱起,活脱脱一副准备随时攻击的架势。

也就一刹那的功夫,随着一声炸雷惊响,雨势突然变大了,王柏顺也突然感觉胯下的牛仿佛又放松了肌肉。于是,他再次睁开眼睛,惊恐地前望了一眼,却发现那团黑影不知何时又无影无踪了。

不管是幻觉,还是心里面疑着了,或者就是遇到鬼了,睡意全无的王柏顺,坚决地把又悠然自得低头吃草的牛赶出了那片坟地。

可能是惊骇过度,也可能有其他原因,这天王柏顺回到家里,便高烧不退,且胡话连篇,不时地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乱叫“鬼”“鬼”。急得他姆妈抓耳挠腮,一筹莫展,只是心疼地重复她那句口头禅:“叮嘱了不能去不能去的。真是你姆妈的个土憨巴呀!”

大爹说莫不是起早床真碰到鬼啦?于是拿片破碗片在他身上刮,又要大老妈去那片坟地里烧了些纸钱。

不知是大爹的法子起了作用,还是赤脚医生的办法产生了效果,拟或是他本该康复了,反正是烧退了,也不再讲胡话。然而,复原了的王柏顺,却真的变成了一个土憨巴,痴痴傻傻的,再不是早先那个机灵调皮的王柏顺,也不是这大半年懂事听话的王柏顺了。至于那团黑影到底是不是鬼,面对家人和乡亲的刨根问底,他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因为他没见过鬼,不知道鬼到底长啥样,何况当时几近晕死,只瞅过一眼,也不曾瞧得仔细。

他昏昏沉沉的那两三天,牛是上中学的大哥王柏林代他去放的。但公社中学离家远,柏林每天要起早床去上学,而放学回到家里,天也差不多黑了。假如是搞开门办学,那就更麻烦,每天跟父母差不多的时间才收工,甚至比父母回家还晚。这样,王柏林便没办法像弟弟那样有规律地去放牧,也不能保证正长身体的牛每天有足够的营养。

那牛也是怪,并不怎么配合王柏林,甚至对王柏林横眉竖眼,好像充满了敌意,草也吃得心不在焉,一副烦躁不堪的样子。

出了这么大个意外,一些社员就议论纷纷,说土憨巴恐怕是再不敢去放牛了,动议队里早作打算改派他人。这个动议还没付诸实施,王柏顺的病就好了,得到消息坚决反对,第二天一早便牵了牛又去那片坟地。姆妈一看这个情况,便跟队长讲好话,央他看在孩子苦命的份上,就让他继续放吧!

队长跟社员们一商量,觉得也是。那孩子都那样了,谁还狠心再去刺激一个已经受到如此之大刺激的人呢?

王柏顺虽然沉默寡言,不再胡闹,变得如女孩一样腼腆,碰到人了也只礼节性地一笑,但对那头牛却更加上心,倾注了十二分的感情,好像那牛就是他的亲兄弟。而且,他现在更倔了,任谁劝都不听,每天牵了牛,便只去那片坟地,说是要去会会那个鬼,听得人毛骨悚然。虽然他此后再没见过那团黑影,却依然弄得他姆妈成天提心吊胆,神魂颠倒。

对于王柏顺的现状,乡亲们唏嘘不已。有惋惜这么好的一个伢,就这样丢了的。也有说他就没那个福分消受每天的三分工分,不该牵那头牛的。虽众说纷纭,然最后都会轻轻地摇摇头,叹口气,惋惜地说:“唉!土憨巴呀!”

 

 

尽心竭力服侍那头牛之外,王柏顺现在还痴迷上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读书。

痴迷读书,是受生产队新来的十几个知青的影响。

大队没像其他生产队一样,把刚来的十几个知青分散到各个小队去,而是为他们盖了一片瓦房,别出心裁地成立了个种子队,希望他们利用知识的优势,培育优质稻种和棉种。还派了个懂些技术的人当队长,教他们怎么育种,也派了个妇女每天帮他们烧三餐火,进行集中的生产、生活和日常管理与教育。种子队的活路,也相对轻些。重体力活,知青们做不来,社员们也瞧不上。

自从盖起了那排瓦房,那片原本贫瘠无用的鸡肋岗地,顿时便有了人间烟火,且迅速繁荣起来。队里一些上过高中初中的年轻人,特别是会拉会唱的“文艺青年”,吃过晚饭便聚过去,吹拉弹唱之余,讨教些城里和书本上的事情。当然,也绘声绘色地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农活技巧。尽管他们所学不多,肚里没二两墨汁,也就半瓢水,但也尽量各展所长,各逞其能,把知青们哄得团团转,吹捧得飘飘然。

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学生王柏顺,也不知天高地厚地混迹于他们中间,安安静静地当听众观众。

刚离开城市和父母的知青们有些懒,生产和生活上的事,自己懒得做,便作为借乐器他们使、借书籍他们看的交换条件,支使村里的年轻人和孩子们帮忙。每到这个时候,王柏顺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屁颠屁颠地为他们跑前跑后,被他们支使得呜呜转,且是白做,没任何交换条件。于是,他很快就跟知青们混得烂熟了。

知青们有很多书,有些还是当时的禁书。见他们天天抱着书本,天热的时候在树荫底下看,天冷的时候关在屋子里面看,王柏顺就很眼馋,于是跟知青们做交易,说我再不帮你们白干了,你们也得像对待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一样,借书给我看。知青们当然不反对,反正那书闲着也是闲着。但不能一件活换一本书,因为书总有看完的时候,看完了之后谁来帮他们做卫生呢?便讨价还价说看一本书的时候你必须天天做,直到还书为此。如果你还想看其他的书,也必须在看书的期间天天帮我们做卫生。这个交易很快就达成了。

于是,王柏顺现在什么都不干,上学之外,除了放牛,便是看书。即便是放牛的时候,他也骑在牛背上,专心致志地捧着借来的书本,由着牛自己找吃的。他看书很认真,随身带着本新华字典,不认识的字或者不明白的词就查字典,已经把本九毛九的新华字典翻得像爬爬鱼了。有时也找知青们讨教。这样,他借书和还书的频率不断加快。

每次还书的时候,他还跟知青们去讨论,谈体会,检验自己对书里知识的理解正确不正确。知青们现在是越来越喜欢他了,有时用佩服的眼光和语调,一边跟他这个小不点讨论,一边欣赏地摸着他的脑袋,几个女知青甚至拿出自己喜欢的零食给他吃。

后来,知青们借书给他的时候,便不再讲条件,不再强调他必须用劳动来交换。然而,王柏顺却不干,他说男子说话三十六牙,不讲信用何成其为男人呢?所以,一如既往地帮他们打扫卫生。

他在学校的学习也出奇地好,早已不满足课堂上老师教的知识,开始啃大哥王柏林的初中课本。

见他成天捧着书本不离手,众人又笑他真是个土憨巴。这年头读书有鬼用啊?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水喝!认得个男厕所女厕所,不至于内急的时候进错门,再会写自己的名字,年底分红的时候不至于签错名,就够了。家长之所以送伢们上学,主要是有老师管着,不至于乱跑胡闹,甚至到外面学坏了,同时也长长身体,差不多了抓紧下地劳动挣工分才是正经。那些城里来的知青读了那么多书,甚至来接受再教育的几个大学老师,现在不还是跟我们一起下地劳动啊?

笑话他归笑话他,但也没人当面提醒他,包括他父母。因为这孩子都这样了,想干嘛就干嘛吧!只要他自己乐意。

一晃,天渐渐凉了,青草也渐渐枯了,冬眠似的只剩黄色的根扎在黄色的土里,牛啃不到了。王柏顺听父母的话,也学那些老头,不再把牛牵到外面去放,而是早中晚按时送去谷草,牵牛到牛棚旁边的水沟里喝水。冰天雪地的时候,他干脆连水都让牛在棚子里喝了。每次都从家里提一桶热水去到牛棚,把水倒进洗脚盆里。牛在吃草喝水的时候,他把牛屎清理干净,把被牛尿浸湿了的谷草用钉耙拖到牛棚外面,再给牛换上干净的谷草。

 

十一

 

时间过得真快,经不起几晃。这不,一晃就又到了快放暑假的时候。

这天下午,天气照样炎热得不行,汗流浃背的王柏顺正在教室里用心听课。大爹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顺伢!你的牛干死了,快去看看吧!”

王柏顺当即脑袋“嗡”的一声响,满头热疱霎时唬出一身冷汗,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嚎啕大哭着冲出教室,拔腿就往排灌渠的方向跑。

过了岔道口,大爹一边跟在后面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叫:“顺伢!顺伢!你跑错方向了。”

王柏顺突然迷惘,而且他也跑不动了,便蹲在路边,问大爹牛在哪儿啊?大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急巴巴地说砖瓦厂那座废窑啊!王柏顺说我的牛在排灌渠旁,不在砖瓦厂那座废窑啊!

大爹已经跑到王柏顺跟前,这下他听清楚了,惊讶地问怎么,系在砖瓦厂废窑那里的那头牛不是你的?随即松了一口气说,不是你的就好!然后一拍脑袋,懊恼地说早就该想到不是你的,是三娃的,那伢也太把牛不当牛了。唉!都怪这耳朵不好使,一听说死了牛,想都没想是谁的,就跑来跟你把信。真是聋子听对子!

大爹的耳朵有些背,有时要用好大的声音讲,他才能听得清。但没有孩子的大爹,对王柏顺是真心喜欢,好几次都不声不响地帮他给牛展个吃草的地方,或者牵着去喝口水。就是在田里扯的稗草,他也舍不得随手扔了,总是打成捆,回家的时候顺便带给王柏顺喂牛。

三娃就是另外一头小牛的放牛娃。

大爹说得也没错,三娃的确是不怎么待见那头牛。刚刚把牛交到他手里,他就天天骑在牛背上,可那是一头才几个月的小牛里,哪里驼得他动啊!见牛歪歪撇撇踉踉跄跄地驼着他难难行走,好多大人都指责三娃太把公家的牛不当牲口了。他放牛也是漫不经心,往往早晨去队禾场拉把谷草,往牛棚里一丢,就算是对付了牛的早餐,中午牵着去饮一次水,晚上再丢一把稻草,就把牛的一天打发了。所以,他的那头牛虽然比王柏顺的还早出生十几天,到现在却小了一圈不止,骨瘦如柴,黄毛稀松,屁股老像没拉干净似的糊满了稀屎。

去年年底开社员大会,好几个人要求从他手里把牛收回来,千万别让他把牛放死了。是他姆妈又哭又闹,也作了保证,才作罢的。

没想到这些乌鸦嘴,还真是一语成谶,三娃真的把牛放死了!

其实王柏顺开始也想骑着牛去放的,多舒服多威武啊!但父母跟他讲,牛是队里的财产,关键的时候顶几个劳力,千万不要亏待了它。何况它那么小,还是个伢哩,跟你一样的,哪里骑得动人呢?王柏顺就把父母的话牢牢记住了,一直过了大半年,喂牛的魏老头问你真是个土憨巴吧?牛那么大了,怎么不骑呢?他才试探着爬上牛背。

“还去不去?”大爹喘够了气,问。

“去吧!”王柏顺想想,应道。因为到底是不是三娃的那头牛,只有看了才晓得,说不定是自己的牛跑到废窑那里去了呢?即便是三娃的,怎么说也是他好朋友哩!

废窑那里已经聚了一堆的人。炎炎烈日下,几个男人正满头大汗地用刀剥牛皮,其他人则议论纷纷,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三娃不在那里。他父母像挨斗的地主,斗笠也没戴,站在毒辣的日头下萎靡不振,不停地跟人讲好话,陪笑脸。

剥皮的人是要把死牛肢解了晚上加餐的,而议论的人们则一面指责三娃及其父母,一面要他们赔偿队里的损失。

“放牛娃哪里赔得起牯牛呢?总不至于把三娃也让他晒死干死吧?”三娃的大嫂争辩道。

那些要他们家赔牛的人自是不依,怎么着也是集体财产,一头再过年把就要上轭的母牛哩!哪能说算了就算了?于是继续义愤填膺,甚至拿王柏顺跟三娃作对比,说三娃还不如一个土憨巴哩!

站在人堆之外细听了一会儿,王柏顺才明白原委。原来这三娃胆子也忒大了,也忒二百五了。大热的天,他居然一早把牛桩钉在废窑这里了不闻不问,中午也不说来看看,给牛展个桩,牵去喝口水。废窑这里没荫凉没水喝,小牛又挣不脱绳子,还不活活地晒死渴死呀?

王柏顺只在人群外围停留了一会儿,就悄悄地离开了,赶紧去排灌渠旁看自己的牛,到底是咋个情况。

 

十二

 

冬去春来,春来春又去。转瞬之间,王柏顺就不得不跟他喂了两年的牛分手。

三娃的牛死后,王柏顺对牛更加细心起来,像兄弟一样悉心照料。所以,这头牛虽然才两岁多,却膘肥体壮,已经透出了牯牛的轮廓,包括它的脾气。

每每见到这头牛,队里的人都由衷地夸王柏顺,说:“喂,土憨巴!你憨也有憨的好处,你能一门心思放牛。不仅不像三娃把牛放死了,而且这牛眼看着也能下地干活了。”

听到类似的表扬,王柏顺开始还有些兴奋和激动,脸上也露出得意的笑意。但随着讲这话的人越来越多,他便察觉出了这些人的阴险,进而满脸忧虑起来。甚至后悔自己把牛养得太好了。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还不如像三娃一样,随随便便地对付牛的一日三餐,只要不像三娃把牛养死就成了。

太早成熟,也的确是个问题。本来牛一般是过了三岁才架轭劳动的,可队里一些人猴急地盼望它早些出力,见不得它游手好闲。他们说,它应该下地干活,不能再吃白食了。何况两岁多,牙口也基本长齐了,可以先干些轻活路,比如拉个板车什么的。

队长经不住那些人成天在他耳边聒噪,如果不答应好像他得了王柏顺家好处似的,而他实际又没得。再说了,王柏顺也没时间再放牛了,九月他得去公社中学念书去了。

队长想想,于是就答应了。但队长还是挺照顾王柏顺的情绪,答应他的请求,让他一直放到了八月三十一日去学校报到的这天。

牛好像知道他们将要分别,和它再也不能过逍遥自在日子似的,这天晚上在外面吃草的时候乖巧得很,王柏顺要它干啥它就干啥,要它往哪里它就去哪里。像个听话的小弟弟,一点也不跟他犟。

吃得有些撑了,被王柏顺牵进排灌渠里,牛听话地下渠洗了个舒舒服服的澡,然后听话地随他进牛棚,看着他铺了柔软的谷草,食槽里也放了大爹带来的一捆新鲜稗草。牛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他的告别仪式。

告别仪式的开头,也没啥值得赘述的地方。只是他呆呆地待在牛棚里,傻傻地望着牛,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牛跟他一样,露出无助的眼神,表现得依依不舍。

后来,王柏顺担心待长了,自己的眼泪止不住,牛的眼泪也止不住,便轻轻地抚摸了牛的脑袋和犄角一遍,最后抱着牛头,声音哽咽地跟牛道别:“你听着!如果你来世脱人生,我们就做兄弟;如果你来世还脱牛生,我便继续放你。”

说完,王柏顺抹着泪眼,头也不回地快速跑出了牛棚,任牛扭过头来张望,像是应答他似的,“哞——”地发出一声长叫。

王柏顺跟牛道别的最后一幕,恰巧被刚刚牵牛进棚的魏老头听到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接着又望着王柏顺的背影,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唉!真是个土憨巴!”

魏老头自己叹息一声也就罢了,没想到他回家吃饭的时候,却添油加醋地学给了一家人听。所以,第二天,全大队的人都知道王柏顺跟牛讲话了,而讲的话也越传越离谱,都说他神经真的是出了问题。最后,也不忘用调侃的语气,讲那句结尾词:“唉,真是个土憨巴!”

自此之后,王柏顺的“土憨巴”名声,便越叫越响了,甚至都叫到了他上的公社中学,也甚至敢当他的面叫直呼。

 

十三

 

两年初中上完,王柏顺又转到大公社去读高中。

王柏顺依然懒得搭理那些跟他不相干的事,乃至别人当面叫他“土憨巴”,也跟许多人听人家叫诨名便脸红脖子粗地大发雷霆不同,总是“哎”“哎”爽快地应答着。

现在,他没牛放了,便把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而且自学的能力极强。

跟在小学的时候一样,早已不满足于高一的课程,开始学习高二的教材了。尤其数学是他的最爱,常常伏在桌上一算就是小半天,甚至动辄拿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题目去找老师请教。同时,依然从知青那里弄大量的小说来读。

其实,书读多了真的是没用。这话不光农民讲,公社干部也反复强调,甚至老师都不费心尽力地教。读初中的时候,他在农机班,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天蓬下把个“195”拆了装装了拆,数学课则去农户家里量农家肥和茅坑的体积,去田间地头量一块田的面积。读高中他又在农技班,老师讲的主要是粮棉生产技术和防治病虫害的知识。所以,当王柏顺不识时务地拿些数学题去为难的时候,老师们虽然出于礼节和保护积极性不好当面驳他,学校也没把他树为读死书死读书的“白专”典型,但背后却时有议论。

这样,王柏顺就在“土憨巴”之外,又多了个诨名——“书呆子”。或者说,人们对土憨巴的内涵又有了新解,把不识时务地读死书死读书的人,也称为土憨巴。更彻底一点说,土憨巴是王柏顺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不管他咋变,土憨巴这个诨名他是变不掉的。土憨巴就是王柏顺,王柏顺就是土憨巴。

对于背后的议论,王柏顺一概不知,或者知道了也懒得搭理,继续集中精力解数学题,看各种小说,当然也包括躲在被窝里偷看一些禁书,甚至尝试着写些小东西。

他的这一做派,在人们看来,也的确是憨得可以!

之所以如此痴迷于学习,越来越内向的王柏顺,其实也有苦衷。那就是通过学习,来转移他对牛的思念。因为在他的内心,还是时不时会思念他的牛,思念跟牛相处的日子,思念牛给他的快乐以及与牛的心心相印。有空了,他也去看看他的牛,甚至牵它去坟地放牧。

每到这个时候,牛总是很兴奋。可是,这样的日子毕竟少了,因为那头牛已经成为队里拉犁拖耙的绝对主力,成天套着轭奔波于田间地头或者往返于集镇与生产队的砖碴路上,连喘息和反刍的空隙都没有。而且,牛已经被人们折磨得逆来顺受,早没了当年的脾气性格,失却了当年的好斗勇气。这一点,与今天的王柏顺自己,是何其相似!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是至理名言!

正在世人都按各自轨迹和惯性,毫无生机地生产生活时,突然有一天,一个惊天消息霹雳般传来——要恢复高考了!书本成了香饽饽!这下子,便牵动了所有人的神经,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轨迹,好像都为着这个顿时忙碌起来。老师们更是迅速把宝押在几个尖子生身上,其中当然包括王柏顺。

王柏顺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成为学校的宠儿,能承载这么多人的希望,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到城里去读书,他总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事,他做梦都没想过要离开农村,要参加高考跳出农门的,所以心里面有些惶惶的。然而,禁不住学校和老师的鼓励与鞭策,他还是报名参加了年底的高考。

高考很快就放榜了。十五岁的王柏顺更加没想到,他居然考了全校的状元!这当然赢得的人们的纷纷议论和热烈庆贺。

出乎人们意料和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对于人们的议论和庆贺,他竟然很淡定,并没显出多少得意来。个中原因,他没有明说,但他自己却很清醒,那就是学校参加高考的,也就十来个应届生。所以所谓“状元”,不过是比那十几个人高一蔑片而已,有什么值得他得意忘形的呢?

人们尽管不清楚他的内心想法,但“土憨巴”的诨名是终生的,并不因他考了个状元,或者他对这个状元还不满足,而在使用时有所忌惮。但此时提到王柏顺的时候,话语的内涵却有变化,平添了些别的味道。比如不再说“真是个土憨巴”,或者“像你姆妈的个土憨巴”了,而改成了类似于“看看人家土憨巴”,或者“憨人有憨福,土憨巴”“啧啧!土憨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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