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事情,都是临头了才求解决之道的;很多选择,也是被现实逼出来的。这让我想起了华罗庚先生的优先法,并进而突出奇想:既然有优选,当然便也有劣选了。再一追溯,国人不早有“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古训吗?比如选择三号线上下班,于我就实属“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一种无奈的劣选。
居住龙岗,到福田上班,三十多公里路程,那份出行的不便,过去真还没考虑过。及至搬到龙岗,才真真切切地摆上桌面。
依旧六点起床,但原来写作的两个小时浪费在路上了;七点下班,吃过晚饭散散步,便伏案到深夜,如今也做不到了。忙碌一天,又在车海里瞪大双眼遨游一个多小时,早已人困马乏,哪里还有精力写作呢?思路都集中不了了!
深圳的出行是潮汐式的。早上,人们从东西北三面往中心城区挤;下班了,又倦鸟归巢,从中心城区涌出。正常的话,大约花一个半小时,但倘若交通出了状况,在路上得堵多长时间,就不好讲了。
一开始,我是想着要绿色出行的。但妻子心疼我,说快六十的人了,成天挤公交坐地铁,太辛苦!建议依旧开车。
实话说,从家里出来,心情还是蛮爽的,龙翔大道不堵,水官高速顺畅。然而转过短短的清平高速,一出神龙收费站——有时甚至离收费站还有一段距离,车就开不动了。收费站外那块很大的疏散地,犹如开车展,各种车辆摩肩接踵,横七竖八,纹丝不动。估计技术不够熟练或者心理素质欠缺的朋友,扔下汽车徒步的心情都是有的。
有市民调侃,“英雄难过梅林关”。其实何止梅林关?哪个关都堵,都一样的“英雄难过”。
后来我依赖导航,而不独走清平这一条道。从小区出发,导航明明显示四十五分钟可达,然而出得收费站,在那段不到十公里的路上龟行就得四十分钟。这还算正常的。导航有时把我导到龙岗大道从布吉进来,有时导到丹平快速,有时过了凤仪山隧道,到一座我至今不知名的小山上绕一圈,再从红岗路出来。而到了红岭立交,有时导到泥岗西路,有时导到红岭路。上了红岭路,又有时导向深南路,有时导向红荔路,有时导向笋岗路,甚至导进一片小区。从布吉进来也是。很快,从龙岗到中心城区的路,都被我光顾过不止一回,过去没走过的,也都破天荒地第一次踏勘过了。
有同事说我出门晚了,所以便碰上了拥堵。于是我尝试七点出发,却依然是堵。但我也不至于六点半就出门吧!
疲惫不堪又一点脾气没有的我,便想着要换种出行方式。但到底是坐公交还是乘地铁,我举棋不定。妻子在龙岗上班,原来住福田时,每次都坐走高速的公交,比地铁时间短,建议我试试。我听后摇头,跟她分析,早晨的潮汐路,去龙岗是“汐”,到中心城区却是“潮”;晚上则反之。而且,公交行驶的线路跟我一样,甚至还不如我灵活,我还可以改走其他线路。公交车则不行,它的线路是固定的,即便堵死在路上也不能更改。
既然我这么讲,而且坐车的也是我,妻子便不再反对,说那就先试试呗!
二
按照妻子指点,我依旧七点出门。我的穿戴非常简单:一件休闲短袖衫,一条运动短裤,一双皮凉鞋,旅行包里背着上班穿的衣服和日常用品。
夏日的清晨,阳光初升,和风轻拂,空气清新,脚踏在被环卫工人清洁过的路面,立即就有神清气爽的愉悦。我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就望见“爱联站”几个红色的字了,内心难免有些激动,脚步也不由得加快。进到站内,身体微微冒出热气。坐斜梯上天桥,拐一个弯,便到了安检口。坐地铁是否要安检,社会上众说纷纭,我也不知是否确有必要。但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安全考虑,似乎也无不可。把旅行包放入安检的那个黑洞,从安检门进去,顺手拎起再背上,掏出深圳通刷过卡,便进到地铁站,再乘一次斜梯,就站在了开往益田方向的候车道旁。
七点一刻,乘客并不多,列车间隔也短,于是很快上了车。车是从双龙始发的,到爱联时已经过了三站,所以座位是没有了。没有座位没关系,反正车内比较空荡,站站也就到了目的地。
列车启动时,我掏出手机看时间,七点十八分。之所以看时间,是我要算算,坐地铁跟开车,到底哪种方式更快捷。
中心城区的地铁我常坐,三号线在中心城区的那段也不知坐过多少回,但从龙岗出发去福田,却是第一次,于是如新生婴孩,瞪着一双新奇的眼睛,四处张望。
凑近车壁上方的示意图数了数,从爱联算起,到我要下的通新岭,前后是十九个站。再看近前的乘客,我惊讶地发现,这跟在中心城区坐地铁不同,几乎找不到一张比我更老的面孔,全是青春勃发的年轻男女。就是说,都是上班一族,没有闲逛或者找地方晨练的老人。或坐或站的乘客,要么闭目补瞌睡,要么抱着手机翻微信、看视频、打游戏,或者戴着耳塞欣赏音乐,脑袋还恣意摇晃,极少如我这样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的。然后放眼远眺。这一远眺不打紧,我又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
中心城区的地铁,是真正的地下之铁,沿途看不到风景,只有黑咕隆咚的隧道和一晃而过的广告牌。我于那些广告商品,实在没什么需求,所以极少关注,瞥一眼都少有。我还是喜欢透过车窗看街景,以及自然风光。每次坐高铁出行,都是如此。坐四号线到北站,坐十一线到机场,也有一段悬在高空,也沿途看过无数遍风景。也许四号线和十一号线只是偶尔坐坐吧,正如每天开车路过一样,对两边的景象并不深刻。此时的我,已经把三号线当作退休前几年上下班的必备工具了,把自己的工作生活与它紧密拴到一起了,而且不像开车,要时刻注意路况,应付突发情况,大脑高度紧张,也无暇他顾。所以,我站在高耸的车厢内,贪婪地把沿途风景尽收眼底。
经过几个站,只有上车的人不见下车的人,车厢里便不再空旷,而车到木棉湾,便听到外边的人在嚷“往里挤一挤往里挤一挤”了。我把旅行包换到胸前,既防扒手,也相对舒服些。到了布吉,再无丁点空隙,过去回老家在长途汽车上的那种前胸贴后背的感觉,便立即再次体验到了。我透过有限的空隙观察四周,发现尽管拥挤不堪了,那些年轻的脸庞却依旧显得波澜不惊,打瞌睡的照常享受那份补觉的惬意,看手机的照常悠闲地把头埋在手机里。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也由不得我不也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来。
草埔刚过,车便如蛟龙入海般,一下子就钻进了黑黢黑黢的隧道。直到老街,车上的人忽啦啦下去一半,车厢内才慢慢恢复到相对宽敞的原状。
我是到了红岭,才有一个座位的。但离通新岭,只剩一站了。于是,我硬挺着没去坐,尽管两腿有些僵硬。
下车时,我再次掏出手机看,八点八分。就是说,我在车上站了五十分钟。从通新岭到机关这段路,我是常走的,一刻钟。那么,从家里到机关,乘坐地铁应该是八十分钟。如此算来,就肯定比开车快捷了。
三
晚上下班我没立即动身,而是如往常一样,处理完当天的事情,七点才出办公室。
之所以这个点出门,是想错过晚高峰。如同早上在爱联站一样,从通新岭上车,依然没座位,但车内也还相对宽松,并不怎么拥挤。然而到了老街就不行了,顿时便把车厢塞得满满当当,犹如集装箱里的物件堆码得整整齐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再到晒布,外面的人基本上不来了。这时我才猛然醒悟,原来是错把蓝领白领当成机关一族,以为也是六点下班了。
被年轻人们紧紧地挟裹,颈部感受着身后小伙呼出的热气,我突然记起不知谁告诉的,说当初讨论三号线是否该上时,一个强烈的反对声音是,龙岗没这大的客流量,建成之日便是亏本开始之时!又想起前不久调研深圳交通,有专家信誓旦旦地说三号线目前的客流量只有七成,尚有三成的闲置。言下之意,龙岗极力争取的其他线不必马上上。我不知道专家们是如何算客流量的,也不清楚目前的状况,在他们眼里是否算饱和?要照我这个外行的估计,不仅是满员,简直是超载!我又突发奇想,得出客流量不够大结论的专家,此刻是否也在人群中,甚至东张西望,试图寻出来讨教一番。
列车过了水贝,便犹如冲破低空云层的飞机,顿时便把街景和光明豁然展现在乘客眼前,令人赏心悦目。我连忙停止想象,再次瞪大眼睛,尽情地左顾右盼起来。到了木棉湾,再过了大芬,人们才下去的多上来的少。跟早上的流程正好相反。然而我不管人多还是人少,宽松还是拥挤,都旁若无人地欣赏着车厢内外的风景,默默揣摩《空城计》里“我坐在城楼观山景”那句唱词的意境。
三号线沿途的风景,包括高耸的写字楼与低矮的店铺、各式风格的民居交相辉映,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木、灌木和草坪错落交织,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时密时疏,远处若隐若现的黛山和近处被脚手架与绿色保护网包裹着的新建筑相得益彰,甚至布吉那一片废弃待拆除的黑黝黝工业厂房突兀地立于道旁。
我同时欣赏的,还有另一道风景,那是由我身旁的年轻生命组成的。从他们的脸上,我观察到了对这座城市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未来的坚定自信。这些居住龙岗、在中心城区工作的年轻人,虽然衣着各异,高矮胖瘦不同,但都一脸的静谧与安详,礼貌与风度俱备。即便在人流高峰的站点,即便是车厢内挤成一团,也少有高声叫喊,更绝无抱怨与粗俗脏话出口。朋友间交谈,都把音量压得只有对方听得见。温暖人心的让座时有发生,尤其是女性,好像更加儒雅,更有爱心,也许她们在东门从事商业活动已经站了一整天,早就身心俱疲了,然而见到稍稍年长者或者上学放学的小孩,也毫不犹豫地立即起身。
观风景,当然是原生态的好。原生态的风景,便既有美好的,也有丑陋的。比如,坐在奔驰的地铁上,便能看得见有些破败的老旧民居以及它们屋顶的青苔、水渍与垃圾,傍晚还看得见因灯管损坏而残缺的商铺店名,偶尔也瞧见车厢里与美好不太协调的小动作。然而,我起初担心的小偷却一个也没见,不仅自己没被盗过,也没听其他人大声嚷叫过。
由车厢内的风景,我似乎找到了深圳这座年轻城市魅力四射的基因,不由自主地联想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由衷地为这座城市祈福。
如此体验了几个来回,我便决定:“三号线,就是我上下班出行的首选了!”
四
一天跟同事闲聊,我津津乐道于乘地铁赏风景的快感,同事差点笑掉大牙,说三号线沿途能有什么风景?在深圳观风景,应该去深南大道才对。我没争辩。因为视角不同,每个人便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心中有景自是满眼春色,心中无景当然便“一片汪洋都不见”了。这颇有点唯心主义的味道,于我却是真切体验。深圳到处是景,深南大道更不例外,而且靓丽无比,但多数人眼中的景,惟热闹与繁华而已,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风景。比如那些土得掉渣的老旧建筑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树木花草,甚至城市的一些缺陷,当然入不了他们的法眼。然而换一个角度,你再揣摩着试试?
让沿途风景跟心中景象自然搭配,便能组合出一幅幅含山水、人文、历史、地理、建筑等诸多元素于一体的美丽画卷,这份美感,哪里去寻觅?由这并不亚于轻歌曼舞、霓虹闪烁的美丽画卷,人又禁不住浮想联翩,觉出其中的七色斑斓与动感质地,勾起对她过去的记忆,与未来的憧憬,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人生体验。
于我而言,乘坐地铁上下班,更是好处多多。虽然跟开车耗时不相上下,但因能确切地知道到达时间,便再也不堵心了,情绪好了岂止千百倍!于成天伏案的人,其实在列车上站五十分钟,也挺好,尽管有时腿麻得恨不得抽筋!过去每天上了楼便懒得出门,偶尔散步也是妻子唠叨逼迫的,现在好了,每天来回一个小时的行走,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在车上,我也学会了一些自我保护和休息的技能。比如,列车一入隧道,我便能单手吊在吊环或者横杠上——甚至人多的时候啥也不依靠,站在厢内闭目养神;此时过滤掉一切杂音,只让报站的提示声震动耳膜,犹如享受只有一个乘客的专列待遇。列车冲出隧道的瞬间,又迅疾睁开眼睛,肆无忌惮地饱览车厢内外的风景。列车不似客车,碰到什么情况了便来个急刹车,把一车的人当牲口般从厢尾抛到厢头。列车的起步、行驶和停靠都相当平稳,也为人们提供了站着即可睡觉的安全保障。这也是我不首选公交的一个缘由。
还有一个小秘密,也不妨告诉大伙:跟这座新兴的城市和这群青春焕发的年轻人亲密接触,可以为我履行公务更有发言权、从事文学创作更接地气,提供第一手素材!何况每天置身于这座朝气蓬勃的城市,迎着朝霞抑或身披晚晖,奔驰于年轻的三号线上,有一帮青春靓丽的年轻人相伴左右,仿佛自己也年少了三十岁不止。
更值得庆幸的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砺,身体状况明显改善,精力愈加充沛。也难怪人说身体是受心情影响的,心情好身体自然便好。
当然,拥挤的时候我也有些内疚,毕竟我是有条件开车出行的,是可以不跟不得不借助地铁出行的人们争空间,使这拥挤变得更拥挤的。而站得腿酸脚麻的时候,也有些微的彷徨,在自己的车里,虽然是堵,但总比这做压缩饼干式的夹磨要好受些。
尽管这样,只要天气许可,迷恋上了乘地铁出行的我,每天清晨依然背上旅行包,穿了休闲服出门;下班了,再换上这身行头回家。乐此不疲。
本来是个无奈的选择,却成为喜爱的出行方式,真有点“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这让我又想起了那个“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