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奶牛蛋糕的香甜还在口中流连,幸福的喜悦还在脸上荡漾,镇花——尽管她自己不喜欢这个赞美,但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这么称呼——柳晓蕙突然遇到了麻烦。这麻烦不是一点点,而是不一般地大,是大麻烦,以至于这一年她都陷在麻烦里不能自拔。简直把她烦死了!
柳晓蕙一米六几的个头,虽算不得花容月貌,却也身姿绰约,肤如冰雪,在她那圆圆的脸盘上,恰到好处地配了两条弯弯的月眉、两只眶在双眼皮里会说话的丹凤眼、高挑的鼻梁和樱桃般的小嘴。小嘴下面的正中,点缀着一颗淡淡的小痣。尤其身后一对拖到脚后跟的黑油油大辫,随着她款款的行走,轻轻地摆动,更是羡煞了无数眼球,引来频率颇高的回头率。所以,尽管柳晓蕙着装朴素,举止端庄,行事低调,态度谦和,并不刻意打扮,却仍然难掩她那方圆镇第一美女的风范,以致于女孩们纷纷效仿,男孩们主动献媚,于是便赢来了“镇花”的美誉。
家有金凤凰,不愁梧桐树。自打她两年前从技校毕业,分配回方圆镇到棉花采购站工作起,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说媒提亲的人踩平了。主动送她梧桐树的,既有政界显赫背景者,比如镇长的宝贝疙瘩;也有家境殷实富甲一方者,比如精铸厂厂长的公子;还有自身条件优越发展前景美好者,比如税务所所长,都差人到家里来说媒提亲。更有一些自告奋勇者,也络绎不绝地亲自找上门来,当面向她推销自己。自告奋勇者中,一些人的条件也是极具诱惑的,既有大学毕业生,也有自学成才者,还有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闺密向荣帮她粗略算了一下,一个加强排的队伍都有了,问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提醒她把自己的年龄耗大了,熬成了黄脸婆,过了这些村,可就再也找不着更好的店了。
每当向荣用不解的目光盯着她,用夸张的语调警告她时,她都脸微微一红,然后很好看地嫣然一笑,并不作答。因为没法跟她讲,讲了她也不理解。高中毕业之后,向荣就顶了母亲的班,到采购站当制票,就是根据检验员的检验结果,专门给售棉的农民填写棉花的等级、重量、水份、杂质等,然后交农民去会计那里复核金额,去出纳那里领钱。随后,她又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了,都快要当母亲了。向荣走的这条现成路,不是她的理想选择。
她也不是囤积居奇,待价而沽,想攀个什么高枝。如果想攀高枝,她早就攀上了,并不用等到回方圆镇。毕业之前,她是想留在县城的,也有条件,甚至都已经分到县粮食局了。之所以最后回了方圆镇,也是逃避一个无聊人的无聊纠缠。那个人是她技校的同班同学,县长的公子,比镇长公子的家庭背景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县长的公子死活追她,甚至搬动他爹要校长帮忙做工作,她也没答应。为了让县长的公子彻底死心,她连县粮食局也不去了,主动申请回了这同学们都不愿回的距县城四十多里地的方圆镇棉花采购站。
改革开放刚起步,到处缺人,基层要不到大学生,甚至大专生都凤毛麟角,都抢得打破脑壳,所以一些单位要不来高层次的人才,或者高层次人才看不上那些小单位,便只得退而求其次,把中专和技校生也当人才用了。这样,当年一同上技校的十几个同学,回方圆镇的只有三个。而柳晓蕙的单位最差,另外两个一个去了银行,一个去了税务。
她并不着急考虑婚姻大事,是她心中还揣着一个梦想,她要实现这个梦想。这个梦想是早就有的,就是读大学。可惜七九年高考发挥失常,连中专线都不够,好在她有城镇户口,又不愿给家庭增加经济负担再复读,便去上了个技校。两年技校读完,她实现梦想的愿望更加强烈,一有闲暇便抱着数理化课本啃,甚至在单位还搞了个自学小组,和一帮准备读“五大”的青年组织起来,互帮互学。所以,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她的当务之急并不在谈朋友,更不急于把自己嫁出去。
对走马灯般的说媒提亲者,她跟父母约法三章,任谁的礼都不收,任谁家都不能应。她甚至荒腔黄板地说,谁答应了人家,谁跟人家过去!父母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只说女儿的事情她自己作主,家长决不包办代替,把来人客客气气地打发走。而对那些胸有成竹信心满满亲自找她的人,还没等人开口,她便巧妙地把他们的话堵在嘴里,避免了彼此的尴尬。
但这些都不是她所烦的。不断有人向她摇橄榄枝,虽说要花些口舌去应对,想些办法去化解,但综归她是有吸引力的,综归是他们白白送给了她挑挑拣拣的机会。高兴都来不及哩,哪里还会嫌烦呢?
她所烦的,是闺密向荣带给她的一个消息,或者说,是向荣受人之托,来穿的这根她根本不可能接、却又不得不引起足够重视的线。
二
虽然现在是农村大忙时节,但于采购站的大多数人而言,却是难得的闲散时光。当然,也是临战前的短暂修整。因为还没到棉花上市的时候,采购站只需外勤组的人奔波于全镇的棉田里,了解棉花长势,指导农民作拣摘前的田间管理。同时,另有一些人穿行于晒场上尚未上调的如小山一样的棉垛间,严防火灾发生,或者漏水受潮。比较忙碌的是轧花厂,要把去年入库、尚未轧完的籽棉抓紧轧成皮棉,打包上垛,一方面腾出仓库装新棉,另一方面随时准备上调。
统计员柳晓蕙属于事情不多的人之一。其实即便是大家最忙的时候,她也相对悠闲。她的任务,是每个月做几份报表,然后跑几趟县城,送给县棉花公司的统计股。而在多数人都闲的时候,她就更有大把的时间搞自己的复习了。当然,也要抽出些时间和精力,应付一些有目的或者没目的的来访者。
初秋的一个晚上,天还有些热,柳晓蕙直截了当地回绝了高中同学田秉生——大专毕业后分到镇高中当老师——的爱情表白,赶紧洗了个澡,然后就坐在宿舍的小写字台边,准备做几道几何题。
“哎哟!又挑灯夜战啦?歇会吧,可别把身体累垮了。”
柳晓蕙一道题还没解出来,门外先是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接着便听到了上述一番话。待她抬起头来,向荣已经捧着大肚子,进了门里,正笑眯眯地瞅着她。柳晓蕙只得打住,问她这么晚了来干什么?提醒她临盆大肚的,要注意安全,别黑灯瞎火的到处乱窜,窜出个啥事来,就不好交待了。
“没事!小家伙调皮得很,老是乱蹬乱捅,一刻也不让他娘安逸,要上小姨这儿来玩。”向荣仍然用手抚着肚皮,嘴里笑嘻嘻地应道,满脸荡漾着幸福,“你看!一到你这儿,他就本份了。”边说边扯过房间唯一的一把椅子坐下。
“唉!有个事,我知道不可能,但我又不能不讲……讲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最后的决定,还是由你去作……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之后,向荣突然叹了口气,转入正题。她说得吞吞吐吐,面有难色,搞得柳晓蕙懵嚓嚓,笑问她何事啊,神神经经的?
原来,她是受采购站主任王大民的委托,来给他宝贝儿子当说客的。柳晓蕙当即就皱起了眉头,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呢?”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能,也是这么跟王主任说的。可王主任说你说都没去说,怎么就知道不可能呢?说不定两个人有缘有份呢?所以就只得来跟你传这个话了。”
“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回头告诉他,我就是嫁个傻子嫁个残疾,也决不嫁他儿子。让他死了这份心!”柳晓蕙有些生气,心想既然你也觉得不可能,还来跟我提什么!尽管给了她面子,没在脸上表露出生气来,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我看你还是小心为好。就王峰那个德性,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向荣提醒道,但她不敢把王大民说的“我儿子哪点配不上她呀?”以及比这更狠的话转告给好朋友。
“你回吧!我知道怎么处理的,不用你担心。”
打发走了向荣,柳晓蕙却再也集中不了精神做几何题了。难怪脾气大得很的王大民对她亲切得不得了哩,原来是这个缘故啊!当初安排她当出纳,爹一听就吓得不轻,连忙叫她央领导换个工作。他说跟钱打交道,太危险了。“四清”运动、“文革”中为此挨整的人,爹见得太多了。这要出点差错,哪还得了啊?她把想换工作的意思刚一表露,王大民二话不说,当即就拍板,让老主任的儿子曾涛腾位置,换她搞统计。
她理解向荣的苦衷。既然王大民选择她来跟自己递这个信,就算死了她不敢不来,也算死了自己必须掂量掂量,不敢轻易封口。这既在于他是采购站的最高长官,更在于他那个宝贝儿子王峰。王峰跟她们是街坊,又是同学,她们太了解他了。他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是家常菜,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全街道都有名。这两年虽然在工商所上班,但却不务正业,经常纠集一帮狐朋狗友,寻衅滋事,凌强欺弱,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都期盼早点把他关进号子里去。嫁他,那还不是往火炕里跳啊!哪个良家的女孩肯嫁这样的人!
但是,向荣的话也不无根据。把他惹毛了,他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柳晓蕙冥思苦想,终也没思想出个辄来,心里如乱麻一团。随后的一段时间,她惶惶不可终日,时时提心吊胆,复习的事也只好暂时撂到一边了。她也不敢跟父母讲,怕他们为自己担惊受吓,只得自己小心谨慎,加强提防。比如,不再走夜路,不再一个人单独出门,回到宿舍立即栓好门栓,走路时常常揣把剪刀在怀里,等等。
还好!自从向荣提过一次,此事就再也没人提起,王大民也像没发生过那事似的,如往常一样该说什么还说什么,依旧和蔼可亲。就是王峰碰到了她,也客客气气,甚至都不敢正眼看她,并没生出令她担忧的事来。
柳晓蕙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里稍稍放宽慰了些。
三
转眼就要收棉花了。
这天站里开大会,部署收棉花的事。在宣布的下点分组名单里,柳晓蕙出人意料地居然榜上有名,且是到最偏远的石垴乡。
方圆镇是个大镇,方圆二三十里,下辖六个小乡镇,管理六七万人口,主产水稻和棉花。这几年棉花形势好,一些水稻产区也弃水稻种棉花了。所以,每到棉花收购季节,采购站门前便摆起长龙阵,甚至把县道都给堵上了。而一些偏远地区的农民,为卖一板车棉花,往往要赔上一整天的功夫,甚至赔上一整天还可能排不到采购站门口。不仅农民怨声载道,而且挨了被堵在路上的县领导好几次批。于是,县棉花公司要求采购站增设收购点,分散收购、集中运输。方圆镇便在每年的收购旺季,六个乡镇各设一个临时收购点。
众人之所以惊讶,是下到临时收购点的,都是下属单位的职工,没有采购站“机关”的,除了柳晓蕙;其他点都有两名女性,互相间有个照应,唯独石垴乡收购点只安排了柳晓蕙一个女性。
迎着众多诧异的目光,毫无思想准备的柳晓蕙当场就差点昏倒。她听人说过,在石垴临时收购点,蚊蝇成堆,临时搭的帐篷四面透风,晴不蔽日、阴不挡雨。单说用水,不仅洗澡,喝水都成问题,当地农民都是在牛脚板窝里舀水喝的。所以站里的男职工尽量躲开去那里。但凡去的,都是老实巴交、不敢拒绝的。她却是站机关第一个下点的,且一下就下到最难的那个点!她知道这是王大民故意给她脸色看,所以硬是咬紧牙关,没让眼泪跑出眼睑。
突然,有四五个年轻人站起来,申请替换柳晓蕙。柳晓蕙向他们投去感激的一瞥。他们都是她的自学小组成员,其实也是她的几个暗恋者,有的去年去过了,今年可以不用去,有的因为自身的工作没人替代,也不能派下去。年轻的副主任邱志忠也小声建议王大民再考虑考虑,说她手头还有统计工作哩!
“喂!我讲话的时候有你打岔的份吗?”王大民毫不客气地瞪了邱志忠一眼,立马就把他培养的接班人瞪得羞愧难当,气得脸色发白,继而把头埋进两掌间。王大民站起来,指着那几个年轻人说:“都想下?好哇!思想觉悟够高的嘛!年轻人就应该这样,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这是好事!既然都想下去锻炼锻炼,那就在接官乡再设个点,你、你、你……还有你,你们都去新设的点!你们点的组长,是志忠!”点了七八个人之后,他把指头固定在身边的邱志忠后脑勺上。
在采购站,王大民的决定没人能改变。柳晓蕙清楚找人说情也是徒劳,除非她答应跟他儿子处朋友,而这又是毋宁死的事——即令是现在她答应,她也不敢肯定人家还要不要哩!便没找任何人,连跟父母都没过多提及,免得再受一次心胸狭隘的王大民的羞辱与伤害。她按王大民的要求,把统计工作交回给曾涛,然后又想当然地做了下乡的准备,比如买了新手电,备足了电池、灯泡以及清凉油、牛磺解毒丸等药品。石垴到镇里,有快二十里地,她不可能老是两头跑,而且她也不准备中途回来,所以她备的生活用品和防蚊蝇、治感冒与拉肚子的药品,足足装了一个箱子。随后,便跟上十个中年男人,一起去了石垴。
到了石垴,她才发现,现实远比传说残酷。
石垴是个比较大的棉产区,加上三县交界,邻县农民图近便,也把棉花拖来石垴卖,他们又不敢不收,所以劳动强度不是一般地大。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开磅,直到把最后一磅棉花码进油布棚子里,中间连喝水和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午饭也是乡政府炊事员挑来的。
那水柳晓蕙还真不敢喝,那厕所也真不敢去上。他们的临时收购点并不紧挨乡政府,而是在距乡政府四五百米的一块高地,把地简单地平了一下,铺上几块专用油布,上面再用油布搭起来的。所以,去乡政府喝水和上厕所,路途也算遥远了,而他们五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没人可以顶替。稍慢一点农民都通娘骂老子,谁还敢花那么长时间去上厕所啊?收购点旁边倒是有条水沟,但到了这个季节,水已经浅得只剩一碗蔸了,且系在沟坡歪脖子柳树上的几条耕牛,老是赖在沟里不起来,甚至欢快地打滚,不仅把身子涂上厚厚的稀泥,而且把水弄得龌龊不堪。耕牛都是直接在沟里拉屎拉尿的,水面到处飘浮着牛屎。水中稍有响动,蚂蟥也成群结队地蜂拥而来。这水不仅不能喝,柳晓蕙闻着都恶心。紧邻水沟,他们拿芦席围了个简易厕所,也分男女,但分隔的那张芦席太稀了,不仅相互间望得一清二楚,而且男人撒泡尿都会溅到隔壁女厕所蹲着的女人屁股上。胀得鼓鼓囊囊的拖尾巴蛆爬得到处都是,绿头苍蝇在粪便上趴了黑黑的一层。厕所的屎尿经高温蒸发,臭味随风飘逸,老远就闻得到。所以,尽管烈日炎炎,尽管大汗淋漓,尽管嗓子眼里冒青烟,柳晓蕙也尽量不喝水,以减少解手的频率,有时候一憋大半天。刚去时她水土不服,把肚子搞坏了,不得不往厕所跑。但每次都要瞅没人进男厕所的间隙,且捏着鼻子,屏息静气,快速而潦草地收场,然后逃也似地冲出来。
柳晓蕙的任务,主要是给农民发钱。她其实不光发钱,她是要在复核单据的基础上再把钱发给农民,把算账和发钱两个人做的工作一个人做了。钱搞错了对谁都不好,这是父亲一再交待的。她甚至都没时间瞅一眼桌子前面排成长龙等着领钱的农民,不停地重复着接过单据——拨动算盘珠子计算——在单据上写金额——从抽屉取出钱来数——把钱递给面前的人——请农民盖上印章或者按上手印这么个简单动作,像打仗一样。晚上回到临时搭的油布帐篷,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晚上回到帐篷,她便抓紧做账,把白天的每一笔支出详详细细地登录在账簿上。然后,她才能上床休息。她其实也不能好好地休息,而是开始一场新的战斗。不仅天太热太闷,而且蚊虫太多了!她带了一个小电风扇,可农村一到晚上就停电,电风扇根本用不上,只能用蒲扇。她很佩服那些蚊子的本事,明明是睡觉前用手电筒仔细搜查过的,连旮旮旯旯都没放过,蚊帐下摆也是小心翼翼地掖在凉席下面,入口处还夹了一排夹子,可每天早晨醒来,总有几只红彤彤亮晶晶快要被鲜血撑破肚皮、行动十分笨拙的蚊子挂在蚊帐,或者停在凉席上,格外引人注目。蜈蚣也喜欢到帐篷纳凉,甚至蛇也不时光顾。有一天晚上,正准备上床的柳晓蕙习惯性地用手电往蚊帐里照,准备赶蚊子,突然发现一条蟒蛇不知何时偷袭进来,慵懒地盘桓在凉席正中,有筛子那么大,惬意地享受帐篷里的清凉,顿时就把她吓了个半死。她“啊”的一声惊叫,惊吓了那条蛇,“哧溜”一声迅速滑下床来,然后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这声惊恐的叫喊,也把隔壁左右住的男同事招了过来,向浑身筛糠样乱抖的她问究竟。那个晚上,她再也不敢上床,立在帐篷里欲哭无泪。
柳晓蕙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好在日不是年,并没有年那么长。三个月的下点收购任务,终于熬出了头,本来就身材瘦弱的她,以人瘦了上十斤、冰雪般的脸庞晒得黑里透红的骄人“战绩”,随大家一起班师回朝了。
四
一季棉花收完,站里照例进行总结表彰。石垴乡组的同事一致把先进工作者的票投给了柳晓蕙,但在最后表彰时,她却榜上无名。甚至,原来说统计工作是由曾涛临时代理的,也莫名其妙地没让她接回来,反而通知她去轧花厂过磅。不明究里的人都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错——这明显是“充军”嘛!所以议论纷纷。只有王大民、向荣和她本人心知肚明,却都不好声张。
柳晓蕙也管不了这些了,因为电大的招生考试很快就要进行,留给她复习的时间所剩不多。照王大民现在的这个搞法,她觉得就是要逼她就范,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强烈地意识到,采购站她是待不下去了。而离开的唯一途径,就是考上电大,提高学历,然后想办法调出去。所以,她本来就是要考的,现在王大民这一逼,更逼得她把考上电大当作当务之急,当作头等大事。
去石垴乡,她是带了复习资料的,可是白天确实太忙太累了,且一到晚上就停电,蚊蝇又多,她根本没办法复习。回来之后,她白天在磅秤前面,不停地给进出轧花厂的棉包过磅、登记;晚上就和几个年轻人关在会议室里,一边讨论一边紧张地做各种试题。回到寝室之后,她仍然要坚持再做几道题,几乎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步。
电大招生考试终于结束了,柳晓蕙觉得应该有把握,便一边继续在轧花厂门口过磅,一边放心等放榜的消息。
一天中午下班,柳晓蕙一边搓着一双冻僵了的手,一边跺着穿着棉鞋的脚回寝室,刚一进门,就看到了写字台旁的一个军用大提包,顿时便好生奇怪。采购站里面治安好,她出去从不锁门,但没朋友说要来呀,这是谁放的呢?
正在她盯着那只提包瞅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声问候:“你好!请问曾涛去哪儿了?”
她抬眼一瞧,这不是高中同学刘志刚吗?他考上了大学,在省城读书。于是抿嘴一笑,指着提包问:“你的?”
“是的!”刘志刚也突然认出她来了,猛拍一下脑袋,说:“你不是柳晓蕙吗?你怎么会在曾涛的寝室?”
“是啊!我就是柳晓蕙。”她莞尔一笑,说,“但这个寝室现在属于我,曾涛搬另外一个寝室去了。”
刘志刚说他放寒假了,刚下长途汽车,准备骑曾涛的自行车回家。进去提自己的提包时,尴尬地笑着说:“不好意思,放错地方了。我以为还是曾涛的哩!”
柳晓蕙告诉他曾涛到县里送报表去了,要晚上才回。然后顺口说了句客气话:“要不吃了午饭再走?”
刘志刚却不跟她客气,他肚子确实饿了,早餐还没吃哩!便随她去了食堂。
两个人打好饭菜,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边吃边小声地聊。高中毕业之后,两人有三四年没碰面了,便先聊分别这么些年彼此的情况,间或也聊高中的同学,但更多的是聊学习上的事。刘志刚是读财经的,高等数学一类的课程都学过,而这又是柳晓蕙在学习中经常碰到的问题。所以她逮住机会,便问得很详细,他讲得也不厌其烦。
望着刘志刚骑她自行车离去的背影,柳晓蕙的心突然有如小鹿乱撞般怦怦地跳,脸也微微泛红。这令她好生意外。她身边有许多追求者,却从未有人能象今天这样,让她心乱意迷过,就好像有人在冥冥中用一根红线将他们牵连。
按说,刘志刚不是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除了唯一拥有的大学生身份还有点吸引力。对于家庭背景,她没纳入择偶条件,反正自己的日子得自己过,家庭条件再好,也是家庭的,不是她的。所以,虽然刘志刚只是个乡下的苦孩子,却不是她排斥的理由。他的问题在于他那长相也确实太一般了,一般得一般人都难以接受——跟她差不多一米六几的个头,瘦骨嶙峋,满口暴牙,年纪轻轻的就额头爬满了蚯蚓般的皱褶,跟七老八十的人没啥两样。
但旧时的好感又强烈地吸引着她,让她延续至今,且刻骨铭心。那就是他心肠好。读高中时赶上高考恢复,镇上的电却断断续续,为方便学生晚上自习,学校便给每个班配了两盏汽灯。可有的同学不会开,有的同学不愿开。刘志刚也不会,但他愿意,且很快就学会了,自觉担负起每天开六盏汽灯的任务。大家都是要高考的人,哪个不争分夺秒?上厕所都是小跑步哩!可他一开就开了两年!那汽灯没灯罩,有时蛾子扑上去,就灭了,大伙便又去喊他,从没听他抱怨过,都是随叫随到……
“哎哟!想哪里去了?简直是胡思乱想!”她猛地拧了一下脸蛋,把自己从痴痴的梦幻中唤醒,“那是不可能的事!上了大学的,有几个看得上乡下的?纵然你是一朵花,就是订了亲也毫不犹豫地退,谁还会再回乡下找个虱子到身上啊!”
柳晓蕙若有所失地看了看表,快到上班时间了,便从破旧的写字台旁站起,准备再去轧花厂大门口过磅。刚一抬头,便看到了腆着个大肚子,笑嘻嘻地跨进门槛的向荣。连忙过去扶住,调侃道:“怎么!拣了个金元宝啊,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甜?”
“喂,好消息!”向荣接住她的手,兴奋地把嘴凑到她耳边,小声说。
原来,曾涛的统计报表老出错,挨了县棉花公司统计股的几次批,殷股长甚至专门给王大民打电话,点名要求换柳晓蕙来做。今天随肖副主任来检查工作,又当面提了出来,说如果不换柳晓蕙,县棉花公司就不要方圆采购站报报表了。向荣喜滋滋地说:“肖主任也在帮你说话,这样你就又可以干回老本行,不必天天在轧花厂门口日晒雨淋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柳晓蕙顿时便有些兴奋。转念又一想,那王大民可不是省油的灯,哪能轻易地改变啦!便问她听谁说的。
“邱主任!”向荣说。
既然是邱志忠说的,那么这消息就应该是可靠的。邱志忠是自学小组成员,也刚刚参加了电大的招生考试,关系很铁,也很照顾她。县公司分管统计工作的肖副主任也在帮忙,让她对换回原来的工作,突然间信心陡增。柳晓蕙终于松了一口气,被刘志刚弄得有些郁闷的心情,又变得开朗起来。一看时间就要到了,连忙打发走了向荣,赶紧去轧花厂上班。
五
临近春节,电大的录取通知书就到了。本来节后去注册也可以,但柳晓蕙想给殷股长表示点感谢的意思,毕竟非亲非故,人家又是个领导,尽管事情还没着落。听邱志忠说,为了她的事,殷股长和王大民好一阵争吵,甚至都要翻脸了。她拎了单位分的两条草鱼和一壶麻油,搭长途汽车去县城,先到电大注完册,然后直奔殷股长家。单位都放假了,来之前打听好了他的住处。
柳晓蕙敲开门,正在灶前卤年货的殷股长连忙放下锅铲,脱了围裙,热情地唤她在客厅的木条椅上入座,然后泡茶。
话题很快便转到了她的事情上。
“这个老王也太不像话了!为了他儿子找媳妇,居然拿工作相胁迫。”殷股长气咻咻地说,“‘文革’都已经结束了,他却居然还搞这些下三滥的东西!”
原来,他搞不懂王大民为何突然调了柳晓蕙的岗,后来又死活不肯让她复岗,便去找邱志忠打听。摸清情况之后,他又找了一次王大民,王大民却矢口否认,反而说她常常半夜三更了还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关在办公室里鬼混,搞得乌烟瘴气,影响极坏。听得柳晓蕙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有那条疯狗在那里当家,我看方圆镇采购站你是不能待了。”殷股长若有所思地说。然后问她有没有兴趣来县棉花公司,“统计股还有个空缺,但要进干部,至少也是个中专学历。既然你已经考上电大了,也是学统计专业的,那就先借调过来,打两年工,拿到毕业证了再正式调。”
这个她当然是求之不得,因为不仅解了她的围,而且每个周末到电大听课也方便,当即就答应了。殷股长劝她别跟王大民一般见识,说他就是滩稀屎,糊不上墙的。他要不改脾气,肯定会碰到狠人,自然有狠人去收拾他。咱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
千恩万谢地告辞出来,殷股长要她把东西带回去,说我收了你的礼,那调动就不是公事公办了。她当然死活不肯。殷股长只得回了她一条香烟和一瓶酒,说是让她带回去孝敬老人。
尽管有殷股长给的希望,但王大民诽谤她的事,还是令她不能释怀。殷股长是个明白人,没信他的胡言乱语,但他如果到处乱说呢?慌话重复一千遍,就成事实了。所以,这个春节柳晓蕙过得不爽。好在刘志刚专门上镇里来,在她寝室待了一整天,帮她讲解数理统计。这已经是他上次骑她自行车回去,第四次来找她了。看他那个样子,真有点追求的意思,虽然他还没挑明了说。
到了中午,吃饭便成了问题。站里的食堂没开,街上的小餐馆都关门,又不敢带他回家里去,怕惹人闲话。突然记起来向荣落月了,生了个女孩,正好借看她的机会,两个人蹭口饭吃。反正都是同学,这个借口应该勉强说得过去。于是拎了早就准备好的几罐麦乳精、五十个鸡蛋,揣了五十块钱,一路上相隔老远地走到了向荣家里。
虽然扯谎说是在街上碰巧碰到了,他听说她去看向荣的小孩死活要跟着来,然而向荣宁死都不愿相信。所以,吃完了饭,把刘志刚先支走,向荣就逼着她追问。柳晓蕙不会扯谎,只得红着脸道出实情。
“喂!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傻冒啊!别看他是个大学生,大学生有鬼用啊?又不能当饭吃!何况,追你的那些人里,又不是没大学生。他家里穷得要死,人又长得确实太差了,要长相没长相,要人样没人样。你可千万别糊涂,把好端端的一枝鲜花,插在了他那坨牛屎上!”听说并没确立恋爱关系,向荣松了口气,但仍以过来人的身份和口吻告诫她。稍停,又说,“再说了,现在的大学生个个都是陈世美,你别到时候哭都没有眼泪!”
“喂!人家就是到你这里蹭顿饭吃,你至于吗?说得那么不中听!人家又没开口,也只是我的猜测。看把你激动的,咸吃萝卜淡操心!”从她内心讲,她觉得自己是有感觉的,所以,并不把向荣的话当回事。
临分手前,向荣又警告她:“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呀!”
“月子里激动不得的,向荣,安安心心坐你的月子吧!我自有分寸的,啊!”柳晓蕙安慰她。
六
春节过后不久,县棉花公司的借调函就来了。虽然柳晓蕙没见到,不知道具体内容,但事情肯定是铁板钉钉的,因为借调函发出的当天,殷股长就给她打了电话,随后第四天,邱志忠也正式向她印证,说已经到了王大民手里。
既然到了站里,柳晓蕙便不急了,反正早几天晚几天也没什么关系。
这天站里开大会,部署春季工作,重点是做好库存棉的调运与防火防潮等安全工作、到各大队摸今年的棉花种植计划以及指导农民做营养钵。在分配下乡摸底工作时,王大民把柳晓蕙跟邱志忠几个人一起,又分到了最远的石垴乡。
邱志忠以为他忘了,小声提醒说柳晓蕙棉花公司要借调!
“他要借还要我同意给呀!站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找门子搞借调,那些事你一个人做呀?动点脑筋好不好?别想一出是一出!”王大民不假思索地抢白道。拿余光瞟了柳晓蕙一眼,又借题发挥,“我说你们要有本事,就真调,也给我留个招工指标。别老是借呀还的,既占了我的职数,还要我开工资——声明一点啊,我这话是对所有人的,请大家都记住了!”
王大民的这番话,听得会场一片哗然,但很快又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地听王大民一个人讲。柳晓蕙那张好看的脸庞,顿时羞得气得歪到一边去了,胀成了猪肝色。泪水也在眼眶里直打转,但她强忍着,坚决不让它落下来。
有关借调的事,柳晓蕙没找任何人去跟王大民说情,等于是自动放弃了。她默默无言地每天骑着自行车跑乡下,任风吹雨淋,任日晒夜露。虽然很辛苦,却把身子骨炼结实了,人也长了几斤肉。
下乡摸底工作结束后,她又被编入外勤组,连在轧花厂过磅的事都不给她干了。外勤组是专门跑乡下的,天天跟农民打交道,天天蹲田间地头,了解生产需求,察看棉苗长势,然后向站里提出扶持建议。她毫无怨言地天天骑着自行车,随组长和技术员去乡下,记录各个大小队的棉花生产情况,以及干部农民提出的扶持需求,回来整理后上交。
一转眼,就到了四月。采购站接县棉花公司转发的县财办通知,为迎接全省财贸系统首届珠算比赛,县财办将于五月搞一次选拔赛,要求各部门组织三名算盘打得好的职工报名参加,确保优秀选手赴省参赛,为县里争光。为此,王大民投入极大的热情,先在站里搞了个选拔赛,凡是在会计出纳岗的、会打算盘的都要参加,他亲任主考官,亲自督促阅卷。
比赛这天,近二十名“考生”分三排岔开座位坐在会议室中间,其他职工没见过珠算比赛,也来瞧热闹,所以会议室里挤得水泄不通。考生们的算盘五花八门,十七桥、十九桥、二十一桥,甚至二十七桥的都有。框、梁和珠子却都差不多,都是货真价实的实木;黑色的算珠硕大而圆润;四个角的包铜磨得闪闪发光,煜煜生辉。唯独柳晓蕙是个例外。她的算盘只有十五桥,框、梁、珠都是棕色的,珠还是塑料的,且太过小巧,跟其他算盘比,只能算是巨人堆里的小不点了,寒碜得叫人心疼。还有更奇怪的。她算盘上的珠子边缘是棱角,梁上贴着一条点了几个红点的白胶布,算盘下面钉了一块薄薄的三夹板,三夹板下面还钉了四只脚。人们在纳闷的同时,也觉得好笑:就这么个小玩意儿,也来参加比赛?
但很快,他们就感到惊奇,并为柳晓蕙的聪明暗暗叫好了。随着主任王大民“比赛开始”的指令发出,整个会议室里霎时便只剩山响般的算盘珠子与框和梁的碰击声。为柳晓蕙捏着一把冷汗的邱志忠、几个暗恋者以及为她遭受不公待遇愤愤不平的人们,目不转睛地瞄准她。只见她把笔横握在右手掌心里,笔头夹在虎口处,笔类露出小拇指,试卷插进小算盘的底部,眼睛紧盯着试卷,十个指头都在算盘上轻盈地忽上忽下运动,根本听不到拨珠子的声响。一题算完,几个指头灵巧一转,就把笔握直了,顺势在面前的试卷上抄得数。其他职工则是把试卷放在算盘的左边或者右边,眼睛要两边不停地睃巡,抄写得数时也要把试卷移过来移过去。所以,尽管他们把珠子拨得啪啪山响,气势如虹,但他们有的人还没做到一半,柳晓蕙已经交卷了。
然而,尽管柳晓蕙用时最短,且正确率第一,但方圆镇采购站的上报名单里却没有她。王大民宣布结果时,说她投机取巧,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个鬼算盘,还私自改装,又是双手拨珠,而不像其他职工一样用传统算盘,只用右手拨珠,这对其他职工不公平。王大民理直气壮地认为,投机取巧的成绩,当然要取消!
工作上故意刁难,给小鞋穿,柳晓蕙都忍了。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她投机取巧,顿觉人格受到了污辱,她从来都不是投机取巧的人,也从未干过投机取巧的事,便终于没忍住,在会场上大吵起来。一个参加工作才两年、开口说话都脸红的小女孩,竟敢在大会上顶撞王大民,这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更把王大民气得暴跳如雷,当场宣布要她停职检讨。说如果态度再不好,就将她开除!
见闹到剑拔弩张了,几个好心人便把她劝出了会场。
柳晓蕙这次是要犟到底了,一个字的检讨也不写,依然随外勤组天天下乡。
过了不几天,外勤组组长告诉柳晓蕙,王大民又同意她参加县里的选拔赛了。他说这次的情况不同于上次借调。上次借调是统计股殷股长开的口,统计股没实权,王大民随便找个借口就打发他了。这次却是县棉花公司的一把手陈主任点的将,又是政工股长亲自打的电话,这两个领导他都得罪不起,所以不得不勉强同意了。然后鼓励她好好比,争取有个好成绩,说不定会成为一个转折。
晚上,将信将疑的柳晓蕙回到站里时,果见一张去县里参加选拔赛的通知放在她办公桌上。她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把抓起来贴在了胸口上。
七
柳晓蕙果然没有辜负自己和帮助鼓励自己的那些好心人。县棉花公司和财办组织的两场选拔赛,她都是头名;而7月赴省参赛,她不仅为团体获得亚军立下战功,而且个人也取得了全能第二、传票算第三的好成绩。
比赛结束,高兴得手舞足蹈的领队——县财办副主任——自己带了奖杯奖状先回去报喜,放他们在省城好好地玩了三天。第三天游西湖,柳晓蕙没去,她请假去了刘志刚的学校。自从春节前的那次奇遇,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往来书信每周一封。她所需要的电大辅导资料以及其他学习材料,有的县城买不到,也是她开了清单,由他在省城买了及时寄来。他马上毕业了,也不知道分配到哪里,这让柳晓蕙放心不下。
身着墨绿色柔姿纱衬衣和黑色哔叽料长裤,急于见面的柳晓蕙下了公交车,甩动身后两根粗黑的大辫,在快十一点的时候迈进了大学校门。她撩了一下被汗水沾住的刘海,内心跟炎炎烈日照晒的皮肤一样燥热,脸上红云密布。无暇欣赏校园的如画美景,快速行走到期盼已久的三十三号楼下,她却突然停止了脚步。她猛地怀疑自己不打招呼就跑来找他,是不是太唐突?参加比赛前,因为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所以没敢告诉他,怕他笑话。现在有了这么好的成绩,自己一高兴,便想都没想就跑来了,他会怎么看?他的同学们会怎么想?
“晓蕙,晓蕙!哎呀,真的是晓蕙!”
正在柳晓蕙犹豫不决间,前面热热闹闹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喊。她抬眼一看,刘志刚已经跑到了跟前。
“班长!是嫂子吗?”
“嫂子,你好!”
“嫂子好漂亮啊,班长!”
……
两个人还没说上话,围在一处的那群人忽啦啦一下全转移过来,把他们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他们火辣辣的言语,羞得柳晓蕙脸更红了,立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去,去!人家一个大姑娘家,哪像你们这帮土匪这么没教养?开口‘嫂子’闭口‘嫂子’,成何体统!”刘志刚生怕柳晓蕙不高兴,看着她的脸色,轰同学们走。
柳晓蕙来的正是时候,因为刘志刚他们班中午聚餐。聚完餐,晚上就有同学要乘火车去单位报到,然后各奔东西了。他们现在聚在门外,就是要去食堂的。几个女同学不由分说,拥了柳晓蕙就走。聚餐时,不断有同学过来敬酒,柳晓蕙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闹的,开始不太适应。但刘志刚一律替她挡了,两个人的酒一个人喝。好在刘志刚是班长,说话还能唬得住这帮哥们。
得知刘志刚明天就去省政府办公厅报到之后,她在打心眼里为他高兴的同时,心里边也暗暗地生出一丝悲凉——这落差也太大了!
回头仔细想想,柳晓蕙觉得只有抓紧充实自己,尽快缩短差距。即便将来两人走不到一起,这对自己也不是一件坏事。于是,参加完县财办的表彰会,便又一头扎进了给自己布置的任务之中——白天下乡,晚上学习,雷打不动。
转眼就进入九月,又到快要收棉花的时候了。
这天从乡下回来,天已经全黑了。吃了食堂留的饭,柳晓蕙又把自己关进寝室,学习电大的课程。刚坐下没多会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她嘴里说了一声来了,人就起身去把门打开。
令她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的是,站在门外的竟是采购站主任王大民!自打那次会议上顶撞了他之后,他再没跟她直接说过一句话,想不到今天却亲自找上门来。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王大民望了一眼惊谔不已的柳晓蕙,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柳晓蕙不知他所为何事,但也不好把他堵在门外,便尴尬地笑着说请进!一边说一边让开了竖在门口的身子。
“这是你的调令!”王大民把一个文件放到她那破旧的写字台上,拖过寝室唯一的一把椅子坐下,和蔼可亲地说,“我已经同意了。”
原来,鉴于她在全省财贸系统首届珠算比赛上的优异成绩,由县供销学校申请、县财办和供销社党组研究,决定破格调她到县供销学校当老师,专教珠算。而她此前的试讲,也令领导和老师们非常满意,所以调令很快就经县人事局签发了。
“终究还是留不住啊!”望着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柳晓蕙,王大民说。接着解释道,我此前的做法,就是要逼你成才。我知道你是一块好钢,经得起锻打,所以故意磨砺你,并不是存心要跟你过不去,存心要害你。末了又叹了口气说:“唉!我那儿子也确实不争气,确实配不上你!”然后就有些失落地起身离开。已经出门了,又回过头来,叮嘱她有空了常回站里看看,说毕竟是你的娘家。
待王大民的咳嗽声从平房的拐弯处消失,柳晓蕙猛地关上门,捧起那一纸调令,嚎啕大哭。这一年来,她像坐过山车一样,尝够了酸甜苦辣,受尽了委屈折磨,她却从未真正哭过一次,都咬咬牙坚持住了。但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坚持住。
这一天,是她二十四岁生日,也是刘志刚来县政府办公室挂职锻炼报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