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昂首的女人不好惹,并拿菊花作例子。
这也难怪,成天昂首挺胸的菊花,也的确是不好惹。甭管有理没理,哪怕是亲娘老子,谁要是惹恼了她,菊花劈头盖脸就骂。也不晓得她从哪里学的,骂起人来出口成章,酣畅流利,直骂得对方狗血喷头,无还嘴的缝隙,只有落荒而逃的份。甚至把你祖宗八百代都翻出来,连带他们在地底下也不能安生。而且,她跟一般女人稍稍骂几句就声嘶力竭不同,她一骂能骂大半天,且面不改色心不跳,嗓音依旧洪亮。菊花最拿手的,是搬一高一矮两张凳子,矮凳子自己坐,高凳子上放块砧板,一边用刀有节奏地把砧板剁得山响,一边亢奋且抑扬顿挫地对着该骂的那家人骂,就像镇上茶馆里说书的唐先生,一边拍着惊堂木,一边眉飞色舞地把人们带进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里去。说也奇怪,虽然菊花骂遍了大半个村子,却从未有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头,连念头都没闪过。所以,提起菊花大家都咋舌,就连满嘴跑火车,常跟女人开很下流玩笑的几个男人,见到菊花都一本正经,绝不敢开半句玩笑。
菊花唯一不敢骂的,只有生产队长春生。其中的缘由,当然不是悚春生手中的权力,比生产队长大得多的大队书记,倘若是惹恼了她,照样骂他个满门不得安宁。甚至公社书记那天来检查“双抢”,批评她秧栽得稀,要扣她工分,她当即把手中的秧苗狠狠地砸在田里,溅起的泥水顿时就让书记的白衬衣变得麻麻点点,然后用一双泥巴手气咻咻地拉书记下田,要他栽一厢当样板,闹得书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精瘦的春生是个低头的男人。低头的男人喜欢琢磨事儿,花花肠子多。花花肠子多的人,当然是能人,所以春生就能当生产队长。春生老是不苟言笑地勾着头,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其实是琢磨生产上的事。只有把生产搞好了,社员们才能吃得饱饭,日子才能过得去。但菊花体会不到这些,只晓得低头的男人同她一样不好惹,只晓得他脑瓜里点子多,社员们拿捏不准的事都找他讨主见,所以莫名地悚他。
春生小菊花两岁,辈分却比她男人长一辈,菊花便随男人叫春生幺叔,现在跟伢们叫他幺爹。幺爹知道侄媳妇的臭脾气,所以一般不摆长辈的谱去说她。而菊花呢,也很给春生这个幺爹面子,就是偶尔说她两句,即使心里不舒服,也都听着,不怎么还嘴。
既是叔侄关系,加上春生的女人是个老好人,两家的屋也紧挨着,所以平时走得近,哪家做了个啥好菜,必定叫上另外屋里的男人过来喝两盅。大人和睦,伢们当然也亲近。于是春生的四个儿子便跟菊花的三个丫头一个儿子常在一起玩耍。
然而,这天在放学的路上,春生的幺儿子小虎却突然把菊花的独种宝儿子小宝打了。按说小虎是欺负不了小宝的,一个八岁一个十岁,整小两岁哩!问题在于小宝是菊花生了三个女伢之后,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好不容易盼来的,自小娇生惯养。这跟小虎不同。春生家儿子多,加上他成天操心生产队的事,也没时间管教,而他老婆又只管他们嘴饱,所以儿子们基本上是放养的,一个个野性十足。
菊花拖着疲惫的身子收工回家,已是掌灯时分。她一边听儿子哭诉,一边端着煤油灯仔细查看。当她看到儿子衣衫破了,特别是鼻孔还残留着血垢,顿时血冲脑门,饭也顾不得吃,也忘了忌惮春生,怒冲冲地把煤油灯往桌上一顿,拉了儿子就去找隔壁的小虎。
春生还没回,他女人和四个儿子围着方桌,坐在煤油灯下正吃着饭。一见菊花怒气冲冲地进屋,小虎情知这回把天捅破了,碗筷一丢,撒腿就往外冲。菊花堵在门口,狠狠地说你跑什么跑呀?我话还没说哩!春生女人反应也快,顺手操起门旮旯的扫把,劈头一顿打。
这是春生女人教育儿子们的惯常做法。四个半糙儿子都调皮,常常会惹出些事端。而只要有人告状,她都不问青红皂白,抓起扫把劈头盖脸地死打。四个儿子中,幺儿子又最调皮,所以挨打也就最多。
春生女人只打了几下,就被小虎挣脱逃走了。她气愤地大喊:“有种你跑了就别再回来,乖乖儿啊!”菊花虽怒气难平,无奈冤主已逃,且还是有些忌惮春生,便带着小宝回去了。临走之前她说,小虎要再欺负小宝,我伢打不赢,大人帮他打!春生女人一个劲赔小心,说我一定好好管教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春生回来已近半夜,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听女人絮叨。放下碗时,抹着嘴说大惊小怪!哪个伢们不打个架?今日打明日和的。眼睛扫了一遍,又问老幺人呢?许是不敢回,还在外面野哩!女人答。这么晚了还不归屋啊?春生吃了一惊,把碗一顿,喊三个儿子去找。
春生吃完了,也到河边洗了澡,四个儿子却一个都还没回。尽管困得要命,但他心下有些着急,便坐在禾场上,一边抽烟,一边摇着破蒲扇等。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三个儿子才满头大汗地回来,喘着粗气说该找的地方都找了,结果还是没见他踪迹。这都半夜了,老幺会去哪里呢?春生坐不住,拿了手电,带着几个儿子又去寻。
正值“双抢”时节,天气热得不行,屋子里面根本待不住,所以人们都搬了凉床在禾场睡。春生家的响动,很快就惊动了大伙,男人们都拖着疲乏的身子,也摇醒小虎的那些已入梦乡的伙伴,满村子找。后又扩大范围,到河沟边、棉田稻田甚至荒郊野外去找。
一直找到后半夜,几个男人才在坟茔成堆、杂草丛生的墓地里找到早已睡得昏昏沉沉、浑身叮满了蚊子的小虎。众人都猜不透一个八九岁的伢,怎么有胆量跑到这个大人平时都很少来、不敢来的阴森地方。这里跟村子隔了棉田,又隔了稻田,已经紧挨排灌渠了。三四里地哩!
火冒三丈的春生在半路碰到了,扬手就要打,被人拦住,说伢发高烧哩!春生连忙变换手势接过来,果然浑身滚烫,抱起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央一个社员去通知赤脚医生。
吃过药,打过针,可已经三天了,小虎一直高烧不退,时而满嘴胡话,时而从昏睡中惊醒大喊大叫,把春生两口子急得如火烧屁股的猴子。他女人请了假专门照护,三天来以泪洗面,不时掴自己,后悔对儿子管教太严了。
春生二婶悄声对他女人说,怕是叫鬼摸了,得请张大仙来瞅瞅。春生女人有些犹豫,说这个法子她也想过,可春生那么革命的人,怎么会同意她干封建迷信的事呢?婶娘说今晚队里在大禾场打谷,二爹会把春生拖到后半夜。
二爹是仓库保管员,六十多岁了,他要拖春生,肯定是有办法。但现在抓阶级斗争抓得这么紧,又是农忙季节,又是到革命家庭,人家张大仙怎么肯来呢?再说了,社员们都去打谷,他能偷懒呀?婶娘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张大仙的事你就不管了,二爹都安排好了。
晚上,张大仙果真悄悄地来驱鬼了。一趟法事做下来,他又摔碎了个破碗,用磁片把小虎身上刮得通红。说也奇怪,到后半夜,小虎身上的烧果然退了,睡觉也安稳多了。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小虎这一病,把整个人都变了,原本活蹦乱跳的一个小机灵鬼,不仅不再调皮捣蛋,惹他娘生气,而且突然间变得痴痴傻傻,常常东一言西一语,天一句地一句。有人说是鬼魂依然在身,有人说是张大仙搞阶级报复施了妖术,有人说是高烧三天把脑壳烧坏了。总之是不正常了。春生两口子带着孩子,找镇里县里的医生看了,偏方秘方寻了,比张大仙更灵的大仙也偷偷请了,也就是说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却仍然时好时坏,忽而清醒忽而糊涂。到这时候,满脑子主张的春生也束手无策,他女人更是绝望至极。
小虎得了这么个怪病,起先菊花虽也关心,但并没跟自己作啥关联,所以她并不内疚,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该干啥还干啥,想骂人就骂人。
及至春生一家拿小虎的怪病没办法了,春生女人对她横眉冷对了,社员们都说她护儿子护过头了,甚至一直唯唯诺诺的男人也一反常态敢于指责她的不是了,特别是小叔子见到她就作怪相吐口水,她才觉得这事的确是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她告状,小叔子就不会跑到坟地里去,并在鬼门关走一遭;虽说总算是没进鬼门关,却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跟进了鬼门关也差不了多少了。她现在除了悚春生,也悚小虎,因为春生只是名声在外,且并没为幺儿子的事给她小鞋穿,安排生产给她“特殊照顾”,但小虎除了作怪相吐口水,还常常说些不着边际、却令她毛骨悚然的话。
更主要的,是她突然心生怜悯。都是养人的人,一个调皮却乖巧机灵的孩子,偶然生了一场怪病,便变得痴痴呆呆,恁谁见了不心疼啊!都是娘的心头肉哩!
心里这么一想,菊花的气突然就顺了,也不管春生女人如何不待见她了,转而对小虎有些疼爱。比如偶尔煮两个鸡蛋,小宝吃一个,叫小宝送小虎一个;去街上买粑粑,也不忘有小虎一份。
渐渐地,菊花的笑声多了起来,不再像她家那只爱打架的芦花公鸡,披头散发地大吵三六九,小骂天天有,且动不动一吵就吵半个村,一骂能骂大半天了。这让社员们多少有些不适应,有的人甚至提心吊胆,不晓得她那只靴子何时掉下来,更不晓得会不会砸到自己。
还有一桩虽令人欣慰却同样不可思议的事,也同时发生了——小虎那个莫名其妙的怪病,竟莫名其妙地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