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匠的老婆小菊是个实心眼。实话说,叫她实心眼还算是抬举她了,她其实就是个憨巴佬。天下的人都这么说。
木匠都是被人请到家里去打家具,或者盖房子的。陈木匠也是。陈木匠虽说是剽学,但他悟性好,什么锯呀锛呀铇呀墨线墨斗盒呀,还有下料呀材料搭配呀啥的,一看就懂,一弄就会,上手就是那个事。随着陈木匠手艺的精进,早先瘪嘴他没从过师的人,也都转变了对他的看法,加上他为人厚道,从不跟人乱开价,所以找他的人也多,这样家里的日子便还是过得去。
聪明又有手艺还家境可以的人,怎么说了个憨巴佬老婆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呗!不瞒你说,小菊一顶花轿抬进来之前,甚至陈木匠掀盖头红布之前,两个人连面也没照过一次。姻缘前世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叫花子满世界走。其实娶老婆,在陈木匠看来也是这么个理,所以陈木匠想都没想过要写一纸休书。他要真退货了小菊后半生怎么办?她爹娘拿她怎么办?再者说了,小菊其实也挺能干的,吩咐啥事她都做——尽管她做过的事往往要陈木匠去返工,但至少说明她不偷懒,也有一把蛮力气。特别是一连帮陈木匠生了三个带把的之后,他就更不能休她了。她还有一个优点,就是把陈木匠当皇帝,把陈木匠的话当圣旨,陈木匠说一她绝不说二,陈木匠指东她绝不向西。这尤其令陈木匠受用。
刚成婚的第二年六月,三伏天真热。陈木匠清早出门之前,吩咐小菊把两人的衣裳洗了,穿在禾场的竹竿上晒干,免得给风吹跑了。小菊没听完整,她只听进了穿着晒的话,所以洗了之后,就把衣裳都穿在自己身上,然后直挺挺地站在禾场中间遮不到荫的地方晒。尽管热辣辣的日头晒得她大汗淋漓,尽管她渴得舌干口燥,却依然一动不动,像根木桩钉在禾场正中间。要不是陈木匠在东家吃了午饭鬼使神差地跑回来,连忙拉她进屋,她把自己晒成干尸了也说不定。
说起来也是神!陈木匠在别人家里做活,很少中途回家的,都是吃了夜饭才回,这天他却象是有鬼报信一样,慌毛火急地跑回来,救了他老婆小菊一命。自此以后,凡是她形成习惯了的活,陈木匠在吩咐的时候都尽量简单,以免她又听岔了,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木匠靠手艺吃饭,收入做就有不做就没有。这几年增丁添口,加上老婆又是这么个状况,所以家里的经济便走起了下坡路。为养家糊口,他再也不能老在周边转,有时也得到远些的人家去做活。这样,陈木匠当天回便不可能,心细的他会为老婆孩子安排好几天的生活,然后算好她们吃得差不多了,就回来再准备几天的食物,然后再去东家家里。请他做活的人都晓得他家里的情况,不晓得的他也先跟人家言明,所以大家都理解他,尽量不催他工期,反正他自己心里也有数,经常白天黑夜连轴转。心肠好的东家,还给些食物他带回家。
这次东家送了陈木匠几张烙饼,张张都跟淘米的筲箕一般大小。陈木匠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饼,也想让老婆孩子见识见识有钱人家的烙饼有多么大,便不忍心剁小,而是完完整整地带回了家。小菊和儿子们见了,果不出陈木匠所料,自然是惊讶和兴奋得很。陈木匠只忙了一天便又去东家。离家前,他拿了张饼,把中间抠了个头大的洞,从小菊头顶穿过,挂在她脖子上。望着小菊象戴了只缺顶斗笠的滑稽相,一家人都笑了。小菊也笑得手舞足蹈。陈木匠唬着脸,吩咐孩子们别把娘的扯下来吃了。
陈木匠在东家做了三天,便又回来。刚踏进门槛,顿时就吓得脸色都变了。原来他老婆小菊只把嘴边够得着的那些吃了,而另外的大部分却原封不动地依旧箍在她脖子上,就像披了个大坎肩,人却饿得两眼发花了。从此以后,陈木匠再也不敢出远门做活了,东家出再多的钱也不去。他只在近处做,且再忙再累,也坚持早出晚归。
这样的事情多了,人们就都说他老婆是憨巴佬。然而陈木匠从不觉得老婆是憨巴佬,只说小菊心眼实。不仅他自己不说老婆是憨巴佬,还不准别人说。要是有谁当他的面说,他会把两只眼珠瞪得像牛卵子,跟谁急。
这年,隔壁湾子里的李财主要给姑娘准备嫁妆,让陈木匠去帮他打。李财主是当地最大的富豪,家里有多少钱谁都不晓得,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住着连排的青砖大瓦廊房,除了正房还娶了三房姨太太,找了七八个看家护院的,还有二十几个长工,农忙时叫的短工就没记过数了。陈木匠见了他准备的木材,又听他讲了嫁奁的数量和做工要求,又高兴又疑惑,他没想到抠门到抠屁眼舔指甲的李财主,会用这么多好料,为他姑娘打这么多嫁妆,几乎是全套的家具了,足够他和徒弟俩打三四个月的,而且出的工钱也不是一般地慷慨。
陈木匠晓得李财主是个刁钻和抠门的人,过去为他做木活也被他扣过工钱,所以做活时格外用心,生怕有一点瑕疵。再说了,克扣他工钱的是李财主,又不是他姑娘,这嫁奁是要摆在他姑爷家里陪伴他姑娘一生的,陈木匠没必要跟一个即将做新人的女孩子过不去。更何况,这嫁奁是要抬出去,招摇过市给人看的,陈木匠也不想自己的手艺遭人诟病。最主要的是,靠手艺赢口碑养家糊口的陈木匠,从不偷奸耍滑,每次都是把自己打的家具、农具和帮人盖的房子当儿子看,都是倾注了心血去打造的,他没必要跟自己的名声过不去,更没必要跟自己一家人的肚皮过不去。
陈木匠用心地打嫁奁,李财主也用心地监工。他不仅派账房天天稽查,而且自己也隔三岔五地跑到工棚,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甚至用手仔细地摸,包括边边角角,特别是连接处的榫头,看卯得牢不牢实。随着完工日期的临近,李财主内心却煎熬起来。看到已经成型的整套家奁,他是高兴的,因为到目前——甚至可以预期到完工,做工都是无可挑剔的,他十分满意。但正是这无可挑剔,令他内心煎熬,因为看来他得付全工钱了,这个是他心有不甘的。于是整天皱着眉头想辄。到油漆也刷得差不多的时候,李财主望着工棚里码得满满当当的家私,突然想出了主意。
照乡俗,工程做完了,东家得请师傅吃个大餐,以示感谢,然后结清工钱,陈木匠师徒就可以走人了。李财主这个钱不敢抠,他亲自做东,把陈木匠请到上位,请师徒二人吃了一餐。
吃到中间,账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伙房那家伙慌脚毛手搞错了,把李财主宝贝得不得了的两个公鸡蛋煮给陈木匠吃了。李财主先是大惊失色,随即要陈木匠赔,说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价值连城。陈木匠笑着说东家玩笑了,公鸡哪会生蛋呢?陈木匠话刚落地,账房就指着院子里的一只芦花公鸡说,就是那只公鸡下的……哎呀,恭喜呀,东家!芦花公鸡又要下蛋了。陈木匠扭头望过去,账房说得可不就是真的么!那只芦花公鸡翘起的尾巴下面,真的露出了半个蛋。只见芦花公鸡脖子一伸,屁眼一挤,那只蛋就滚出屁眼,掉到了地上。陈木匠顿时傻眼了。陈木匠回过头时,发现李财主正狡黠地望着他。
账房对李财主说,伙房的家伙也有错!要不我做个中人,蛋是伙房煮的,却被陈师傅吃了,那就一人赔一半,伙房的家伙另外再处理,陈师傅呢就不给工钱了。李财主把两只灯笼眼一瞪,说工钱才有几个钱?我这蛋可是价值连城哩!陈木匠气得要命,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跟徒弟一起挑了工具回家,一分工钱都没结到。
已是年关了,家里还有四张嘴等着他结了工钱去喂哩!可他却白给李财主当了三四个月的义工。所以陈木匠回到家里,便气得一病不起。丈母娘得知女婿病了,打发小儿子去瞧瞧。小舅子听姐夫道了原委,略想了想,就支使小菊去找李财主,告诉他姐夫吃了公鸡蛋后怀孕了,却不幸又小产了,要李财主付他的营养费、误工费,还有其他的损失。小舅子跟小菊说的数,杂七杂八加起来,比李财主扣他的工钱还多。然后让她告诉李财主,如果他不给,就到县衙去告他的状。
陈木匠扑哧一笑,说,男人怎么会怀孕呢?恁谁也不信啊!这个谎扯的!又不忍小菊一个人去,怕她一个实心眼的人给人欺侮。小舅子拉住他,说姐姐一个人去便是了,我陪姐夫在家里静候佳音。
果然不出陈木匠所料,李财主跟账房一听就哈哈大笑。相互指着对方的鼻子,一边揩着笑出的眼泪一边说,她说她男人怀孕了,还小产了!
小菊也不管他们如何笑话,死赖着不走。李财主当然还是不给,把一根筋的小菊惹毛了,说不给钱就到县衙去告他。李财主不屑地说你去告吧,你要能告赢我把屁股挖个洞给你当窑烧。账房听了小菊的话,却把笑凝在脸上,然后附在李财主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李财主顿时也把笑凝在脸上。
原来,县令有个怪癖,他别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火,你偷你抢都行,只是对妖言惑众深恶痛绝,认为是图谋不轨、动摇民心,所以见一个拿一个,然后叫衙役打你三十大板,打得你皮开肉绽。不久前就有个因说他家里的母鸡打鸣,被人传到县令的耳朵里,县令一听大为光火,将他捉拿了去,打得在家里躺了两个多月。这公鸡下蛋跟母鸡打鸣,按照县令的逻辑,都是妖言。如若告到官府,肯定得吃一顿官司。即便免打,估计出的血比付工钱多了去了。想到这里,李财主虽心有不甘,也只得忍痛挥了挥手,乖乖地叫账房给钱。
李财主觉得自己被个傻子耍了一把,心里懊恼得不得了。而且,他更心疼他那黄灿灿的铜钱。所以一个年都没过好,见谁也没个好脸色,就连跟了他多年的账房也被他莫名其妙地痛骂了好几回。
一转眼,就开春了,春耕就要开始了。老话说农事不等人哩,于是李财主放下这不爽,找木匠修理农具,作春耕的准备。周围修理农具的,只有陈木匠手艺最好,李财主不得已,让账房再去找陈木匠。陈木匠被他搞怕了,死活不肯来。后来是小舅子说姐夫你只管去,他不给工钱你再找我,这样子才勉强答应。
这年也是出鬼,不晓得是老天爷搞忘了,还是故意跟人间开玩笑,开春以后就下连阴,瓢泼大雨一下就是一个多月,不仅把河里湖里下满了,把待整的秧田棉田也下得白茫茫一片,低矮的房子都进了水,真正的浊水连天。李财主的屋台比较高,也快漫到门槛了,屋里的地皮也是湿濡濡的,被子衣服也恨不得拧得出水来。
老天爷好不容易把雨瘾过足了,或者觉睡醒了才发现自己犯错误了,于是赶紧关雨闸,然后把太阳放出来。但老天爷觉悟得太晚了,农民的秧苗都淹死了,没早秧可栽了。就在这个时候,陈木匠帮李财主把农具也修整完了。
李财主想,田里的损失得找长工短工帮工们补,能挽回一点是一点。这个思路一冒出来,就又勾起了被傻子小菊耍了一回的伤痛,就又打起了陈木匠修理农具工钱的主意。公鸡下蛋的低级错误是不能再犯了,风险太大。他想,既然县令对耍无赖睁只眼闭只眼,那我就再耍一回无赖,反正耍无赖是我的拿手好戏,干了也不止一回两回。但耍个啥无赖才能确保不付工钱呢?李财主冥思苦索,挠破了头皮。
正当他反剪着手,在泥泞的堂屋里绞尽脑汁时,他那宝贝儿子从自己房间出来,一不小心便滑倒在了他跟前。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让账房叫陈木匠过来,说你把这屋里的地皮让太阳晒干了,我不仅一分不少地付你工钱,而且给双份。否则,你一分工钱也得不到。陈木匠当即就晕了,说这怎么可能!李财主说我不管,反正这屋里的地皮不能挪窝,但你必须让太阳把它晒干。
李木匠是个老实人,只得忍气吞声地回家。他小舅子又过来出主意,支使姐姐再去一趟李财主家。小舅子又不让陈木匠跟着去,说不然这法子就不灵了。弄得陈木匠将信将疑。
第二天又是个艳阳天,小菊晌午的时候就去了李财主家。她二话不说,也不找李财主要工钱,直接从猪圈边上取了把钉耙,又搬了把梯子,噔噔噔就上了李财主的屋顶。众人不明究里,不知她又要搞什么名堂。正面面相觑时,只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李财主家的堂屋便掉下了一些碎瓦片,霎时又射进了一片阳光。
原来她是要揭瓦呀!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正喝着酒的李财主连忙丢下酒杯和筷子,跑出堂屋。一抬头看见了屋顶的小菊,便暴跳如雷地对着屋顶,也对着禾场上的众人指手划脚,大呼小叫,要小菊下来,或者要众人把小菊弄下来。账房扶着梯子跃跃欲试,无奈他除了长心没怎么长身子,瘦骨嶙峋;长工短工们虽然嘴里应得很大声,却少有靠近梯子的意思,甚至有人幸灾乐祸地捂着嘴偷笑。
眼睁睁被人上房揭瓦,且是个傻女人,这比扒了祖坟还令李财主难受,但又奈何她不得。见没人敢上房,李财主便对着房顶连连作揖,把老羞成怒的威胁换成了低声下气的哀求:“下来吧!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小菊问堂屋的地皮晒到太阳了没有?晒到了,晒到了!李财主连声说。又问他可不可以结工钱?嘴里问着,手上却并没停止,仍然把钉耙挥得老高,然后刨得青瓦乱响,纷纷变成碎片掉进堂屋,或者顺势滑下屋檐,吓得众人慌忙躲闪。结!结!!结!!!李财主一边躲闪,一边又连声应道。怎么结?小菊又问,继续躬身刨着青瓦。双份,双份!李财主又大声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夫我绝不食言!否则天打五雷轰!钱呢?小菊站在屋顶,拄着钉耙问。账房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筲箕铜钱递给李财主,李财主连忙接过去,然后把筲箕举得老高,便于屋顶的小菊看清楚。
小菊这才下了屋顶,接过筲箕,数也没数——其实她也数不清楚,在众目睽睽之下,端着半筲箕铜钱,屁颠屁颠地回家去了。
望着不可理喻的憨巴佬远去的背影,李财主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他不晓得自己苦心设下的局,是如何就被一个憨巴佬轻轻松松地给破了的。看见小菊凯旋般的笑脸时,陈木匠也与李财主怀有同样的困惑。他小舅子这才说,这叫做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