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

已近知天命年纪，却隔三差五地做起与生活中的场景毫无关联的春梦来，这令赵志新先是新奇，继而既紧张又沮丧。

他做春梦，并非于春天，而是在炎炎夏日已经过去，天气渐凉的秋天。梦的场景各异，但结构却大致相似，结局更是雷同。就是他往往会突然间遇到一个与工作和生活毫无交集的美女，两个人甜蜜得如胶似漆。正当他兴奋莫名时，却又碰到一个突发事件，不仅把好端端的美事搅黄，且弄得他狼狈不堪。比如最近一周一连做了三个类似的梦，每次都把他惊醒，然后心悸地再也不能入睡。更为诡异的是，他醒后对梦中场景的回忆，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不仅美女的一颦一笑触手可及，甚至连片断和点滴都完整地印在脑海里，就像真的发生过这种事情，甚至比真事还真——

第一个梦说的是在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他和美女开着小车，到了一片桃花盛开的仙境般神秘地方，尽情享受大自然美景。突然，原本夏秋才有的洪水漫过前面的大堤，又迅速淹没了这一片桃林。他惊恐不已，连忙拉着同样面容失色的美女，拼命往高处跑。高处站满了人，他们好不容易才挤了上去。刚刚站稳脚跟，美女却一不留神被挤下了汹涌的泄洪渠。他惊叫一声，毫不犹豫就跳进了波涛之中，两只手在水下乱摸乱抓，终于拽住了美女的衣服，然后用力托她出水，在岸上众人的帮助下救她上岸。可待他冻得脸色发青、湿漉漉地爬上岸时，美女早已湮没于人海之中，遍寻不见。

第二个梦境是在一个神奇的秋天，从未见过大海的他，却和美女来到了一片奇石林立的海边岩石丛里。两个人兴致勃勃、忘乎所以，却不曾想抱在一起亲热的时候从岩石上摔了下去。摔下去却又没摔死，幸运地挂在了一棵苍松粗壮的枝干上。就在他努力挣扎着帮美女安全下树时，梦就中断了。因为他突然醒了。

第三个梦是讲金秋时节，他和美女参加一个旅游团到一个风景名胜去旅游。途中二人脱离队伍，闯入了一片原始森林。虽然有些胆怯，但他们从未见过原始森林，最终好奇战胜了胆怯，便摸了进去。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路谈笑，兴致来了还亲热一番。可走着走着他们迷路了，不知怎么才能走出这片森林。这时天黑了，他们又没带手电，手机也没了信号。两个惊魂的人只得再冒一次险，找块相对舒适的地方露营。然而他们哪里睡得着啊？更别说做别的啥事了。因为除了因风而起的林涛，还有各种不知名野兽的怒吼，以及禽鸟扇动翅膀的扑楞声，始终从四面八方袭来，弄得两个虽如盲人，因为什么都瞅不见，却须时时把眼睛瞪得如灯笼，神经绷得快要断了，呼吸急促得快没间隙了。就在他预感生命之灯将要熄灭时，他那紧闭的声带终于打开。只听他大叫一声，浑身汗淋淋地醒来……

一连串春梦，惊悸得赵志新神经高度紧张，但又不敢跟妻子言说。过去做过什么梦，如果记得起来，他都会和妻子绘声绘色地讲一遍，请她帮忙分析分析，看看是个什么征兆。即使记不清细节，只有个大概轮廓，有时也会告诉妻子，有喜悦共同分享，有忧愁共同分担。但如今这样的梦，怎好跟妻子言说呢？于是只得闷在心里，一个人难受。

老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过去也做过这种日有所思的梦。但问题是，近段时间一连串的梦，他的确不曾白日思过。天地良心，他可以赌咒发誓！妻子和他是同学，都在机关工作，恩爱和睦得不行。虽说他在局里担任了个职务，却一直谨小慎微、严于律己，从未往歪路子上想过。比如在两性方面，除了自己的妻子，想都没想过会去碰别的女人，即使为了应付场面和异性握个手，也绝对是象征性的，不给对方留下任何联想的空间。

难道真是灵魂深处开了岔，对曾经海誓山盟至今仍深爱着的妻子厌烦了？他在内心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但随即他又把个头摇得像货郎鼓，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不仅仅是道德良心的问题，还因为他的心里真的只容下了妻子一个女人，他这辈子只能跟妻子相守到老，他的生活中不可能再闯进别的什么女人。

赵志新平时言语比较短，遇事爱自个琢磨，但又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所以他的内心煎熬，他的不同寻常，便在脸上和日常生活中暴露出来，且终于给细心的妻子捕捉到了。妻子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看医生。妻子的话，还真提醒了他。是啊，有医学书上说人做各种各样怪异的梦，可能是身体的某个部位发生了变异，是给人的某种暗示。

想到生病，他便更紧张了。到了这把年纪，生理机能发生些退化，出现些病变，也是正常的，自然规律使然，谁也没办法遏制，顶多延缓一下而已。但如果处理得不好，或者不及时，则可能危及性命。前不久他去参加过一个同事的遗体告别仪式，一个跟他年纪差不了几岁的同事的遗体告别仪式。那个同事就是先有点小毛病，结果他大意了，没曾想却演变成了恶性肿瘤。一确诊就是晚期，癌细胞扩展全身，治疗都无处下手了。只两三个月时间，他就跟他们永别了。想到那天永别的场面，想到曾经健壮得打得死老虎的同事只剩皮包骨头静静地躺在无数尸首躺过的棺材里的那张不甘心的脸，想到同事妻子女儿痛不欲生的哭泣，赵志新不寒而栗。

赵志新从不同的角度去体验，想确定自己到底是身体机能的哪个部件出了毛病。体验了一段时间，他发现他的体验毫无效果，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仍如过去一样健康，能吃能喝能睡能工作，除了时不时依然做各种不同场境的类似的梦。换句话说，就是除了这些他实在不想见的美女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于不经意间，就突然闯进他的梦乡，倾注全部热情来拥抱他之外，他的身体跟过去毫无差别。

自己体验不到身体到底出了啥问题，加上妻子反复催促，虽然年底工作繁忙，赵志新还是约了医生，抽空到医院去给身体做了个全面检查。检查的结果，也一如他所体验的那样好，这个年龄段的人常患的“三高”等毛病，他是一样都没发现，医生甚至说比他上半年体检的指标还好。

生理没毛病，那么是心理出毛病啦？这个想法刚一冒头，他便惊唬得差点跳起来，心里面就更紧张了。因为他听说心理的毛病比生理的毛病更难治愈，产生的后果更为严重。假如一不小心闹成个抑郁症，就是有再好的体魄也经不起它的折腾啊！最近媒体不是老在报道抑郁症患者上吊跳楼的新闻吗？

然而，他又不想去看心理医生。局长年龄快到了，他是有机会竞争这个职位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假如他看心理医生的风声走露出去，更有甚者医生说他就是心理有问题，县城只这么一巴掌大，分分钟就能弄得路人皆知。到那时候，他的政治生涯可能就划句号了，而他又不甘心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打住，止步于已经干了七八年的副局这么个尴尬的职位。

现在，赵志新既恨死了这些怪异的春梦，恨死了这些不时骚扰他的美女们，却又实在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去摆脱。更糟糕的是，老是琢磨自己到底得了啥病，弄得他走火入魔、神魂颠倒，乃至于影响到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他管着局里的行政后勤，一直谨慎得很，生怕啥时候出点差错，弄得自己颜面全无。但最近的行政后勤工作，却差错连连，老是被机关同事责难，甚至局长也责怪他这个分管副局长心不在焉，领导不力。

赵志新的萎靡不振，也弄得妻子比他还紧张。妻子说县城的医疗水平差，建议他到省城的医院再做一次全面检查。他呛了一句，你真的盼望我病呀？妻子耐心地说，不是我盼望你病，我巴不得你长命百岁，但你这个状况肯定就是有病。其实有病不可怕，治好了不就结了吗？可是有病你不治，不就越病越重啊？越志新懒得跟妻子解释，他也无法解释，但省城他是绝对不去的，因为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自己心里面很清楚。

一转眼，就到春节了，赵志新照例回乡下陪爹娘过年。赵志新的强装笑颜同样没能瞒过爹娘的眼睛，在娘的三两催问之下，他妻子才如实相告，说实在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是跟过去有些不同。也看了医生，说身体没毛病，可能是这段时间工作任务重，压力大，累的。娘没说啥，而是去找了村子东头的王先生。

王先生是个盲人，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春节这几天回乡的人多，来找王先生算命、合八字、测财运的人比平时也多了不知好几倍。熙熙攘攘的人流，把王先生的家挤得水泄不通，把口若悬河的王先生辛苦得舌干口燥，也让王先生的钱口袋迅速膨胀起来。虽说乡里乡亲的，娘还是依规矩排了四个小时的队。

王先生说赵志新一辈子都犯小人，现在又行的是墓库运，就是五行流通受阻，导致运势受阻。走这种运的人会遭受恶劣的境地，就像被困在幽闭的空间里，发生意想不到的灾难，甚至有性命之忧。所以流年的确不利，且还得三年才能开始转运。化解的办法，是请阴阳五行护身符随身携带或放在卧室床头、办公室办公桌，催动自身阴阳五行气场周而不散、行而不乱，护佑元神、平安吉祥；同时请五行八卦福镇宅理气，催动五行流通生旺气、五行流通生财气，调节阴阳和谐保安宁、阴阳和谐旺宅运。当然，还得再配合做几道表去化解。

正月初九，是玉皇大帝的生日。娘一大早就去庙里，先求庙门口的师傅做了几道表，然后该进庙里升的进庙里升了，阴阳五行护身符、五行八卦福和该回家升的表则带回去交给媳妇。赵志新见了，笑娘迷信，说瞎子这么能，为啥不把自己算成亮眼，睁开了好好看看这花花绿绿的世界呢？气得娘慎怒。妻子白了他一眼，说净胡说八道！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从婆婆手中接过来，收好。

回到家里，妻子洗净了手，虔诚地取出娘交给她的几样物品，先拉着赵志新在门口把表升了，然后把阴阳五行护身符、五行八卦福放到该放的地方，禀告菩萨保佑，说这样你的运很快就转了。赵志新虽不以为然，却也企盼自己的春梦不再来临，美女们不再光顾，所以也没阻拦，而是听任妻子摆布。

随后一段时间，赵志新发现他的春梦果真没有了，美女们果真不再闹进他的梦乡。这让他觉出了王先生的神奇。但这种感觉他仍然不敢跟任何人倾诉，只能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里，且时刻提防美女们的再次闯入。

然而，这种心理上的时时提防，也令他头疼不已，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反而有愈加强烈之势。因为他心理上的那根弦依然绷得紧紧的，须臾不敢懈怠。他感受到了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那么，有没有一个万全之策，能够彻底解除他的痛苦呢？他又陷入了另外的苦恼之中。

这天夜晚，赵志新依然不敢深沉地睡，始终保持着半睡半醒的状态。他生怕一睡深沉，自己又进入了春梦之中。到了下半夜，于朦朦胧胧中，他忽然有了春梦的前兆——他最近老是睡到半夜了便有这种征兆。与往常有了这种征兆一样，他连忙睁开眼睛，翻身下床。妻子迷迷糊糊地以为他要小解，翻个身又睡了去。赵志新在客厅的沙发上小坐了一会儿，便穿好衣服，出门进了电梯。赵志新出电梯时，已经到了顶层的二十四楼。他没有多想，再走一层楼梯，便上了楼顶的露天平台。

在露天平台，赵志新立即感受到了寒意。他把脖子缩了缩，把外套领子拉起来，一边沿着平台的围栏不紧不慢地行走，一边烦躁地陷入苦恼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已经有早起的人影在楼底下晃动了，赵志新突然一个箭步，准备跨过围栏。

就在赵志新将要越过围栏往下跳时，却突然被一双有力的长臂拦腰抱住，同时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叫：“使不得的，志新！”

赵志新挣扎了几下，见挣不脱，便放弃了，被人从围栏上抱了下来。赵志新扭头一看，是他楼上的老李。老李松手时说，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能走这一步啊，志新！

赵志新靠围栏蹲着，双手捂住脸，手掌间挤出“呃、呃”的哭声。老李蹲在他身旁，把手放在他背上，说我每天早起在这儿打太极，今天五点到时，发现你在这儿转圈，时走时停，时而抬头看天时而低头朝楼下张望，就感觉不对劲，已经观察你大半个时辰了。你可能太入骨了，所以没发现我……人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啊，志新！可再不能做傻事了，啊！

老李劝了好一会儿，赵志新才站起来，轻声地说谢谢！然后缓步下楼。老李不放心，一直送他进家门。

老李原是机关的党委书记，已经内退了，但这一整天，他对赵志新这个老部下仍然放心不下。晚上，老李让老婆整了几个菜，喊赵志新来家里喝两盅。两人一边喝，老李一边开导。

碰到这么热心的老领导，赵志新终于放下思想包袱，第一次向人吐露了他烦恼的根由。

老李听得哭笑不得，说就这么个屁事还居然害得你去寻死啊？然后说你要改变你的生活方式，志新！下班了不要老是窝在家里闷想，要找些事情做做。比方说多和朋友走动，比方说锻炼身体，比方说培养些业余爱好。朋友圈子大了，身体锻炼好了，爱好多了，心情也就舒畅了，杂七杂八的骚扰也会少许多的。这个我是深有体会……如果你暂时找不到其他事，那我就收你这个徒弟，每天早起先跟我练太极，然后晚上你去遛湾，一天走一万步。周天也可以去钓钓鱼。长期坚持，你就会发现你身体越来越棒，保你一觉睡到天亮！

按照老李教的方法，赵志新每天晨起跟老李练功、晚饭后和妻子到公园暴走、周末约几个朋友骑自行车去湖里钓鱼，雷打不动。也才过了一两个月时间，他便发现他果真一觉睡到天亮，春梦再没做过了，人也开朗和精神许多，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

赵志新对老李崇拜得五体投地。这天练完了太极，他向老李讨教，其中的奥妙在哪里。老李诡诘一笑说，真正消除你心理阴影的，其实还是你自己。至于我嘛，只不过给了你一个心理暗示而已。